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佛陀畏因

52 佛陀畏因

時暮瓷休養了半個月,她還年輕,身體恢複的還算快,這期間趙芃成給她雇了個阿姨照顧她,但他忙得不見人,不僅是趙芃成,連帶着歐陽,自從梁惟也那通電話後,幾個人每天早出晚歸。

大約到了三月末,歐陽柘帶着律師和財務,将投資三十八年風月的股權進行切割,明面上讓時暮瓷進行股權代持,實際上,相當于把所有東西都無償贈與她了,時暮瓷不肯簽字,單獨把歐陽拉出來,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背着梁惟也,歐陽柘偷偷交了底。

其實很多事梁惟也都有預料,看似最潇灑的人,背後也有諸多轄制,就好比他們之間的關系,梁柏珊說過,梁家只會把關,不會插手任何一個兒女的婚姻,梁惟也也是。時暮瓷一個人坐了很久,出來簽了字。

自此以後,橋歸橋,路歸路。

這場混亂一直持續到了四月底,燕京證券交易內部大洗牌,證監會幾十號人都進去了,梁惟也這次差點被迦耶拖下水,迦耶上回從他這兒走過一筆巨額款項,波及到了行止的財務,博物館被關停了一個月才重新開張,對外也只宣稱是常規閉館。涉及到他們的部分,最後是由趙芃成出來,承擔了擾亂證券交易市場的罪名。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同年十二月,有傳言說,梁惟也和周馥語訂婚了。

時暮瓷再見梁惟也,是在2014年三十八年風月上市交流會前,那晚她見到了大名鼎鼎的IF總裁時钰叔,她站在頂巅的名利場上,看到梁惟也和幾位大佬一起攀談而來,舉手投足間,他永遠那麽游刃有餘,他身邊沒有帶未婚妻,也沒有什麽紅顏知己,遠遠地,他們相視一眼,隔着滿會場的人頭攢動,他們只對視一眼便分開了。

晚宴上,他身邊走過去兩名當紅女星,對方放低姿态和他交談,應該是有資源往來,梁惟也倒不像前兩年那麽生人勿近,嘴角帶笑,淺談幾句,還碰了碰杯。

時暮瓷出去,站在天臺上透氣。

梁惟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跟出來的,主動和她打招呼,“好久不見,時總。”

他微笑遞過來一支煙。

時暮瓷攏緊披肩,睫毛一顫。

“謝謝梁先生,我戒了。”

梁惟也的眼神落在她的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眼,不知不覺眉頭深蹙,站在那兒的功夫,他已經連抽了兩根。

以前的梁惟也,沒有這麽大的煙瘾。

時暮瓷指尖按了按喉間,兀自解釋:“這兩年氣管不好,醫生說不能抽煙。”

梁惟也剛點了第二根,聞言指尖一頓,旋即很自然地按滅了煙,呼出一口餘煙,對她說:“保重身體。”

說完他就先走了。

梁惟也扔掉的煙蒂沒有盡滅,時暮瓷低頭拿起來,看着倏明倏燃的煙絲忽生感嘆,人和人之間的緣分過于奇妙,行至此處,偶爾靜下心思考來路,時暮瓷覺得她的人生其實過于平凡,如果一定要找出一道分水嶺,那就是梁惟也吧,二十幾歲前的人生,忙着念書,忙着工作,忙着花團錦簇,不知不覺過了那個年紀,她反而更接受自己的庸庸碌碌,三年五載不過匆匆而已,漫漫長路,克己慎獨。

這兩年過去,大家好似都不如幾年前真摯暴烈了,好像幹什麽都收着點兒,大約這就是上了年紀。詩酒趁年華,時暮瓷一個人跑去雲南旅行了,滇藏路上的獨克宗,她見到了建在石頭上的月光城,傳說和心上人一起來就不會被遺忘。

趙芃成在裏面待了兩年,出來後,次年就結婚了。他們這樣的人,哪怕背着案底,好像也沒什麽影響,依舊過着朝酒晚舞的生活,好不快活。也只有時暮瓷知道他錯過過什麽,他們一起在香山救助的小耳朵,他一手将養的圓圓潤潤的小耳朵,在他出事的那年年底去世了。

趙芃成知道後,沉默了良久。

他的情緒過的很快,反倒過來安慰暮瓷,小耳朵的生命原本消逝在香山的垃圾堆裏,是你救了它,讓它感受到了溫暖,暮瓷說她沒做什麽,是你花心思花精力照顧得好。

時暮瓷永遠忘不掉他是怎麽回答的。

趙芃成擡頭盯着她說:“沒有你,我不會去做這些的。”

時暮瓷移開眼。

許多事情,是沒法挑明的。

趙芃成感受到她的局促,為避免尴尬,趙芃成主動說他快要結婚了,暮瓷驚訝:“這麽快?”

“快什麽,三十好幾了,該結了。”趙芃成低頭撚煙,對她說:“您也趕緊吶。”

暮瓷低頭不語。

挺奇怪,她忽然想到了阮蓁蓁。

良久,暮瓷笑着對他送上祝福。

平時聊得再好的異性朋友,一旦對方步入婚姻,另一方就要識趣地保持距離,這是最基本的道德準則,時暮瓷再沒聯系過趙芃成。

三十八年風月挂牌上市前一年,時暮瓷将公司總部正式搬到了杭州,杭州發展到了什麽地步,機場随便打輛出租車,司機師傅都能跟你聊起電商模式。一年納稅上億元,杭州市政獎勵給他們一塊地,建起了一棟十八層的辦公大樓,公司喬遷的那天,時暮瓷給趙芃成和歐陽柘都遞了邀請函,沒想着他們真能來,當天晚宴,他們還是到場了。

這幾年時暮瓷忙于工作,整個人瘦了兩圈,看起來更加幹練,趙芃成看到她,依舊是欠欠的語調,調侃道:“我說您幹嘛這麽拼吶,閻王爺給您下達什麽任務了啊?”

歐陽打了他一拳,讓他大喜的日子,別講這麽不吉利的話。

短暫的歡笑,恍惚間,他們好像又回到了從前,無知無畏的那幾年,他們曾在山南的沙漠聖地上飙車,左擁右抱的比基尼美女,燈火通明,觥籌交錯,春困、夏倦、秋乏、冬日眠,四季如夢,許多許多感情,在彼此短暫又漫長的往昔裏陳舊、腐朽、歸于舊。

林朝露和歐陽柘之間的來往,最後也是無疾而終。聽說歐陽柘向朝露告過白,被朝露拒絕了,至于為什麽,暮瓷沒有問過朝露,她不喜歡打聽別人的私人感情,她只是覺得,朝露遠比她聰慧。

趙景荇和一名律師結婚了,已經懷上了二胎,說起來這樁姻緣還是時暮瓷牽的線,前幾年趙趙和前男友因為財務糾紛幾欲對簿公堂,趙趙顧及幾年感情,想破財了事,當時是時暮瓷果斷站出來,向尹律師尋求法務援助,尹律師派出所裏最擅長打離婚官司的,最後兩個人還走到一起了。

三十八年風月落戶杭州,是暮瓷和朝露的大日子,趙趙一家也專程從河北趕來祝賀,看着她們曾一起為之努力過的小網店,一步一步走到了如今的商業規模,趙景荇感嘆不已:“時總,林總,想當初畢業時,要是我也跟着你們,是不是現在也成億萬富婆了。”

暮瓷大方笑道:“現在也不晚。”

“就是,辭職,舉家搬遷過來,我們一起在杭州大展拳腳。”朝露附和。

趙景荇也就是嘴上這麽一說,擺擺手,護着肚子道:“可饒了我吧,我現在拖家帶口的,也只能在他們仨前施展施展拳腳。”

“話說你們倆是不是也該考慮考慮自己的終身大事了啊。”

“勸人結婚,天打雷劈啊。”朝露不聽。

趙景荇瞪了她一眼,問暮瓷現在事業有成,接下來什麽打算。

暮瓷喝了杯茶,說她要去國外進修兩年。

趙景荇忙問:“還回來嗎?”

“再看吧,不管從公司還是我個人的發展方向來說,目前都需要注入一些新鮮血液。”

“那你這兒怎麽辦?”

暮瓷笑着指指朝露。

朝露拍胸脯,“勞模在此!”

趙趙對她豎起大拇指,“我服。”

同年,行止在杭州開了分館,作為合作夥伴,歐陽柘給三十八年風月送了帖子,時暮瓷人沒去,就送上了禮物。

冷露桂花濕,秋天的杭州城是桂花味的,燕京還有業務,時暮瓷臨走前,回去住了半個月。

梁柏珊一直駐守在燕京,這些年她從暮瓷身上學到很多,除了持有三十八年風月幹股,她也着手創辦了自己的公司,柏珊年底要結婚了,想請暮瓷做她的伴娘,暮瓷當場送上祝福,說抱歉她可能去不了婚禮現場,然後講了她即将赴英深造之事。

燕京的秋冬格外漫長,天剛涼下來,還沒開始供暖,像極了青黃交接之時,晝夜溫差大,連衣服也不好搭配,暮瓷身上的風衣有點兒薄,司機去開車,暮瓷站在樓下打電話。

梁惟也等了很久。

看見她出來,将車徐徐駛到她身邊。

恍惚間,好像回到了他們第一次相遇時,他将車開到了香山腳下,昏黃的路燈下,他按下車窗,側臉垂手同她搭讪,四年的時間倏忽而已,就像是拿手撲了撲灰,不過彈指間,可落到紅塵兩人身上,近乎織就成了他們纏綿悱恻的一生。靠近她,認識她,再離開她,人和人之間的關系,難道只有這個結局而已。

這次梁惟也沒有坐在車裏。

他走下車,兩人不過百步之遙,可一眼望去,猶如亘越着十萬大山,婆娑世界,梁惟也的心裏,冒出無數大悲大憫之情,他的心裏細細密密升起愧疚,他甚至不敢承認,他們之間其實并沒有阻礙,母親和老爺子根本不會過問分毫,只是可惜,他的天平,從二十歲那年,父親離開梁家開始,就鑄造好了秤砣。

沒有阻礙,就是最大的阻礙。

時暮瓷的司機跟了她三年,以為她有什麽事兒,立刻趕來擋在她面前,正值下班高峰期,前臺的保安也過來禮貌提醒,這兒不能停車,後面車輛堵塞,時不時有人鳴笛催促,暮瓷給司機交代了幾句話,梁惟也以為她又要走,徑直跟了過來。

暮瓷問他有什麽事兒。

梁惟也沒說話,只一副要帶走她的架勢。

時暮瓷嘆了口氣,看了眼時間,囑咐司機8點半接她。

她還是上了他的車。

梁惟也始終沉默不語,開着車,載着暮瓷,漫無目的地饒了一圈又一圈。

在她的耐心快要耗盡前,梁惟也把車停進了四合院的衆生殿前。

殿前的院子裏堆滿了紙箱,粗略看去,有二三十個,暮瓷問:“這是?”

“煙花。”

梁惟也拉過火爐,脫掉西裝,鋪在了青石門前的蒲墊上,“坐。我說過,要給你放一場煙火。”

天色漸晚,原來他只是在等天黑。

他一個人在拆紙箱,時暮瓷随手看了一個箱子的說明,這和普通煙花不一樣,“這種需要專業人士指導燃放吧?”

“沒事兒。”

時暮瓷陡然心焦,“不要了,我們下次再放,或者找點專業人士來放。”

“還有在佛堂前放煙花,不好吧?”

不知道她哪句話調動了梁惟也的神經,他的神情肉眼可見愉悅起來,“阿瓷,你知道的,我不信神佛。”

時暮瓷無奈,站在門口看他一個人忙碌,大約花了半個小時,才把所有煙花擺正方位。

梁惟也讓她準備好,他去點火了。

時暮瓷的心又揪了起來。

火藥聲“倏倏”直燃,繼而是“砰砰”地爆炸聲,五彩焰火直炸天際,時暮瓷卻沒有擡頭看天,忍不住在一片煙霧缭繞中去找梁惟也的身影,提着心,怕他被炸到,被燒到,他一個箱子挨着一個箱子去點燃引線,時暮瓷忍不住去看他的手,他還和以前一樣,不佩俗飾,十指連一個戒指也不肯帶,等梁惟也點燃最後一根,最前面的已經炸完了。

梁惟也跑上來,笑着問暮瓷看到沒有。

暮瓷睜大眼睛點點頭,生怕眼淚掉下來。

“快看天上。”

梁惟也想抱她,伸出手,又聞到自己一身火藥味,只是站在她身邊。

時暮瓷擡起頭,恰好淚水悉數蓄回了眼眶,五彩斑斓的花火綻在夜空中,震耳欲聾,目不暇接,轉瞬即逝的流光溢彩,映襯着她的臉龐,花攢绮簇,忽明忽暗,時暮瓷看着漫天的煙火,梁惟也看着她的側臉,好像這幾年的時間,他們之間從沒有離滅。

映襯着漫天燈火,梁惟也在看時暮瓷的時候,餘光瞥見了身後的金身佛陀。滿殿神佛,慈眉善目,從前衆生殿裏的油燈日夜長明,不見衰絕,梁惟也從來瞧不上眼,可是今晚,是他自己甘心情願親手點亮了這須彌而已的衆生殿。

一程一程的焰火,映照得諸殿金佛猶生猶滅,肅然威嚴,懔懔如來,一剎那間,好似鑒映出了衆佛法相,梁惟也心神一震,他一生敬奉香火,可他這一生不信神佛,因他此生無有所求。時暮瓷站在衆生殿前,梁惟也在心中禱告,倘若神佛有靈,他梁惟也不求歸證聖道,只求諸佛,能不能替他留住這一刻。

我願重塑金身。

日日溶金,時時重塑。

“真好看啊,是不是?”

時暮瓷轉過頭,看着他。

梁惟也不動聲色回神,笑回:“是。”

滿院的煙火持續了炸了二十多分鐘,最後一抹流星炮從夜空落下,衆生殿裏恢複了昏暗,神光盡殆,唯餘滿院煙霧缭繞。

兩人靜靜地站了會兒。

看着薰爐炭火,暮瓷說:“我要走了。”

梁惟也拉住她的手腕,低頭摸到她的手掌,十指緊扣,“總想見你,又不敢。”

時暮瓷去看滿院子的煙。

梁惟也低聲說:“我怕我忍不住。”

用掌心蹭了蹭她的臉,“又好看了。”

梁惟也似有一聲喟嘆,“我老了。”

時暮瓷睜大眼睛,擡起頭看着他,他有點兒瘦了,一身黑襯衫更襯得他棱角分明,滿爐的火光,好像将兩人時光傳送到了那年的路燈下,眼前的他分毫未變,只有眼神,多了幾分濃情,時暮瓷搖搖頭,說沒有老,剛一出聲,才發覺嗓音似有哽咽。

梁惟也低頭看着她,說:“找個男朋友吧,可以照顧你。”

時暮瓷咽了幾口唾液。

調整好後回:“好啊。”

梁惟也擡起另一只手,按住心口擡頭幹笑了兩聲,“外國佬不行,回來再找。”

“好啊。”

“那您說說,我該找個什麽樣兒的。”

梁惟也回看滿殿諸佛,說:“愛你的。”

“但是你不能愛他,不然,”

他先是頓了頓,而後竭力壓制胸腔內裏的顫動,牽起他們十指緊扣的手戳了戳他的心口,佯裝笑意道:“不然我想想就泛酸。”

時暮瓷擡頭在笑,可聽到這句話,眼淚像斷線似的,撲撲簌簌直往下掉。

梁惟也折起袖口,用胳膊幹淨的皮膚去擦拭她的淚水,“乖,不哭。”

“別再找我這樣兒的就行。”

“總惹你哭。”

分別時,他們還是抱了抱。

梁惟也問她,“阿瓷,你還想要什麽?”

時暮瓷靠在他胸口使勁搖頭。

不要了,夠了,很多了。

菩薩畏因,凡夫畏果。

他們之間,不可亘越的東西太多了。

有道別離時,無言相思日。

時暮瓷一直覺得,她這一生都是不快樂的,她這一生積德行善,可又終其一生不被善待,她曾以為,家暴打鬧的童年底色會是她一輩子都揮之不去的陰影,可後來,她遇到了梁惟也,他像是彌補了她整個人生的某部分缺失,他給予過她很多很多東西,那年暴雨,他甚至願意陪上他的命。

她體驗到了最好的感情,是讓她進步,不是讓她反複思考某些悲劇的時刻是否是由于自身原因導致,不是讓她反複質疑、反思自己。山是山的影子,你是我的矜貴。

時暮瓷知道,她這一生再沒有更好的了,最好的,她已經遇到了。

首都國際機場直飛希思羅,時暮瓷離開的那天,航班因為暴雨延誤了三個小時,她坐在候機廳,随手拿出包裏的書打發時間,翻開扉頁,裏面掉出一張紙,時暮瓷拿起來,一眼就認出來了,是梁惟也的筆記,寫了一句法語。

時暮瓷不懂法語,拿出手機翻譯,那句話是:我這一生,有且只有過一次心動。

行筆至此,我要停下了。

至于他們的故事,還在繼續。

要問他們的結局,早已經寫在了開頭、結尾和他們相識相遇的每一處,大家自己領悟吧,至于寫不寫番外,我覺得不适合再寫了,他們的故事,停到此處就是最圓滿的了。

按照習慣,可能還會寫篇後記,到時候會發在微博上,感興趣可以關注下。還有之前删掉的幾百字也會發截圖,反正完結了嘛。

非常感恩工友們的閱讀、收藏、評論、投雷和澆灌,還有其他平臺上刷到和沒刷到過的安利推薦,驚喜之餘,誠惶誠恐,感恩遇見,合十。下本《艽野塵夢1978》見,寫迦耶的故事,攢攢預收就開,《浮圖城》和《往河西走廊》也求預收,最後請打個評分哦,抱拳。

下本再見。我保證,甜,HE。

最後留個評論吧,我發個完結小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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