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雪地妖怪
50 雪地妖怪
送葬的隊伍中午就回來了,白事的流水席就在鄉下家裏操辦,家裏的女人們忙得腳不沾地,時暮瓷的媽媽和嬸嬸們再忙,也沒讓她和幾個妹妹們搭過手。
叔叔們在整理奶奶的遺物,暮瓷帶着妹妹去收拾衣櫃,每件衣服的口袋都要檢查一遍,以防遺漏錢財、物品,奶奶的房間有兩個紅木箱子,聽說是奶奶嫁人那年,她媽媽給她的陪嫁,紅木箱子蹭掉了大塊大塊的紅漆,印象中,箱子永遠挂着鎖。
這是暮瓷第一次看見箱子裏面,上面是幾件各色綢緞,嶄新的緞面,彷佛是上個舊世紀的産物,幾個兒子将綢緞一一展開,裏面沒有卷東西,布卷下面,有三個存折,折子上的錢加起來也沒多少,叔叔們都不缺錢,也沒有惦記老娘留下的這點資産。
除了存折,還有身份證,以前的戶口簿,幾張早就作廢的糧票,一沓泛黃的黑白照片、無關緊要的紙張,大家一一整理出來,相片上的人小輩們一個都不認識,反倒是勾起了叔叔們的思緒,時不時回憶照片上的哪位是他們大舅舅,哪位是他們四爺爺,兩箱子遺物裏,最值錢的東西,是一顆鵝蛋大的玉石瓦蛋,很早之前就有人出八千塊買它。
其實玉石蛋原本是一對,爺爺的爸爸留下來的,暮瓷小時候玩到大,記憶中,每次發燒,奶奶就會把兩個玉石蛋放在她手心裏降溫,可惜那時候大家不認識這東西,不知道價值,到處亂扔,有一顆被暮瓷砸出一道裂縫,不知道被誰偷偷拿走了,最後就剩下一個,奶奶收在了她的箱子裏。
箱子底層,積了一層厚厚的灰,木頭底面襯着一層一層的報紙,上了年月,報紙都破了,稀碎的報紙下面,有一抹搶眼的粉色,小叔叔拽出來,滿屋子的毛線細灰,叔叔嘆氣,“我媽怎麽把毛衣都藏在這裏。”檢查完毛衣上沒有口袋,就丢了出來。
是一件粉紅色的舊毛衣。
時暮瓷腦子“嗡”了一聲,她再也聽不見外面的聲音,準确的說,這是一件粉紅色的“新毛衣”,毛線上的花色經緯告訴她,這件毛衣,沒被穿過。
“你們不知道我這個耳朵是怎麽聾掉的,有一年趕集的來放電影,我看上了一件粉紅色的毛衣……”時暮瓷腦海裏浮現出奶奶的話,她曾經一遍一遍講述關于她的往事,可是沒人認真聽過,甚至沒人信過,奶奶說,她十七歲就嫁給了爺爺,從十八歲開始生孩子,她一生沒有來過月經,到老都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麽病,奶奶說,那時候的女人,生孩子前一天都要下地幹活,她生了這麽多孩子,連月子都沒有坐過,現在的生活真是好啊……時暮瓷只能通過這件粉紅色的舊毛衣,依靠七零八碎的記憶,拼湊起奶奶漫長無垠的一生,暮瓷蹲在地上泣不成聲。
爺爺去世得早,時暮瓷掙的第一筆錢,就是給奶奶、外爺外奶每人買了一件衣服,後來網店穩定,暮瓷每年過年都要給他們買新衣服。奶奶的衣櫃裏有好多沒穿過的新衣服,根據當地習俗,這些衣物都要燒掉,或者扔進墳茔裏,叔叔們覺得燒掉太可惜了,放在家裏又忌諱,就選擇扔進沙灘裏,說如果有拾荒的老婆婆揀去,還可以穿。
最後,奶奶所有的衣服,連同那件粉紅色的舊毛衣,一起扔到了奶奶的墳附近。
時暮瓷在鄉下一共住了三天。
這幾天她媽媽和幾個嬸嬸們的眼睛都腫着,回城的路上,她媽媽終于有機會和她說話,“聽芳你舅舅說,有位男同事和你一起回來的?男朋友?”
“不是,就是一朋友。”
“什麽朋友,這麽遠,還專門陪你回家,請到家裏來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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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了。”時暮瓷情緒不高。
第二天就是除夕了,她以為梁惟也走了,回到城裏,暮瓷給他打了電話,才知道這三天他都住在小鎮,知道她忙,梁惟也也沒聯系過她。
小鎮上的年味很足,家家戶戶都在忙着采辦年貨,梁惟也出來逛過一次,頭一回見這種場面,一開始覺得吵吵鬧鬧有點煩,慢慢的看多了,也覺得挺有意思,人間煙火氣,最撫凡人心。
梁惟也見到時暮瓷,她整個人看起來有點兒腫,可能這幾天哭多了,梁惟也摟了摟她的肩膀,“節哀。”
時暮瓷點點頭,“您怎麽沒回去?”
“快過年了,陪陪你。”
時暮瓷情緒不高,沒說什麽。
家裏有人過世,逢年過節,三年之內不能貼對聯,放鞭炮,所以暮瓷家裏沒多少年味,逝者長已矣,生者如斯夫,活着的人總要活着,時暮朵上了很多補習班,除夕那天,鋼琴補習班要去廣場演節目,奶奶的事情耽誤了排練,眼瞧着第二天要上臺了,時暮朵的鋼琴還沒有調音。
臨時沒找到調音老師,時暮瓷随口在梁惟也跟前說了一句,梁惟也說,他可以幫忙。
“您還會鋼琴?”暮瓷驚訝。
梁惟也笑笑,“也是小時候學的。”
“可是——”
“就說我是你找的鋼琴老師。”
梁惟也知道她的顧慮,主動提出方案,燕京城裏的梁爺,主動放下身段,去幫她妹妹修鋼琴,時暮瓷有點兒不好意思。
大過年的,時暮朵那邊找不到老師,時暮瓷最後還是帶着梁惟也去了小叔叔家,叔叔和嬸嬸倒沒太在意,暮瓷趕緊将梁惟也拉到了時暮朵房間,搞得跟偷.情似的。
時暮瓷拉過時暮朵,又在教她別亂講話。
梁惟也看着小姐妹倆笑了笑,過去看鋼琴,看着梁惟也坐在鋼琴前,時暮瓷有點兒意外,她從不知道梁惟也還會彈鋼琴,梁惟也試了幾個音,拿起扳手打開琴蓋,認真看調銷和琴鍵,鋼琴調律挺難的,梁惟也音準好,都沒用上調音器,不到一小時就調好了,梁惟也随手彈奏了一段試音。
幾節音符從他修長的指尖流淌出來,只有一小段兒,時暮瓷卻看着他的側臉發怔,暮瓷恍然意識到,她從沒好好了解過他,“好了,來試試。”
時暮朵去試音了,她彈的曲子還有點斷斷續續,和剛才梁惟也彈奏的片段天差地別,趁着時暮朵在攻克音節,梁惟也偷偷站在時暮瓷身後,笑着說了句土味情話逗她:“琴會走調,我不會走掉。”
時暮瓷臉一紅,生怕叔叔嬸嬸進來,趕緊轉移話題,問他剛剛彈了什麽曲子,梁惟也說沒名字,他臨時編的,時暮瓷又問有沒有詞?梁惟也想了想,笑着說:“剛剛有的。”
“什麽?”
“你可以反複向我确認,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暮瓷假裝沒聽懂,笑他,您作詞的能力可遠不如即興創作。
除夕那天,梁惟也和時暮瓷一起去看了時暮朵的表演。這個春節,梁惟也沒有回燕京,在這座并不知名的西北小鎮上,他和時暮瓷一起度過了第一個新年,那年除夕夜,下了好大的一場雪。
一段悄無聲息的過往,等待着被時間湮滅。可能時暮瓷也怕被遺忘,她在次年做了一款大衣,取名叫:十二月三十一日見雪。她和我講述這段往事的時候,開場白是:現在想想,那是一個很尋常的雪夜。
那晚時暮瓷半夜從家裏溜出來,破天荒地,跑到酒店和梁惟也一起過夜,
小鎮的月色格外清亮,鋪到雪地上,白盈盈一片,閃着亮光,時暮瓷看着窗外,問:“您想不想出去玩?”
淩晨一點四十,梁惟也給她穿了大衣,兩人還真出去了,下了厚厚的一層雪,踩在腳下咯吱咯吱,月光下兩道身影被拉長,時暮瓷笑着說:“看,雪地裏有兩只妖怪。”
梁惟也覺得她好可愛,從後面抱住她。
兩個人在雪地裏站着,倒沒有預想中的那麽冷,時暮瓷脫掉手套,好像要抓住月光,一遍一遍抓空,“你知道嗎,我覺得月亮很涼。”
她的聲音空而冷。
梁惟也沒打斷她,只是為她戴上手套。
時暮瓷似在自說自話,“你不知道。”
“我小時候很害怕月光。”
“小時候,爸爸一喝醉酒就會打媽媽,每到深夜,我媽就會抱着我東躲西藏,先是鄰居家,可藏多了,鄰居家會被發現,也會打擾他們休息,後來我們就去躲在田埂土地間,鄉下的月光啊,格外亮,藏不好就會被發現……”她似乎被凍到哽咽,“記憶中一到了晚上,我和媽媽總要提心吊膽的等他回家,在心裏祈禱他不要喝酒,如果沒喝酒,我們就會長出一口氣,可如果喝酒了,我們的心就要從嗓子裏跳出來。”
哪怕過了這麽多年。
時暮瓷的聲音依舊在發抖。
梁惟也不知道她為什麽忽然對他說這些,而他此刻能做的,只有認真聆聽。
“我一直想知道,人喝醉酒後到底是什麽樣的,是真的沒有意識嗎,還是借着醉酒發酒瘋。”
“後來有了弟弟,媽媽就等着被打,我抱着弟弟躲在一個很大的紙箱裏,上面堆滿衣服,掩蓋住我們的身體。”
“好奇怪啊,你說人為什麽不會反抗呢?”
“我很愛我的弟弟,我覺得,這輩子沒有任何一個男人會超過弟弟在我心裏的位置,我覺得我們能好好活下來,真的太好了。”
“他比我活得好,陽光開朗,駐守邊疆。”
“我、”她好像在哭。
“我其實,活得不好。”
“有一天我在鄉下,他喝醉酒後回去打我,他把我趕出家,不讓我在家裏住,我只能背着書包從鄉下走到城裏,那段路真的好長好長啊,我不記得那時候我幾歲,好像剛上初中,記不清了,我只記得那天沒有月光,路上遇到兩個男人,他們開着一輛面包車,差點把我塞進車裏……”
時暮瓷靠着梁惟也從嗚咽到大哭。
“我永遠沒辦法解脫,沒辦法走過去,極端的時候想,他死了我也沒辦法,除非是我死了,我在心裏一遍一遍說他是怎樣的,沒有人明白,沒人明白他是怎麽樣每次笑,笑完了又怎麽對我們。我一路哭着從家裏來到這裏,他很壞,可是他又愛我,我恨他,可我又恨自己,又愧疚自己為什麽要恨這麽久。”
她哭訴到語無倫次,梁惟也抱起她,“乖,阿瓷,我們不說了,都過去了,我們回去。”
時暮瓷擤了擤鼻涕,哭到笑。
“是啊,都過去了。”
“可是,我好像病了,我好害怕吵架,不僅是吵架,有時候他們之間說話聲音過重,我都會覺得窒息,喘不過氣,不是心理上的感觸,是生理上的厭惡、害怕。”
梁惟也忽然想到了那次,她的種種反應,甚至嘔吐,又想到他曾經那樣對待過她,一陣深深的懊悔席卷而來,梁惟也壓下心酸,認真問:“阿瓷,你有沒有看過心理醫生?”
時暮瓷搖了搖頭,她打了個冷顫,“回去吧,有點兒冷。”
梁惟也若有所思點點頭。
回到了酒店,時暮瓷進去洗了把臉,出來後,梁惟也抱了抱她:“阿瓷,我們回去後看看醫生好不好?我認識很多權威的心理專家,聽醫生的話,聊一聊,會對你有幫助。”
時暮瓷沒再繼續這個話題。
她忽然沒頭沒尾說:“親一下我吧。”
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晚上都會做.愛,他沉溺于她美好的肉.體,但是這趟西北行,他曾幾次抱着她,梁惟也發誓,他沒一點兒歪念,這個情況下,他還沒那麽禽獸。
可這種意念,禁不住一點挑撥,梁惟也舔了舔下唇,單手掰過她的後腦勺,唇舌齊上,濕漉漉地吻了起來。
梁惟也的手從她衣擺摸了進去,她的腰腹很細,沒有一點兒贅肉,皮膚很細膩,梁惟也揉的用力,時暮瓷扭腰想避開,梁惟也以為是他手重了,松開她的肚子往上揉去。
時暮瓷落下兩行清淚。
梁惟也被澆回現實,抽出手,趴在她肩膀上喘了一會兒才洩去情.欲。
“怎麽了?”梁惟也疑惑。
“這些話,我從沒有對任何人說過。”
“我講這些,只是想說,我不會愛任何一個人,超過愛自己,因為我只有我。”
“嗯,我知道的。”
時暮瓷保持緘默,你不知道。
很多事情,梁惟也都不知道,譬如今晚時暮瓷為什麽對他說這些,譬如時暮瓷到底有沒有愛過他,譬如,他們曾經有過一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