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臨終
第56章 臨終
沈臨珺又一次住進了醫院,在距離醫生說過不去的年關還有不到一個禮拜的時候。
入院當天江堯請了假,看着沈臨珺換好病號服躺到床上之後,才板着臉帶沈臨瑜回對方現在住的那個出租屋裏收拾東西;他按着沈臨瑜的指揮開車一路七拐八拐,總算在一片低矮的居民樓裏精準鎖定了最破的那個,然後望着不遠處牆皮剝落、還有點發黑的小樓,忍不住又一次轉過頭和沈臨瑜确認:“臨瑜,是這兒嗎?”
“嗯嗯,我們住頂層。”
沈臨瑜在副駕駛上玩一個機器人模型,把機械關節掰得咔咔作響,聞聲,很肯定地點頭:“當時哥一眼就挑中了這個樓,他說這種看着破破的樓裏面一般都會藏着驚喜,果然,我們住進去第一晚就在大掃除的時候掃出了一百塊錢!”
“……”
江堯在心裏感嘆沈臨珺這人撒起謊騙小孩倒是一套一套,那一百塊還搞不好是從誰兜裏特地掉出去的,面上卻不顯,和沈臨瑜一塊上了樓。
樓裏沒電梯,爬到頂層有點費勁,但家裏的環境确實是比外面好些,估計和兄弟兩個經常打掃脫不了幹系;他站在客廳裏環視一周,确定這屋子裏只有一個卧室,便擡腳往那邊走,沈臨瑜小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後,因為有段時間沒和他見面,難得有些粘人,沒話找話,什麽都問:“江堯哥,我們幾點回醫院?”
某江姓男子對他學長怨氣比早八的大學生還重:“收完這些就走,省得你哥又背着我倆自己走人。”
沈臨瑜聽完就“咯咯”地笑,笑到有些氣喘,然後低聲咕哝了一句:“不會的,他現在走路很慢,像烏龜一樣,就算走了我們倆也可以追上他。”
江堯手上往背包裏塞衣服的動作一停,回頭掃了一眼,确定沈臨瑜沒有什麽明顯的消沉情緒,才跟着點頭,若無其事地回答:“嗯,他走得很慢,所以不論去哪兒我們都能追上他。”
“但是死了就追不上了。”沈臨瑜平靜地敘述事實,打破了他的自欺欺人,“我哥說人死了會到天上去,你和我又不會飛,到時候肯定追不上他。”
“……”
“不過也沒關系,”沈臨瑜又像想通了什麽,坐在床沿邊歪了歪頭,比同齡人纖細很多的小腿輕輕晃蕩着,他認真地接着說,“我肯定也會死的,到時候你有什麽想和我哥說的話,你就在我死之前告訴我,我幫你捎給我哥。”
“臨瑜。”江堯叫停了他,聲音有些抖,“你哥那都是逗你玩的,他才不會死,你也不會,下次他再這麽和你說你就告訴我,我去罵他,然後我們一起把他偷偷藏在床底下的可樂給喝光好不好?”
“好吧。”
沈臨瑜聳了聳肩,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好像本也就是随口一說,轉而問起了別的,指着那小堆衣服略感稀奇地問:“江堯哥,你為什麽連我的衣服也拿出來了?我現在身體還不錯,不用去住院,我可以在家自己照顧自己的。”
“臨瑜。”江堯徹底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沈臨瑜面對死亡時的坦然讓他無比心慌,他不知道一個掙紮求生的普通人要用多久才能接受自己和親人都注定會死的事實,更何況對方只是個生了病、并因此比別人更天真的小孩子。
于是在這一秒,他終于在心裏作出一個很重要的決定,他輕輕地叫沈臨瑜的名字,攥着背包帶的手指用力到發白,強忍着眼淚微笑:“哥哥問你,你想不想去別的地方看看?”
“……就像你期待的旅行一樣,只不過比那個時間要更久一些,我們搭乘飛機過去…你還沒有坐過飛機是不是?它就像《銀河月刊》插圖上畫的宇宙飛船那樣大,到達那裏之後,還會有金頭發綠眼睛的漂亮姐姐來迎接你,然後你的病就會快快地好起來,好起來之後,就可以想幹什麽幹什麽,坐一百次過山車都沒問題!”
沈臨瑜很向往旅行,也很向往游樂園裏總是有一群人在上頭驚聲尖叫的過山車,只不過因為這副羸弱的身體,他無法實現這兩個之中的任意一個願望,他去過最遠的地方是隔壁市的醫院,即使去游樂場,也只能坐旋轉木馬,後來長大,也就漸漸不再去了。
所以這話毫無疑問有致命的吸引力,沈臨瑜眼睛短暫地亮了一下,又有點猶豫地說:“那一定很貴,我哥說了,江堯哥過得很辛苦,所以我們不能随便讓他花錢。”
“不貴,一點也不貴。”江堯的眼淚還是流下來了,他自己卻沒感覺,直到沈臨瑜忽然伸手摸摸他的臉,把眼淚給擦掉,才恍然驚覺,牢牢地将對方的手攥住了,他還在笑,沒意識到這種笑比哭更可悲,“就是可能要有段時間見不到哥哥,但是也沒關系,我們可以每天都和哥哥打電話,好不好,臨瑜?”
沈臨瑜好像懂了些什麽,看着他因哭泣而扭曲的臉,點了點頭,說好。
那是江堯記憶裏最後一次在沈家這兩個兄弟面前流眼淚。
這場約定的最後,他一只手拿着滿當當的行李,一只手牽着沈臨瑜頭也沒回地離開了那個簡陋的出租屋;去醫院的路上他還有些忐忑,不知道該如何向沈臨珺敘述自己這個瘋狂的決定,因為明了自己一旦說出口迎來的一定是拒絕——
其實連他自己都能分析出利弊,這件事他已經思索了很久,他想要把沈臨瑜送到治療這類病症相對來說經驗更豐富的國外去治病,在病情惡化的那天到來之前找到更好的治療方式,即使結局注定是死,也要多把對方強留在這世上幾年;可是他還沒有那樣的實力,夠他同時兼顧國內國外兩個人。
這是很難的選擇,一旦開始他勢必要犧牲掉和其中一個人相處的部分時間,而這部分時間無論是對于未成年的沈臨瑜還是所剩時日無幾的沈臨珺來說都是至關重要的,他貪心,誰的都不想缺席。
他思索了一路,到醫院樓下也沒想好要怎麽說,發呆的間隙裏他指揮沈臨瑜去那邊的飲料販賣機買兩瓶橙汁,自己蹲在吸煙處朝某位大哥借來了人生中第一根香煙;
煙是劣質的香煙,很嗆,嗆得他眼淚都快出來,他半點不會吸煙,卻仍堅持着一口一口地吸進去再吐出來,辛辣的氣味讓他幾欲作嘔,借給他煙的大哥站在旁邊順了順他的脊背,看見他手上那只上班充場面用的名牌表的時候笑了:“哎喲,你說你這孩子,吸不慣雜牌吧?”
大哥人心善,卻話多——也可能是醫院裏的人都只能向陌生人袒露心事,只聽他絮絮叨叨地說起來:“抽慣了其實也就好了,像我以前,一個月也是要抽掉幾條軟中華的,現在吸這些雜牌煙吸多了還覺得挺刺激,後悔之前自己那麽浪費,要是我早不抽,還能給我女兒省下來好幾回的藥錢。”
大哥唯一的小女兒生了病,一家人傾家蕩産地湊錢治,江堯對他有印象,上次沈臨珺住這家醫院,他下班趕來探望的時候,對方就在這兒,就卷了個破破爛爛的被子,睡在門口的長椅上,他經過的時候,聽到很低沉的嗚咽,讓人分不清是在哭還是穿堂而過的風聲。
“……不過總之嘛,”現在對方笑容很憨厚,拍了拍他肩膀,作出結論,“一家人在一起,平平安安的,無論怎麽都好!”
他心中微動,向對方道謝後便離開,正看見不遠處沈臨瑜拿着果汁朝自己走過來,那一刻他想:去一個也是去,幹嘛不全部送走?
反正沈臨珺知道了總是要罵他,不如做得更幹脆一些,全部送到國外去,說不定柳暗花明,就不用再像現在這樣倒數着日子過了呢?
至于錢,總有辦法、總有辦法的。
他懷着這種近乎愚蠢的天真,踏上了去沈臨珺病房的電梯,房間裏靜悄悄的,剛入院,請來的護工還沒到崗,他看見沈臨珺捧着一本書靠坐在床頭,書頁被風往回吹了幾頁,對方閉着眼睛,像是忍不住困意睡着了。
“哥!”沈臨瑜跟在他後面,沒看見裏面的情景,叫了聲,“江堯哥說今天可以喝果汁!”
“哎,小瑜!”他沒來得及阻止,正想着這下肯定擾了對方清夢,可是沈臨珺還是那樣地低着頭閉着眼,沒睜開眼睛。
他心裏猛地向下一沉,疾步走到床前,按下呼救鈴;沈臨珺那本書終于徹底地掉下去了,書頁發出被折斷的脆響,如同被積雪壓斷那一刻時的枯枝。
沈學長再也去不了遠方了,無端地,江堯忽然這麽想。
作者有話說:
再忍忍,下章回憶殺就寫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