第2章 北地春遲
01 北地春遲
回頭看,2012年似乎是很平凡的一年。
瞬息不停的變化前,只有互聯網絡的記憶線絡是永久存在,查詢2012年裏發生過的大事件,除了民間傳說的世界末日,國際紛争依舊不斷,神州九號衛星發射成功,國內每個月、每個地方、甚至每一天,都有大大小小的災難在發生,正如明萬歷十五年前的序述所言,祖國疆土幅員遼闊,這種無關宏旨的大災小患,似乎每年都不可避免。十年百年後去回望,當時再沉重悲恸的事件,都化成了一粒時代的塵埃,落在了時間的輪回、歷史的機緣末端。
若翻開歷史的頁面,在這一粒埃塵前,一個普通人的生平、記憶、經歷,更顯得平平淡淡,不值一提,時暮瓷翻看了日歷,距離2012年谷雨,已經過去4047天。
4047天前的事情,誰能記得清楚呢,她試圖回憶過往,那一年,她好像經歷了一場失敗的初戀,一個承諾會永遠愛她的男人忽然離開了她,用現在的網絡話術說,她經歷了斷崖式分手和對方的無縫銜接。情場失意,職場得意,那一年,她創辦的原創品牌三十八年風月,一躍成為了服裝類目龍頭翹楚,還有許許多多的事情,細枝末節,記不清了。
可關于2012年,還是有兩件事,變成了她的永久記憶。一件是,2012年底,她的奶奶去世了,時暮瓷從奶奶的箱子裏,翻出來了一件粉紅色的舊毛衣,由此揭開了一個女人一生的悲劇。
另一件是,2012年谷雨,她遇到了一個人,叫梁惟也,命運的齒輪由此轉動,開啓了他們餘下此生的糾葛。哦對,算起來,還有一件事,也和梁惟也這個人有關。
那年她生日,梁惟也贈送了她一幅私人藏品,明代的《空谷花鳥圖》,這幅畫和北宋的《千裏江山圖》齊名,《千裏江山圖》的真跡由國家購回,現收藏於故宮博物館內,十年後,僅張大千的仿《千裏江山圖》,就在蘇富比春拍中拍出3.7億的天價,至于真品,有市無價。
往事如潮水般翻湧紛至,原來,還有比網絡記載更恒久的存在,那就是,人心和記憶。
距離2012年谷雨,已經過去4047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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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工作日。
北地春遲,歲時晚至,已經四月下旬了,天氣還有點涼,時暮瓷坐在工作臺前,一邊挑選樣布、校對色卡,一邊将選好後的布料顏色拾取到設計稿上,反複審閱這套設計的整體立繪效果圖,半晌,聽她似有輕聲喟嘆,大約怎麽改稿都差點意思。
林朝露捂着鼻子從外面進來,抱怨道:“我真是服了,真心不能理解這個城市綠化項目,好好的園區,幹嘛種滿石楠樹,學校也是,以為畢業了終于能遠離宿舍樓前的石楠花大道,結果這裏種更多。”林朝露有鼻炎,濃郁的石楠花期對她簡直是災難,林朝露連打幾個噴嚏,擤着鼻子說:“都說石楠花的味道像精.液,聽起來好猥瑣啊。”
“中國語言博大精深,你試着名詞置換,精.液聞起來像石楠花香,這樣會不會覺得浪漫一點。”時暮瓷講話的語調很輕很緩,閑聊間也沒有擡頭,眼神在工作臺上、電腦桌面來回切換。
林朝露默念一遍,“主謂一換,好像确實文藝了起來哈哈哈,暮瓷你是懂浪漫的。”林朝露大笑,趴過去說:“有沒有勺子,借我用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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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幹嘛?”
“喝奶茶。”
時暮瓷終于放松精神,左手兩指捏了捏棱骨分明的山根,緩解用眼壓力,右手從一個瓷杯裏拿出一柄長勺,轉頭遞過去,看到朝露手中奶茶,忍不住吐槽一句:“你這是粥吧。”
“謝謝,奶茶啦。”
“小料有一丢丢多而已。”
林朝露接過勺子,從保鮮袋裏拿出一杯美式,“暮瓷,給你換了咖啡哦。”時暮瓷一喝奶茶就失眠,兩個人做了多年室友,林朝露還是了解一些她的生活習慣的。
“謝謝。”
暮瓷輕笑,道謝接過。
哪怕同為女生,林朝露也被她這一笑蠱惑,由衷贊嘆:“暮瓷,你的眼睛好像Paradise Harbor裏融化的冰川,波光粼粼的水面。”
“你是懂形容的。”
時暮瓷一邊說,一邊拿出眼藥水,滴了兩滴,阖眸養神,“我這是熬夜熬到流眼淚。”
“啊——”林朝露咬着珍珠。
不可置信:“你又通宵?”
“沒有,只是起的比較早。”
“幾點?”
“嗯……好像四點多。”
啪嗒一聲,勺子裏的珍珠掉進奶茶杯裏,林朝露痛罵她還要不要命了。
“沒辦法,下個月店鋪必須要上新了,寫畢業論文已經耽誤了五一上新的進度,端午、中秋的節氣主題要是再跟不上,我們這小半年可都白幹。”
林朝露聽完也無心吃小料了,走過去看了眼時暮瓷電腦上的設計稿,驚訝問:“這是?香山博物館的那幅畫兒?暮瓷你這麽快就畫出來啦?”
時暮瓷輕閉眼睛,卷翹的睫毛倏倏簌簌,“只是線稿草圖和衍生主題,主要是想體現出我們的原創特色和品牌理念,畢竟那麽有名的私人博物館,我們只是個剛起步的不知名小品牌,想找人家做聯名,要是沒有一點準備,肯定沒戲。”
“哇,草圖已經是這麽細致,好期待潤色後的成稿,香山博物館要是不選我們合作聯名,真是他們的損失。”林朝露驚嘆于時暮瓷的設計能力、審美眼界,又洩氣道:“可惜我好笨,這些都不會,不能為你分擔。”
“不要這樣講,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創作設計更無阈界,聽說鳴珂記、雲雀集、知唐閣這幾家都在争取和香山博物館做聯名,競争激烈,我們竭盡全力去做就好。”時暮瓷講完,睜開眼睛,又說:“還有,誰說露珠兒什麽都不會,産品宣發、客群維系、發貨售後、對接答疑,哪一樣能離開我們朝露大俠。”
時暮瓷講話的語調緩而慢,不會讓聽者覺得飄飄無力,反而有種真誠清麗的力量感,讓人忍不住想要聽她娓娓道完,暮瓷說罷,林朝露被感動到,她做的工作其實沒有什麽技術含量,但是很瑣碎雜亂,有時候對接兩三個客戶,一上午的時間就過去了,還不一定有成交量,而暮瓷能認可她的工作,對林朝露來說,這比金錢更能鼓舞到她。
“暮瓷,謝謝你。”
林朝露跑過去感動地抱了抱她。
不得不說,時暮瓷很懂得識人用人。
暮瓷輕輕拍了拍她的背,又想起一件事,“對了朝露,還有件事可能要麻煩一下你。”
“什麽麻煩不麻煩的,暮瓷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林朝露仗義。
時暮瓷讪讪地指了指電腦,“吳主任交代的,創業分享的PPT還沒做。”
林朝露打了個響指,信心倍增。
“小事兒一樁,交給我,資料我都有。”
時暮瓷本身就有美術功底,在大二的時候自學了服裝設計,原先只是小範圍的做幾件衣服,拿到校外服裝店賺點生活費,慢慢的,她的設計風格自成體系,找她定做服裝的人多了起來,彼時傳統的銷售方式正在轉向電商模式,時暮瓷眼光獨到,順勢創辦了個人原創品牌,三十八年風月,開了家網店,到現在快畢業時,時暮瓷的品牌風格已經趨于穩定,系主任邀請她參加校內創業分享會,以此鼓舞燕郊大的學弟學妹們。
她們宿舍一共住四個人,大學的課業并不繁重,不影響學習的前提下,宿舍裏的其她三人都跟着時暮瓷打下手,暮瓷也從沒有虧待過室友,雖然室友們平時只負責發貨、承擔客服這些工作,時暮瓷給她們每人百分之十的營業抽成,別的同學還在向父母每月伸手要錢的時候,她們宿舍幾人已經跟着時暮瓷實現了經濟獨立,當然沒有賺大錢,但是學費、生活費根本不愁,有的還能往家裏打錢貼補家用。
畢業在即,其中兩個舍友,一個在備考公務員,一個即将入職大公司,只有林朝露,家在本地,也沒什麽事業規劃,死心塌地跟着時暮瓷,三十八年風月創辦運營至今,所有産品線林朝露都清楚,做個分享PPT而已,不是問題。
“謝謝你啊朝露,我中午要去趟醫院,看望我那位朋友,實在沒有時間做。”
“沒事,我們倆誰和誰,對了,暮瓷你那個朋友還沒醒啊?”
“沒有。”時暮瓷搖搖頭。
時暮瓷口中的那位朋友,實際是她的一位小學同學,叫阮蓁蓁,時暮瓷看起來是個工作狂,但其實她把工作、生活、學習都分的很開,也很少向現在的朋友談及過往,所以林朝露并不知道暮瓷和阮蓁蓁的關系,只是聽說阮蓁蓁是她的一個朋友,為愛自殘,鬧到住院。
阮蓁蓁念完初中就沒再讀書了,據說她去了關中做按摩,時暮瓷是在一次同學聚會上聽到的,幾個在關中上大學的男同學,讨論起關中的按摩文化,有一個說,知不知道為什麽那裏的洗腳妹胸格外大?因為可以随便摸,玩多了就大了,阮蓁蓁就在那裏做按摩妹,所以她的胸格外大。全場哄笑。
此後,時暮瓷再也沒有參加過同學聚會。
後來,時暮瓷竟在燕京遇到了阮蓁蓁,她和小時候不一樣了,二十歲出頭,眼角就有了魚尾紋,不細看的話也看不出來,并不影響她的美麗,阮蓁蓁穿的很暴露,時暮瓷還是沒忍住,看了眼她的胸部,确實,好大。
時暮瓷不知道阮蓁蓁在做什麽,總是晝伏夜出,打扮得格外妖嬈,有人提醒,教她離這種人遠一點,她們都是靠身體吃青春飯的。但是阮蓁蓁說,她在燕京就只有她一個朋友,時暮瓷很少交友,卻對阮蓁蓁格外優待,一來二去,阮蓁蓁已經成了為數不多的,可以被她邀請回家的朋友。
時暮瓷接到醫院電話時,正在上課,電話裏醫生對她說,你認不認識阮蓁蓁,她吞了一瓶安眠藥,生命垂危。時暮瓷請假趕到醫院,阮蓁蓁昏迷不醒,繳完費後,時暮瓷覺得這種情況有必要通知她家人過來,拿過阮蓁蓁的手機,沒有密碼,卻只有兩個聯系電話,一個號碼是她的,另一個號碼,備注少爺。
時暮瓷知道這個人,阮蓁蓁提過幾次,說是她的男友,很有錢。暮瓷撥了兩遍,無人接聽,第三遍打過去,已經關機了,時暮瓷忍不住,罵了句什麽玩意兒。
阮蓁蓁就這樣在醫院躺了一周,暮瓷看了看銀行卡的餘額,咬牙給她請了個看護。
時暮瓷今天跑這一趟,一是因為醫院又給她打電話了,通知說預存的費用不夠了,二是醫生請她務必通知病人家屬前來。阮蓁蓁爸爸死得早,聽說她媽媽後來又嫁了三四次,時暮瓷實在聯系不到她家人,抱着最後一絲希望,暮瓷用自己的電話,撥了阮蓁蓁手機上的另一個號碼。
燕京本地號,尾號4個8。
鈴聲響了很久,在時暮瓷要挂掉的前一秒,對方終于接了電話。
“喂、”
懶、不耐煩。
這是暮瓷對電話裏男人的第一印象,還真有些符合阮蓁蓁的備注,“少爺”的氣質。
“您好,請問您認識阮蓁蓁嗎?”
對方似是還沒有睡醒,嗓音有些嘶。
更加不耐煩了,語氣不善問:“你誰?”
時暮瓷簡直用盡了平生的好脾氣,“我是阮蓁蓁的朋友,她現在在醫——”
時暮瓷話還沒說完,對方居然挂了。
暮瓷目瞪口呆,這他媽什麽男人?
時暮瓷長吸一口氣,耐着性子剛準備再次撥過去,手機收到一條信息,是剛剛的號碼發來的,一個地址,一句話:直接過來。
地址是:西山東麓的香山別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