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長辭
第57章 長辭
沈臨珺自那天之後狀況就愈發變得不好起來,一天裏絕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剩下的那小部分時間也只能躺在床上,出不了遠門,連走到病房裏自備的洗手間都累得氣喘籲籲;江堯看在眼裏,什麽也沒說,只是來探望他時帶的東西越來越多,剛開始是游戲機、棋牌,後來就漸漸變成各種各樣的書,比如一整套完整的《銀河月刊》。
收到這套書時的沈臨珺顯得有些吃驚,但沒問花了多少錢之類的虛話,只是翻開第一期的第一頁,看了兩眼便合上,像是不感興趣地随手放在一邊:“江學弟,我病在身上,沒病在腦子裏,小孩愛看的東西,你費這麽大勁搞來給我幹什麽?”
“少裝,我可問過臨瑜了。”江堯在旁邊研究他點滴的下落速度,聞聲,連眼神都懶得給,“臨瑜說,哥哥很愛看這個,所以他跟着看,也很喜歡。”
“……”沈臨珺罕見被噎得沒話說,但從表情可以看出有點郁悶,他靜了一會兒,試圖解釋,“我确實有段時間愛看,但——”
他沒說下去,“但”了半天沒講出個所以然,最後長嘆一口氣躺倒在床上,拿被子蓋在頭上,只露出一雙眼睛:“好吧我承認,阿堯,我覺得這有點貴。”
不是有一點,是很多很多,限量的東西總是時間越久就越有價值,當初江堯只搞一本就花了不少錢,更何況是期期不落的一整套。
只不過這次還有點不一樣,江堯“嗯”了一聲,算作應答,然後才說:“是很貴,但這次真的是朋友給的,他是這個雜志的狂熱粉絲,聽說有人和他志同道合,高興得要命,當天就拿來給我了,還囑托我一定要親自送到你這裏,回頭他有空,再來和你好好探讨。”
“朋友?”沈臨珺有點好奇,“你這樣的悶葫蘆還有別的朋友?我怎麽沒聽說?”
“沈臨珺!”
“好吧好吧,”沈臨珺作出投降的手勢,“有些方面是很悶啦……但我從沒聽你提起過這位朋友,有一整套的《銀河月刊》,還說送就送,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我應該提起過?”江堯思索了一下,并順手把往下掉的被角塞回去,撿起一塊沈臨瑜落在地上的拼圖,“沒講過名字而已。他叫祝嘉昱,有個弟弟叫祝星緯,和臨瑜差不多大,就是太皮了,正是青春期,估計和臨瑜玩不來。”
“玩不玩得來見見面不就知道了嘛,”沈臨珺笑眯眯的,“小朋友之間建立友誼是很簡單的,我送臨瑜去學圍棋那時候,看到他跟裏面比他小的孩子聊天,感覺比我想象中好太多太多,然後我就很後悔沒早點送他去上個興趣班之類的,你先前的觀點是對的,等到我以後……就沒人能一整天陪他下棋玩玩具了。”
中間幾個字他說得很輕也很模糊,但江堯還是聽清了,他彎着腰收拾沈臨瑜那堆寶貝的動作遲緩了一瞬,沒讓沈臨珺看見此時的表情,只有冷淡又刻薄的聲音從下往上地升起:“沈臨珺,你當我的心是鐵做的嗎?你們兄弟兩個怎麽能都這麽心狠?”
江堯這輩子除了沈家兩兄弟之外,還從沒見到哪個人是把死挂在嘴邊的,來住院的人誰不是為了多活兩天,就沈臨珺這麽個怪胎,一天到晚說自己快死了,能說八百次!
距離對方入院現在才過去不到兩個月,江堯已經從聽到這種話心裏就要猛地一咯噔、發展成面不改色地指着當事人鼻子罵,效果對雙方都很顯著,沈臨珺已經不敢正大光明地說,江堯氣急了有時候也會想:好啊,《狼來了》新編是吧,你現在拿我開涮,等你死了你看我還流不流得出眼淚!
但今天的架沒吵起來,因為又被他罵了的沈臨珺已經不吭聲,等他終于收拾好沈臨瑜的玩具再看過去時,對方已經維持着将被子蓋過半張臉的動作、又陷入了很寧靜的沉睡;白被子蒙在沈臨珺臉上顯得刺眼,他莫名心煩,走過去往下輕輕地拽了拽,手機鈴又在此時響起,和着他拉被子的動作一起吵醒了沈臨珺:“……怎麽啦?”
“沒怎麽,”他道,“你睡吧,我去接個電話。”
打電話來的是祝嘉昱,他走到長廊的盡頭處,确保突然醒來的沈臨珺聽不見,才接起:“喂,嘉昱。”
“阿堯,”祝嘉昱顯然等他接電話等得有點着急,“……怎麽才接電話?剛剛你母親來我家做客,同我爸媽抱怨你最近上班很不專心,總遲到早退,你本家那邊的人很有些意見。我先幫你糊弄了幾句,但你最近一定要多注意點。”
“好。”他緩聲地應,出神地望着窗外一截枯枝,過了會兒才猛地想起什麽,又道,“謝了。”
“我們之間不用說這個。”
祝嘉昱短促地笑了一聲,像是想緩解兩人之間過于沉重的氣氛,但這種調笑帶來的片刻安寧很快被下一句話又轟得粉碎,因為江堯突然說:“嘉昱,你能不能…借我點錢?”
祝嘉昱有一瞬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因為這樣的話一般絕不會出現在江堯口中,作為龍青這群二代子弟裏最無欲無求的一個,向來只有江堯接濟別人的份,怎麽也輪不到別人接濟他。
而江堯這人又不是會主動讨債的性格,早年他們高中時期有幾個家境不錯的男生聚衆環山飙車,玩嗨了出了事,兩個人撞在一起,一個當場就沒了,另外一個也重傷昏迷;事發後重傷和去世那兩個男生的父母找上門要求賠償,那夥飙車黨的發起人一家到處借錢,最後不知怎麽就借到江堯頭上,明擺着還不了的錢,那時候的江堯也還是給了。
江堯對此事的解釋是花錢買清淨,但祝嘉昱跟他玩得好,知道那組織飙車的男生在沒這麽不學無術的時候,曾經和江堯坐過同桌,這男生看他學習刻苦,幾乎從不打擾,但總是會在值日的時候,多幫江堯做一些他的那份。
“花錢買清淨”的另一層含義是“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盡管江堯不說,但祝嘉昱旁觀那麽久,怎麽會不懂這份心意。
——可盡管懂,也不能次次都支持,祝嘉昱知道江堯也許是因為生長環境和別人不同,所以對于一個人好或者不好的定義也和別人不同,但他無法眼睜睜看着自己最好的朋友跳進火坑裏,于是面對江堯這樣卑微小心的請求,他只是短暫地滞了滞,随即冷笑了一聲:“借錢?可以啊,但你跟我說清楚你要幹什麽用,不會又要給你那個沈學長治病吧?”
“江堯,你到底想幹什麽?”江堯不說話,他的語氣便不可避免地變得尖銳刺耳,“你問我要那套《銀河月刊》給那位學長看,OK我給你,因為這本質只是一套書,即使之後丢了或者壞了我都能花錢去補,它是件不會有後續的事,我不在意因此産生的損失。但你知道治病意味着什麽嗎?那是無底洞,你連自己都不一定養得活,你問我借錢去給別人治病?”
“我沒你那副菩薩心腸,我不借。”他最後說。
江堯安靜地聽着他罵完,才說:“不是給沈學長的,是——”
……是什麽呢?
江堯忽然茫然地頓住,随即很用力地閉了一下眼睛:他借錢的确不是為了給沈臨珺用,是為了給即将出國的沈臨瑜,現在本家已經開始懷疑他最近的行動,他必須得提快臨瑜出國的進程,不然哪天被發現,以袁芷蘭和其他人的性格,到那時就真比登天還難了。
可是這好像也和祝嘉昱的質問沒什麽區別,給誰用都是為了治病,都是個無底洞,他這樣解釋,除了讓祝嘉昱更生氣,什麽也做不了。
祝嘉昱對他不再有耐心,徑自把電話挂斷了。
他握着沒有回應的手機,視線又落在窗外幹枯的枝葉上,春天還沒來臨,到處都仍似冬日一樣生機凋敗,他就那樣看了很久很久,忽然發現在某一枝的盡頭,竟然不知何時萌發出一點嫩綠。
春天又要到來了嗎,這次一切會好起來嗎?
他的眼眶開始發熱,又撥弄起手機,開始翻動電話簿,他想起有個人,自己是曾借給過對方錢的,雖然數目不大,但出國嘛,總是能多一分就多一分,萬一以後這一點就救了他們臨瑜的命呢?
打一個,不接,又打一個,還是不接。
直到手機開始閃動電量不足的光,他才頹然地放下手機,身後忽然有人叫他:“阿堯。”
他回過頭,看見沈臨珺已經醒了,扶着牆慢慢地走向他,對方又将他的窘态盡收眼底,卻不說,只是要他扶着,站在窗邊和他一起看枯枝與天上流動的雲,過了會兒才慢慢地道:“那個出租屋卧室的衣櫃頂上,還有張卡,裏面有點錢,你拿去用。”
“學長,我……”
“臨瑜以後在國外,還要麻煩你多多照顧了。”沈臨珺已經很瘦很瘦了,他轉過身,細微的風吹過空蕩的袖管,露出青紫遍布的手背,笑容卻還好似當年初見,仍溫和而慈悲,看透世間萬物,“最後一點錢,估計也沒什麽用,據說國外消費很高,你們倆去了拿錢買根冰棍吃得了——別給他吃太多,你吃冰,他吃棍就行。”
江堯不知道對方是什麽時候知道自己想要把沈臨瑜送出國,又是什麽時候知道了自己如今的窘境,他喉嚨幹澀得厲害,颠三倒四只會說一句話:“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學長……沈哥……哥。”
對不起,沒法有更多的錢給你治病,都最後了還要讓你來接濟;對不起,臨瑜跟着我要隐姓埋名,躲過我家裏的打探和監視;對不起——
今生已經沒辦法再好好地同你講很多句對不起。
“我是不是只能講沒關系?”沈臨珺問,然後朝他眨了眨眼睛,“好吧,沒關系,一切都沒關系,我的好弟弟。”
他們對視,紛紛笑起來,笑出初春的第一滴雨水,打濕心裏枯枝。
手機忽然在這時響了,他低頭去看,看見一筆大額轉賬的短信提示,轉賬人為祝嘉昱;與此同時,剛剛沒打通的電話回撥過來,那個人說:“江哥?找我有事嗎?要不出來聚聚,剛好我還欠着你錢呢,一并還了!”
……真好,春天要來了。
沈臨珺于同年四月的深夜,在醫院溘然長逝,走時嘴角帶笑、面容安詳;彼時沈臨瑜在國外接受治療,顧及病情與江家本家問題未回國送終,獨留江堯一人,主持完了這場沒有親朋的葬禮,除此之外,沈臨珺的死從始至終無人再提及。
江堯将沈臨珺葬在龍青郊區的一處墓園,那裏景色很美,是對方在世時常說要去的踏青地;離開墓園時他步伐穩健、看不出有多麽傷懷,只是中途又下起小雨,落在臉上像流不盡的淚,他停在路邊的一個公交站牌,仰頭看天上連綿的陰雲,莫名地,想起沈臨珺總是說:“等我死了。”
這下可不用等了,他有點想笑,但一滴水吹進他眼裏,于是他只能用力地眨眨眼睛,把那滴水逼出去;接他的車來了,他快步走向雨幕,像被狼追逐時狼狽落單的綿羊。
這次,真的有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