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城市之殇
47 城市之殇
喬徵晖陪着時暮瓷一起去了戶山,燕京附近的郊區,車程一個小時就到了。廠子的主人是對老夫妻,做這行三十多年,年紀大了,做不動了,打算回老家帶孫子,所以要把工廠轉賣出去,時暮瓷和對方聊了會兒,評估完機器設備損耗就先離開了。
最近幾次接觸下來,喬徵晖越來越欣賞時暮瓷,他是個目标明确的人,坦言對暮瓷有好感,戶山位于燕京西南方向,背靠方嶺,望着遠處的山麓,時暮瓷啞然片刻,回的也很明确:“抱歉,學長,我目前不考慮個人感情問題。”
“是因為?”喬徵晖沒講出他的名字,但話裏的意思不言而喻。
“個人原因,和別人無關。”
“那我是不是可以追求你?”
時暮瓷皺眉,忍不住後退半步,和喬徵晖拉開距離,說實話,要是來戶山前喬徵晖說這些話,她根本不可能和他一起來看廠址,時暮瓷的身體反應過于誠實,讓喬徵晖有點挂不住面兒,暮瓷指了指前面的公交站,對喬徵晖說她要去看琉璃河遺址,就不跟他一起回去了,喬徵晖看了眼快要下雨的天氣,猶豫道讓她早點兒回城,然後還真一個人開車走了。
時暮瓷拿着傘去公交站臺,看到下一趟回城的班車六點半才來,暮瓷就去旁邊的琉璃河遺址園逛,不湊巧,今天星期五沒開門,天空淅淅瀝瀝落起了雨,時暮瓷躲進了一個賣古董的小店,店面十分局促,連轉身都挺困難,櫃臺後的老板手裏盤着串珠,上下打量她一眼,操着滿口京片:“看看,您瞧上哪個了告我,我去給您拿,您可別自己個兒上手吶,都是些瓷器,Cei碎了就不好了。”
時暮瓷指了指一瓯建盞。
還沒等她問,老板在後面遞話兒,“那是宋代的,做點茶的。”
時暮瓷卻是指向建盞旁邊的一串紅雪巴,“這個多錢?”
“哦夏爾巴珠,正宗的紅珊瑚。”
“這個數。”老板張開一個巴掌。
“五千?”
“五千?一顆都買不下來,五萬。”
時暮瓷聽完只是笑着點點頭,再沒看珠子,四周掃了幾眼,轉身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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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出門,老板又叫住她,“妹妹,真心想要的話咱再談談?”
“不了,謝謝您。”
出了古董店,雨下得有點大。
時暮瓷撐傘回到公交站,下午六點,還得等半個鐘,她手機快沒電了,暮瓷拿出零錢準備好付車票。
路過的大姐穿着雨衣,看她一個人站在這兒等車,熱心地告訴她下午回城的幾路公交都停運了。
“啊?怎麽沒發通知?”
大姐指了指遠處的車站,“那裏貼了公告,您去看看。”
時暮瓷撐着傘去了車站總部,窗口确實貼了張公告,看落款時間,是中午才發的通知,上面說前面道路被泥石流堵塞,公交暫時停運,雨傘被打得有點兒撐不住了,雨越下越大的,時暮瓷心裏有點兒沒底。
靠着僅剩的電量,時暮瓷開始聯系司機,惡劣的天氣加上路程,加錢都不願意來,打到第三個,對方倒是願意來郊區接她,只是師傅說他現在還在T3航站樓送人,趕過來需要點時間,要她等等。暮瓷說沒事兒,交代清楚地址,她挂了電話才稍微安心點。
等司機的這段時間,時暮瓷又回到了工廠,想借地方充會兒電,老板娘趕緊讓她進來,雨勢太大了,雨傘已經抵禦不了,時暮瓷上半身差不多淋透了,還好是做服裝的工廠,老板娘随便拿來兩件衣服讓暮瓷換上,時暮瓷千恩萬謝,換了新樣裙。
“別擔心,這雨下一陣就停了。”
“這個夏天太熱了,終于盼來了這麽一場大雨。”老板娘看她一直看着外面,遞給她一杯熱水。
“謝謝阿姨。”
老板娘的外孫女穿着黃色的碎花裙從樓上跑下來,吵着鬧着要吃枇杷,“小祖宗,現在哪有枇杷,等雨停了阿婆去給你買。”早上他們就聊過,老板娘是九都人,和孫女兒說話,還帶着點客家話口音,老板娘說完,向暮瓷解釋:“三月三,枇杷落下山,我們那兒三月三的時節是要吃枇杷的,她不懂節令,以為下雨就有得吃。”
“小孩子哭鬧,別見怪。”
“不會不會、”時暮瓷笑着擺擺手,“小妹妹很可愛。”
小女孩這才發現家裏有客人,揉着裙擺,抿着嘴巴盯着時暮瓷,小孩子的瞳孔格外黑亮,暮瓷蹲下,問:“小妹妹你幾歲呀?”
她不說話,害羞的看了眼她阿婆。
“幾歲,告訴漂亮姐姐你幾歲。”
小女孩這才肯回答:“六歲~”
“六歲呀,那你叫什麽名字呀?”
“李雪~”
“小雪真可愛。”
暮瓷摸了摸她的羊角辮,看到小雪,忽然想起了家裏的時暮朵。
小女孩還是盯着她看,暮瓷問她在看什麽呀?小女孩捂着嘴巴說:“看到姐姐你穿花裙子,就想每天送給你一束鮮花!”
“什麽什麽?”
小孩子害羞,說得飛快,她沒聽清。
老板娘給翻譯了一遍。
時暮瓷驚嘆于六歲的小女孩能講出這樣的話,笑贊道:“小雪你好可愛、好靈動欸,只是姐姐哮喘花粉過敏。”
有了這麽個小姑娘,幾人說說笑笑,時間過得很快,下雨的時候天黑也格外快,時暮瓷一看時間,已經八點過了,兩個多小時了司機還沒有來,時暮瓷趕緊打了通電話,司機說他正在找路,他已經換了兩條路,一條車禍堵車,一條山頂滑坡堵死了,時暮瓷去請教老板,還有哪條路能到這兒,老板接過她的電話直接指揮司機,剛說完,忽然屋裏斷電了,緊接着手機信號也沒了。
身處陌生的環境。
時暮瓷全身緊張、戒備。
老板娘翻出幾根蠟燭點上,老板穿上雨衣,出去查看到底是怎麽回事。
然而工廠老板這一出去,淩晨十二點才回來,回來時滿身泥濘,原來是大雨導致了山體滑坡,三條公路都被堵死了,電線和網絡也被砸斷了,他跟着去搶修電網,“太嚴重了,今晚是修不好了,時小姐不嫌棄的話,今晚就住在這兒吧。”
老板娘也說:“樓上空房間多,就是工人宿舍,簡陋了點兒。”
“太麻煩您了。”
時暮瓷這一夜,簡直是如坐針氈。
“誰能想到暴雨下了這麽大。”
“不知道城裏怎麽樣,雨該沒這麽大。”
“都先去休息吧,明天救援就過來了。”
他們在讨論這場雨,時暮瓷心亂如麻,看來今夜只能如此了,希望這場暴雨明天能停。
借住在工廠宿舍裏,時暮瓷和衣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根本睡不着,窗外的雨越下越大,砸的四周建築噼噼啪啪響,好像九天裂開了一個口子,決堤往下,司機師傅肯定是過不來了,除了喬徵晖,現在沒人知道她被暴雨滞留到了這裏,暮瓷時不時站起來找信號,就這樣一直折騰到四點才打了個盹兒。
時暮瓷不知道的是,戶山的雨下得早,喬徵晖從戶山回燕京,路上還是暢通無阻,只是喬徵晖也沒注意,他的車剛過去,身後那條路就被堵死了,晚上他想給時暮瓷打電話來着,可又擔心暮瓷反感他緊追不放,最後還是沒按下播出鍵。
趙芃成和林朝露晚上倒都給時暮瓷打過電話,不巧,都是戶山網絡斷了的時段打的,趙芃成要是再早五分鐘打,時暮瓷都能接到他的電話。燕京氣象臺預告,今晚到明天,有中雨到暴雨,後面還發了暴雨預警警告,大家都沒當回事兒,反而期盼這場大雨快些來,酣暢淋漓地沖刷掉這個夏日的暑氣。
梁柏珊和林朝露周六要加班,兩人得早早去趟行止,所以周五下班後梁柏珊就沒回家,向她哥哥申請能不能住在他家,梁惟也這麽寵愛他這個妹妹,他那房子讓她住的次數都屈指可數,柏珊在電話裏撒嬌,梁惟也說了句下不為例,挂了電話。
梁柏珊開心地上了竹林。
第二天,燕京也開始下雨了。
林朝露一臉擔憂,上了車就和梁柏珊說暮瓷昨晚沒回來。
梁柏珊随手撥了遍暮瓷的號碼。
朝露說:“沒用,電話也打不通,從昨晚到今天,我打了七八個了。”
“不會出什麽事兒吧?”
時暮瓷走時沒交代,梁柏珊和林朝露并不知道時暮瓷昨天是和喬徵晖一起出去的,柏珊念叨着,腦海裏有個猜想,猶豫了一會兒,打給了她哥哥,“哥哥、”
“大小姐,是我,也哥在忙。”
“是小寒哥哥,我哥哥能接電話嗎?”
“現在不行。請問大小姐有什麽事嗎?我可以替您轉達。”
“沒事兒,我哥哥和誰在一起?”
小寒遠遠看了眼站在梁惟也身邊的人,挑了個能說的,“周小姐。”
“哦。”柏珊語氣一洩。
小寒多問了一句:“您那邊是有什麽事嗎?”
“沒事兒,我們去行止工作了。”
“好的,大小姐。”
歐陽柘最近不在燕京,梁柏珊挂了電話,打給趙芃成,趙芃成還在睡覺,一聽時暮瓷一夜未歸,人也聯系不上,立刻睡意全無坐了起來,了解完情況,歐陽柘趕緊打給喬徵晖,電話卻是他助理接的,說老板正在開重要會議,關于暮瓷的事,助理一問三不知,氣的歐陽柘直接開車去公司找他。
承德的雨下得比較遲,周老爺子的壽宴就在家裏的山莊辦,宴會邀請的人其實不多,但是莅臨的賓們身份貴重,裏三層外三層的保镖将整個湖心小築圍地密不透風。
外面大雨滂沱,宴會廳裏聽去,只是錦上添花的細流涓涓。
小寒守在亭外,看着湖心水位暴漲。
這個雨,下得有些不同尋常。
午宴後,梁惟也出來透氣,後面幾個黑衣保镖打傘,圍着三五賓客提前坐船離席。
“也哥,怎麽了?”小寒警覺。
滿湖的池水快要溢出來了,遠離水面的荷葉已經被水淹沒,梁惟也卻淡定,瞧了一眼那些離開人,低聲回:“沒事兒,周邊地區下暴雨,有幾個區被淹了,相關領導要過去坐鎮指揮救災。”
小寒懂了。
傾盆大雨,澆地人心煩意亂。
梁惟也接過手機,小寒趕緊報備:“大小姐早上打了您的電話,我接了。”
梁惟也“嗯”了一聲。
随口問:“有什麽事兒嗎?”
小寒不知道該怎麽說,就轉述了一遍他和柏珊之間無關要緊的兩句對話,梁惟也聽完,也沒太在意。
梁惟也手機剛拿到手裏,就接到了歐陽柘的電話,歐陽柘送他母親去避暑,人剛回來,就被困在了機場,電話裏的歐陽柘很興奮,“梁爺,您在哪兒呢?”
“承德。”
“幸虧您沒在,您不知道,燕京機場快被淹了,到處都是滞留的人,出出不去,進進不來,我長這麽大,還沒見過這裏下這麽大的雨呢。”
梁惟也蹙眉,“雨很大?”
“忒大了這也,像是拿盆往下潑,市裏有些信號都斷了,我這是拿衛星電話給您——”
“家裏怎麽樣?”梁惟也打斷。
“您放心,家裏一切都好,幾家的排水系統都做的不錯,我挨個問候完這才打給您。嘿,要不說您家老爺子是英雄,我打過去的時候,老爺子已經派救援隊出去救援了。”
梁惟也還想問什麽,歐陽柘那邊的信號,一陣滋滋聲後也斷了。
周馥語過來,說她爺爺發話了,雨勢越來越大了,所有人轉移去山莊地勢高的地方,梁惟也跟着出去,一路上撥電話,不是關機就是打不通。
山莊地勢奇高,出了湖心小築,坐在這裏看暴雨,好像一簾簾瀑布沒有盡頭,自層巒疊嶂前傾洩而下,朱門不知民間苦,這些人反而欣賞起大自然的奇光異景。
梁惟也有些心不在焉。
天氣不好,擔心他的傷口破傷風感染,周馥語帶着家庭醫生,來為他打了支免疫球蛋白,梁惟也注射完疫苗後,周馥語請他過去陪陪她爺爺,梁惟也說行,他給家裏打個電話。
可能是因為他站得高,這邊信號稍微好了點,歐陽柘的衛星信號也連上了,再次接通後,歐陽柘這回語氣沉重,簡單告訴梁惟也燕京城的現狀,不僅是機場要被淹了,暴雨引發了山洪,沖毀了堤壩,到處都在決堤,整個京城都要被淹沒了,他也已經組織了救援隊去抗洪救災,特別是受災最嚴重的戶山,到現在為止,網絡信息全部中斷。歐陽柘那邊頓了會兒,說出最要緊的一句話,暮瓷孤身一人,被困戶山,已經失聯超過24小時了。
“誰?”梁惟也腦袋空白了一秒鐘。
歐陽柘:“暮瓷。”
“她怎麽在那兒?具體位置?”
歐陽柘簡單說了她昨天的行程。
原來趙芃成大鬧了喬徵晖的高層會議,當着他面問時暮瓷的下落,喬徵晖這才知道暮瓷昨晚根本沒回燕京。趙芃成二話沒說先報了警,然而這個時候燕京城裏的暴雨已經下了快十個小時,整個城市警情不斷,郊區的電網、信號網不同程度受到損害,趙芃成找了關系,才知道戶山的情況,那邊受災太嚴重了,半個城區都被沖毀,加上山洪和泥石流影響,救援車輛根本進不去,目前在調度直升機。
趙芃成是個急性子,轉頭揪住喬徵晖的領子,一拳打了上去,“姓喬的,她要是有事,你他媽就等着陪葬吧。”
警察局裏公然打架,差點被拘留,喬徵晖自覺理虧,沒任何怨言,當務之急是找到暮瓷。
喬徵晖跟着警方的救援隊,向趙芃成保證他一定帶回暮瓷。
趙芃成也想進戶山,可又想到早上給他打過電話的梁柏珊,行止臨山而立,有最先進的排水系統,一旦影響她們誤判災情,貿然趕回西郊,兩人必然會被困在那條山路上,這和掉進蓄水池沒多大區別,趙芃成不敢多想,開車直奔行止。
梁柏珊和林朝露開完會,發現雨勢越來越大,行止的工作人員已經開始閉館轉移展出的文物,她們兩人原本是要下山的,站在路口看到小汽車頂部都快要淹沒了,朝露後知後覺,這不是一場普通的暴雨,柏珊想要向外求助,拿起手機才發現現在山裏根本接收不到網絡,兩人淋了一會兒雨,果斷折回,幫着行止的工作人員将所有打包好的文物放置在高處的保險室。
趙芃成開着他那輛越野車,拐進山路後,水位直逼車窗,趙芃成心一橫,抱着報廢車的心直接趟了過去,趙芃成将行止所有人救助到了香山別院,這裏的排水系統和行止博物館的一樣,吐納平衡,做完這些,歐陽柘的電話來了,趙芃成才告訴了歐陽關于暮瓷的情況。
遠在承德的梁惟也,和歐陽柘通完電話後,叫來剛剛為他注射疫苗的醫生,請醫生為自己包紮好傷口,又順手帶了幾支抗生素,交代小寒在這裏守着,以防周老爺子有什麽事兒,他連招呼都沒去打,就驅車離開了山莊。
小寒也想跟着去,但是他知道,也哥這一走,周家也能掀起風暴。果不其然,梁惟也剛走,周馥語又來叫了,小寒解釋了一遍,周馥語當場忿然作色。
雨刮器都來不及工作,視線被暴雨阻隔,出了承德,梁惟也才感受到了這場暴雨到底有多嚴重。
路上車輛堵塞,警察站在水裏,雨水近乎沒過胸口,但是他們仍然在指揮交通,四處都是需要幫助的人,一個小夥子推着自行車不知所措,突然,“嘭”地一聲巨響,地下管道排水量超負荷,他附近的井蓋被頂起炸飛,先是往外噴水,繼而四周的雨水瞬間彙聚起來又直往地下通道回灌,污水像是一張獸口,席卷吞噬着周圍的一切,小夥子眼看就要被沖進地下井口了,梁惟也急忙下車,把他從湍急的水勢中拖了出來。
劫後餘生,小夥子一個勁地向他道謝。
梁惟也讓他趕緊離開這兒,他則站在井口附近做人形路标,指揮行人避開此處,直到交警到來,警察接過他的工作,向他敬了個禮,梁惟也點點頭,轉身上車。
梁惟也臨時調度起承德的民間救援隊,當場轉了錢,跟着救援直升機進了戶山,雨勢實在太大,直升機搖搖欲墜,然而看清地面的情況,所有人都心情瞬間凝結,欣欣向榮的工業小鎮,房屋盡數沖毀,目之所及,全是洪水。
時暮瓷淩晨四點才睡着,她做了個漫長的夢,夢裏風和日麗,一切如舊,老板娘敲門叫醒她,暮瓷第一件事,就是看雨有沒有停,可是暴雨不僅沒小,山洪順着方嶺山麓沖刷而下,她昨天見過的那些平房、兩層樓房全部倒塌,暮瓷拿過手機,才淩晨五點四十,依舊沒有信號。
僅僅一個小時四十分鐘,暴雨近乎摧毀了大半個戶山地區。工廠一共五層樓,地勢還算高,只要沒有山洪沖來,就是避難的安全地帶,附近的居民陸陸續續躲了進了。
原本在這裏開鏟車的民工司機們,紛紛拉着車廂四處救人,時暮瓷不打算繼續坐以待斃,自發加入了這場救援行動,小雪拉着她的手,不肯放開,暮瓷安慰她,一定會沒事兒的,老板娘握着她的手,讓她一定要小心。
前一秒還是陌生人,這一刻大家衆志成城,共抗天災,從早上到下午,時暮瓷不記得救助了多少人,也不記得親眼看到多少人在她面前被洪水卷走,一張張驚恐的面孔,無助的吶喊被瞬間吞沒。
最後他們都筋疲力盡,人類在自然面前太渺小了,接下來他們能做的只剩等待,等待雨停,等待救援。
剛喘了口氣,一個男人攔在車前,當場跪下哭着求他們,救救我老婆。
原來男人在外面做工,他的老婆懷孕了,被困在家裏沒不來,大車司機一聽,立刻讓男人上車,順着湍急的洪水逆流而上,到了男人的家,房屋已經倒塌,男人哭喊了好久,裏面三角地帶才發出微弱的回應,可是入口太窄,又不能擴大入口,否在支撐房頂的木緣随時随地會被沖走,孕婦受傷了,沒有人托舉根本無法生還,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時暮瓷果斷跳下水,憑借身材優勢,穿過狹窄的入口,幫忙将孕婦解救出來。
暮瓷前腳出來,那方藏身之處就被洪水沖散,男人跪下給暮瓷磕頭。
暴雨還在下,整個城市的水位線突破百年新高,人們這才意識到,一場浩劫來臨了,整個燕京城的武警官兵,附近城市的警力統統開始調度過來,分洪保都,抗險救災,民衆也自發加入救援行動,冒着暴雨搶險救災。
梁惟也帶着救援隊,在幾個安全點都沒找到時暮瓷,直到醫療隊接起這名孕婦,梁惟也拿出照片問他們有沒有見過這個女孩兒,男人看了一眼,使勁點頭。
按照男人的指示,梁惟也真的找到了時暮瓷容身的工廠。
然而此時的樓房已經搖搖欲墜,山洪沖到了四樓,幾十號人站在樓頂聽天由命,此刻以臨近夜晚,黑壓壓一片,分辨不出誰是誰。
後面就是山麓,直升機過不去,車也開不進去,梁惟也他們商量,打算劃皮筏子靠近救援,然而皮艇還沒放穩,山洪狂瀉不止,樓層轟然倒塌,霎時間前方叫喊聲一片,有人被沖走,有人死死緊抓手邊的樹枝殘垣,救援工作頃刻展開,能救一個是一個。
三艘皮艇只能依序開進來,一船一船的災民往外送,始終沒有他要找的人,頂着暴雨,梁惟也大聲喊暮瓷的名字,大雨如注,一個人的吶喊尤為微弱。
說不上出于什麽心裏,一向不信神佛的梁惟也,冥冥之中他覺得時暮瓷就在前面,送走皮艇,梁惟也穿着救生衣往前汲去,中途不斷接出被困的居民。
梁惟也往裏走去,暴雨已經淹沒到了他的肩膀處,他想往回走,忽然聽到前面似乎有求救聲,洪水湍急,裏面還有木屑利器,梁惟也小心避着往內趟去,拿下頭頂的手電,梁惟也晃了晃,對方看到微光,使勁呼救。
“快快、救救她!”
時暮瓷驚恐回頭,就看到梁惟也。
梁惟也順着她站的方向看去,時暮瓷手裏死死地拽着一個小女孩,兩人都筋疲力盡,再有一波山洪,就能輕易吞噬她們,梁惟也立刻過去,将她抓住的女孩撈了起來,“啊——”時暮瓷大叫一聲,原來小女孩身後,還有一雙手拖着她,随着孩子被救起來,那雙手霎時被洪水沖走。
梁惟也從後面撈起時暮瓷,将她和小女孩一起放在一根樹幹上,梁惟也脫下救生衣,要穿給時暮瓷,時暮瓷卻把衣服讓給了小雪,小女孩吓的瑟瑟發抖,梁惟也見狀,也沒說什麽。
時暮瓷滿身泥濘,嘴唇蒼白,梁惟也拍了拍她的背,對她說了今晚的第一句話:“沒事了,我在你身邊。”
他們今晚經歷了這場災難,無數家庭在這場天災中支離破碎,梁惟也的聲音格外低沉。
樹幹被洪流沖刷,經不住兩個人的重量,梁惟也抱起時暮瓷,把她放在他的肩上,時暮瓷一低頭,就看到他左手的紗布,被污血、泥漬染得黑髒黑髒,這一刻她根本沒想過梁惟也為什麽會出現在這兒,梁惟也教她取下他頭上的手電筒,用光源來定位求救,時暮瓷抱住他的脖子去取,意外照到了他們身後的水面,上面飄着她的一張照片,時暮瓷一眼就認出來,那是她和時暮朵在娛.樂.圈拍的單人照,原來時暮朵沒給她删完,時暮瓷擡起頭,分不清臉上是淚是雨。
燕京城的這場暴雨,牽動着億萬國人的心,從不做增印的社會周刊破例為此次暴雨事件做了全記錄,除了經歷過這場遭難的當事人,當天的新聞和文字記錄下了這場浩劫:2012年7月21日至22日,國內部分地區遭遇暴雨,其中燕京及周邊地區遭遇61年來最強.暴雨及洪澇災害。
這場百年難遇的暴雨席卷全城,排水系統坍塌,據後來統計,有79人因此次暴雨死亡,10666間房屋倒塌,160萬人受災,經濟損失高達120億元。災情通報會上的數字,落在每一個普通的家庭,成了此生不可磨滅的浩劫。
他們得救後,時暮瓷很想問梁惟也,那天他為什麽會去戶山,可惜始終沒有機會。
梁惟也不知道,他一聲不吭跑去一線抗洪救災,幾大家子人差點急瘋了,好在他好好回了燕京城,這算得上英雄事跡,電視臺也都想采訪他,但他本人絕口不提,連面都沒露。
很多年後,世人再提起這場暴雨,稱之為城市之殇。
而時暮瓷回想起這場浩劫,要不是梁惟也帶着救援隊及時趕到,她和戶山的那幾十條生命,可能都會在那場暴雨中被湮滅,當時情況太緊急,她沒有時間糾結太多,直到此事過後,她一遍一遍回憶細節,每一處都讓她忍不住流淚,那年的暴雨,像白日裏的煙花,灰燼落下。時暮瓷不止一次想,如果那個時候梁惟也提出一些荒唐的要求,她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毅力去拒絕,可惜,他是梁惟也,不會趁她匮乏漫天要價,關于他們兩個人的分岔路口,怎麽走都有未來,都有無數平行世界的你我。
人到了一定的年紀,沒有太多物質欲望後,就想複盤拓展精神世界了,除了向內自我探索,向外宗教信仰,還有一樣,開始回溯以往,身邊人終于能提當年他的英勇事跡了,迦耶問他,當年幹嘛那麽英雄,置之生死于度外,梁惟也回得立意倒挺高,要是他沒用那麽輕佻調笑的語氣的話,“一方有難,八方支援,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嘛。”
迦耶挑眉,“以前怎麽沒覺着您這麽有道德感啊。”
梁惟也忽然笑了笑。
玄學這玩意真的是很難說,十年後,近乎是同一天,燕京又下了一場暴雨,依舊是水位暴漲,堤壩盡毀,氣象總局發了數據,媒體電視紛紛報道,和十年前的那場大雨做比較,得出的結論是,這場暴雨比十年前還要嚴重,只是損失沒有那麽慘重,整整一個下午,梁惟也都站在窗前,有人問他在想什麽,他淡淡回道: “雨好大,想起了一位故人。”
同年的時暮瓷,一人在旅行,她看了格西拉讓巴李宗答辯,燃燈節上的酥油燈,晝夜不滅的葛登阿曲,她一起去幫他們剜蕪菁,插燈蕊,倒融酥,道路兩側水洩不通,法號法螺蓋過了滿城的熙攘聲,她在當地認識了新朋友,這些年她結識了不少新朋友,一程一程,一人一人。他們一起點上了一盞盞酥油供燈,目之所及的佛塔,遠處伫立的高樓,整個雪域高原都被照的燈火通明,煨桑的白煙在翻滾,騰雲往上,直升夜空,時暮瓷不知不覺流下了眼淚,她曾無數次見過這種場景。
在燕京城,在夢境中。
無數無數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