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精算學專業的最後一門考試在平安夜當天下午四點半結束了,岑谙惦記着今晚還有正事,交完卷子把文具往包裏胡亂一塞,單肩挎起背包就往樓下趕。
雖說應筵口頭上邀請他參加沙龍的盲品環節,并且他以不太正式的渠道獲得了官方的邀請函,可不代表別的事情他就可以坐視不管。
昨晚臨下班王睿就千叮萬囑今天必須要提早布置場地,岑谙要負責擺餐具以及将充當一部分獎品的幾箱葡萄酒從地下酒窖搬上來,活兒聽着不重,但誰能保證到了現場還會不會有更多瑣碎事兒。
岑谙從車棚推出自行車,死命一蹬,出了校門滑入車流當中。
氣象臺預報很準,清晨預報的下午五點降雪,岑谙騎了一半路,眼前就驟然飄過稀疏的白雪,一抹冰涼悄然落在他鼻尖上。
所經之處有人舉着手機拍屬于這個浪漫節日裏的雪,有人擡頭仰望廣場高聳的聖誕樹等入夜後繞在上面的彩燈亮起,而岑谙拐進了小巷子抄近路,滿心想着上班遲了那些工夫會不會來不及做。
這天西下俱樂部不開放預約,把全部重心放在一年才舉辦一次的葡萄酒沙龍上。
一樓大廳撤走所有卡座,替換成寬闊的長形方桌,奶白桌布襯香槟玫瑰足夠淡雅,擺放整齊的餐具和酒杯還未被使用,先盛了滿室的璀璨燈光。
每個座位的物品都務必配套,這邊少個攪拌匙那邊缺塊餐巾紙都不行,岑谙為此跑了十來趟,到最後只剩搬酒水這道工序,他立在常年開着冷氣保持12℃的地下酒窖竟冒了一身熱汗。
歇了口氣,岑谙對照着獎品表把該準備的葡萄酒放進可折疊箱,雙手捧着,步履謹慎地往樓上走,特想問問應筵起初裝修時怎麽不搞個電梯。
離沙龍入席還有三十分鐘時,場子裏別的侍應在對設備做最後調試,岑谙抱着手機悄悄溜了出去,剛認出門廊下穿長西裝的修長背影,對方就聞聲轉過頭來。
“應老師,”岑谙收起手機迎上去,“我正要打給你。”
“急什麽。”應筵理了理岑谙的後領,“活兒忙完了?”
不時有夾雪的風卷過來,岑谙被室內外的溫差刺激得直打顫,扯着應筵的胳膊讓對方往裏站一點:“忙完了,你不進去嗎?”
應筵看了看手表,沙龍快開始了,道路那邊陸續有駛進園區的豪車,是應邀來參加沙龍的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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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摁亮握在手裏的手機掃一眼,又舉目眺向遠處的來車,在岑谙的後背虛按一把:“行,進去吧,我也準備一下。”
沙龍分了四個環節,葡萄酒文化講演與問答、冷餐會與賓客自由交際、全盲品鑒及新産品推廣、抽獎與落幕致辭。
由于前期準備做得充足,開場後侍應就能輕松些,講演的環節裏員工分批去後廚的小餐室吃晚飯,吃完回去繼續駐場。
每批員工用餐不得超過十五分鐘,岑谙一來不肯錯過應筵的講演,二來可能剛才忙過頭導致現在沒什麽胃口,他捧着蓋飯扒拉幾口,實在感到反胃,再舍不得浪費也只能倒進泔水桶裏,擦擦嘴回到大廳,前後才去了六分鐘。
大廳裏彌漫開法棍的甜面包香與若有似無的葡萄酒香,岑谙靠牆站在侍應該站的位置,既不打擾在場賓客,也方便被随叫随到。
場內本就足夠亮堂,應筵一襲合身西裝站在最前方,針葉形的胸針在燈下更添一抹亮色,所有人的目光投注在他身上。
這個alpha無疑是英俊而奪目的,岑谙隔着一道道人影遠望他,恍惚間回到他們定下關系的那一天。
他等着應筵像那個酒展一樣偶爾朝他送來一個眼神,可惜應筵這次似乎沒發現他在哪,不着痕跡地環顧臺下幾遭,最後向無人進出的大門飄了個很淡的眼神。
岑谙難得腹诽,他跟在場所有統一服裝的侍應生就那麽難區分嗎,該不會是以為他趁機跑出門躲懶吧。
冷餐會開始後岑谙又忙起來了,他還沒來得及前去跟放下話筒的應筵說上一句話,就跟別的侍應被領班吆喝着去後廚端冷餐上桌。
佐酒奶酪、各式沙拉和精心炙烤過的紅白肉布滿餐桌,香氣直鑽鼻腔,岑谙聞着卻有點想吐。
跟人合力把半埋着酒水的冰桶逐一搬上來,岑谙呼了口氣,揉着發酸的手腕躲到角落,放眼在場子裏遍尋一周,摸出手機要給不見蹤影的應筵發個信息。
然而手機剛掏出褲兜還沒摁亮,岑谙便失手把它摔在了地上,他顧不上撿,半弓着身子捂住自己的腹部。
那股如同神經抽搐卻比之劇烈數倍的刺痛閃得太快了,岑谙壓根沒分清它具體來自哪個部位,盡管如此,他的額角還是迅速地滲了層冷汗,緩了半天才慢慢地直起身。
岑谙對自己近來的體質有些懷疑,不就少吃了幾口飯,這肚子至于跟他叫嚣嗎。
他撿起手機,才往對話框裏輸入了個“應老師”,後肩就被人猛地一拍,王睿從他身後冒出來:“又偷懶呢,趕緊把那邊的吐酒桶清理了給換上幹淨的。”
“好的王哥。”岑谙不得已收起手機,嘴巴幾度張合,還是沒忍住為自己辯解,“我剛剛沒偷懶,我就是……”
“曉得了,王哥理解你們這幫娃娃今天辛苦,改天請你們搓一頓好的行吧?”王睿的大掌又往岑谙的後肩甩了下,“快去幹活兒!”
岑谙一聽到有吃的又生理性想吐,他丢下句“謝謝王哥”,咬牙跑了。
将晃蕩着各種混雜酒液的吐酒桶拎到衛生間處理時,岑谙沉默地想,要是當初應筵向王睿公開他倆的關系就好了,興許他這會兒累了王睿就不會給他指派工作了。
想完這茬兒,岑谙還不滿足,貪心地想,他要是個omega就好了。不,他只要是個能感應到應筵的苦艾酒信息素的omega就好了,別的alpha他不在乎。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嗅覺接收着形形色色的葡萄酒氣味,唯獨不知那苦艾酒氣息藏在哪。
岑谙連續洗了四只吐酒桶,放到消毒區後拎了另外幹淨的四只回大廳。
冷餐會差不多到尾聲的時候,岑谙才看見那道颀長的身影從門廳處走進來,他提起的心倏然落回,左右看看,确認王睿不在附近盯着,他急忙跑過去揪了把應筵的袖子:“你上哪去了,我剛剛找不着你。”
可能是在外面吹過風,應筵的臉色有點冷,他垂着眼摘掉腕上的手表,省得自己禁不住一次又一次地看:“我才想問你,跑哪去了?”
“王哥喊我幹活兒去了,現在忙完了。”岑谙沒說自己洗吐酒桶去了,怕應筵嫌棄他,“你吃過飯了嗎?餓不餓?冷餐不合口味的話我去後廚給你做點別的。”
說着就要往後廚的方向拐,應筵及時薅住他後領阻止了他:“別瞎折騰了,我吃了飯過來的,不餓。還玩不玩盲品了?”
盲品在二樓面積最大的天幕包房舉行,和一樓的冷餐會不沖突,對葡萄酒品鑒有興趣的可以上樓湊個熱鬧,沒填夠肚子的可以選擇留在大廳。但前不久俱樂部故意走漏風聲,稱這次沙龍會限量放出傾林酒莊的新品,到了場的大部分人自然不肯錯過這個機會。
三三兩兩的人簇擁着應筵上樓,話題離不開一個“酒”字,像是不講出什麽名堂就會在這位高級品酒師面前丢了面子,而應筵揣着衣兜,側耳聽着周圍人輪流道的見解,只淺笑着回應幾句。
岑谙一直伴在應筵身畔,貼得不緊,也絕不落得太遠,總之巧妙地不讓任何一人擠進他和應筵的中間。
很奇怪的,換做往常他會一字不漏将應筵說的話記在腦子裏,現在卻頻頻走神,想剛才應筵薅他衣領時手指觸碰到他後頸的溫度。
很冰涼。
岑谙不敢想應筵在外面站了多久,更不敢想應筵忍受着寒風是否在等誰。
給高級會員寄出去的邀請函統共六十二份,今晚出席的只有四十八位,他抱着僥幸心态猜測應筵說不定在等其中一個沒抽出空前來的志同道合的好友。
岑谙握了握自己溫暖的手,想伸出去碰一下應筵的,但應筵揣着兜,他沒辦法。
不過應筵的手就算離他毫厘之近,他大概也是不敢牽的,否則在所有人眼中,他只是個穿着普通工作服做出冒犯舉動的奇怪侍應生,而不是被标記有苦艾酒信息素的omega。
煎熬地走完這一段不算長的樓梯,二樓拐了彎到盡頭便是天幕包房,天冷,天幕沒洞開透風,只亮着巨大的LED天幕屏,通透的酒紅色液體在頭頂流動,不規則冰塊随波紋撞擊,宛如底下的人全置身于一杯名貴的紅酒當中。
屋裏頭最中央以四張長形桌首尾相接拼成環狀,桌上排列四套用作盲品的葡萄酒,每套皆被标有序號1至12的盲袋套着酒瓶,避免被參與活動的人辨認出酒款信息。
應筵随手拿起一支盲袋标號為“1”的酒,傾斜瓶身往幹淨的酒杯裏倒了淺淺一層:“盲品對葡萄酒的評價是公正而客觀的,今天我把傾林酒莊的新品藏在這十二支酒款裏供大家猜測,也是煩請各位能敞開心扉評估一二。”
他輕晃杯身醒酒,目光投向身後的岑谙:“工號018,你先為貴賓們開個頭。”
岑谙無端被點名,愣了愣,緊接着上前接過酒杯。
桌上就有用于記錄品鑒信息的紙筆,岑谙不用,觀色聞杯後直接口述:“中等寶石紅,酒體清晰,有鮮明的果香味。”
對岑谙來說這款酒的信息不難猜,他含了口酒在舌尖細細品嘗,心裏大概有了個答案,但為了留給賓客更多的體驗感,他保留了更為複雜的品鑒信息:“應該是幹型紅酒。”
酒精對神經具有麻痹作用,在需要連續品嘗多款酒的場合裏,比起下咽,品鑒者通常更傾向于在試完酒後吐到吐酒桶裏。
可岑谙依舊保持着兩年前的做法,應筵親手遞給他的,他一滴不剩地喝進肚子裏。
放下杯子,岑谙手掌指向長桌,微微躬身做了個“請”的姿勢,笑着說:“我純屬抛磚引玉,輪到各位了。”
人群活躍起來,大家紛紛圍到長桌邊品酒,岑谙脫離人們注目後就變了臉色,他低下頭,不自然地抓抓褲腿,将上湧喉頭的氧意壓制回去。
酒肯定是沒有問題的——岑谙呆立在桌邊想,是跟他今晚滴水未進有關嗎?還是說他沒吃飽,胃裏太空了?
“怎麽樣,猜出什麽沒有?”應筵踱過來,“剛才的一號酒。”
岑谙不敢高聲,嗫嚅着雙唇答:“格蘭蒙卡救難者、老藤歌海娜,不是……”
應筵沒聽清,手執一杯從八號盲袋倒出來的酒走近一步向岑谙傾身:“說什麽,大點聲。”
岑谙咽了咽口水,附在應筵耳邊,還是那樣的音量:“不是新品。”
應筵笑了笑,像是認可般遞出去手中的酒:“試試這杯。”
岑谙看了他一眼,問:“是最終答案嗎?”
應筵道:“你嘗嘗。”
岑谙沒接:“應老師,我想吐。”
大概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這句話說得多麽輕——他甚至沒發出聲音,只是動了動嘴型。
應筵隐有些不耐:“要不要?”
岑谙松開被自己攥皺了的桌布。
接過酒杯時岑谙琢磨着,如果這次還咽不下去,他可能得打破原則找個吐酒桶吐掉,總好過當衆出醜。
然而事與願違,一口酒剛含進嘴裏,岑谙的忍耐度就像突破了極點,他迅速捂緊嘴,好歹堵實了沖上喉頭的胃酸,卻沒接住吐出來的酒水。
酒杯摔落在地引得在場的人詫異回頭,岑谙站在一地碎玻璃中,站在應筵微縮的瞳孔裏,淺棕紅的酒液自指縫間滴落,弄髒了原本想焐熱戀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