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這是場所有人包括應筵乃至岑谙本身都始料未及的意外,問題說大不大,但足以讓參加活動的賓客都在第一時間對桌上這些酒水的安全與否心生質疑。

此起彼伏的竊竊私語中,應筵的面色越來越難看,他伸手狠扯了岑谙一把,僅用幾秒鐘整理好自己的情緒,轉身正要控好躁亂的場面,身旁岑谙的輕咳就截住了他的話頭。

“抱歉,我品酒經驗不足,不小心嗆着了。”岑谙當侍應的,瞧那些個賓客急急擱下酒杯,又怎會不懂他們在擔憂什麽,“給大家添亂了,我自罰三杯。”

在一室緘默裏,他把濕漉漉的手往褲腿上蹭了蹭,又用手背抹了把嘴,然後拿幹淨的那只手随便挑出三支不同序號的酒款,淺斟一杯,仰頭喝光,又一杯,喝光,再來一杯,也喝光。

他笑着舉起空杯子,眼眶因難忍的咳嗽而泛了紅:“給各位賠個不是,希望沒影響大家的興致。”

一旁應筵的眉頭始終沒舒展過。

每當內心産生阻止岑谙的沖動,他都強迫自己克制住。

岑谙現在的做法在最大程度地補救局面,顧全大局的話,他沒必要出手制止。

可是看着岑谙強行撐起的勉強笑意,看着岑谙高舉酒杯時從下滑的袖口裏露出的瘦削而蒼白的手腕,應筵一開始因岑谙造成意外而騰升的無名之火生生地熄滅了。

他擡手虛握住岑谙微微顫抖的左手,只那麽一瞬,他從那一拳冰涼裏把酒杯轉移到自己手中,垂臂的同時将岑谙的手也按了下來。

眼下當務之急是要安撫衆人的情緒,應筵向前站一步,臉上挂了和煦的笑容:“沒把自家員工培訓合格,給各位鬧笑話了,如果大家興致未減,歡迎繼續品鑒。”

等活動如常進行,應筵指揮着包房裏其餘幾個侍應生清理一地狼藉,總算有閑暇可以顧及一下岑谙時,卻發現那人不見了。

岑谙是在确認品鑒活動沒有被自己搞砸之後悄然離開的。

考慮到一樓的衛生間很難避免會被人撞見窘相,岑谙離開天幕包房後沒下樓,而是拖着步子跌跌撞撞推開另一個小包間的門,反手關嚴後闖進裏頭的獨立衛生間,掀開馬桶蓋就跪在地板上吐了出來。

明明今晚沒進食多少,岑谙卻像是吐了個昏天暗地,剛灌下去的三杯酒、随便應付了事的那兩口飯,甚至是今天中午在學校的那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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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後面岑谙都感覺自己的胃要被掏空了,他無力地幹嘔着,不顧髒污用手指扣進自己的喉嚨,直至又吐出兩口胃酸,他才扶着馬桶邊緣昏昏沉沉地歪坐在地上,承受着體內每一個器官的抽搐。

整個過程中岑谙不是沒想過叫救護車,但每次這個念頭蹦出來,他都不由自主地顧慮,叫救護車要多少錢,那麽大陣仗幹擾了即将完美落幕的沙龍怎麽辦,他在俱樂部出的事,敗壞了西下和應筵的名聲怎麽辦。

不行。

等一切痛楚從身體緩慢抽離,岑谙才搖搖晃晃地爬起來。

活這二十年來的很多次,岑谙都幻想過自己騎車在川流大街上會不會被一輛剎車失靈的車子重重碾壓,站在天臺發呆會不會被飓風推向樓底,舍不得扔掉的臨期面包會不會弄壞他的內髒。

但沒有哪一次像剛才,他覺得自己好像離死亡不遠。

他洗淨手,又掬着清水潑濕自己的臉龐,最後沖掉馬桶裏的污穢物,打濕抹布将馬桶邊緣擦幹淨。

樓下的冷餐會結束後只剩滿桌淩亂的餐具和殘餘的食物,岑谙搭了把手收拾場地,撤掉長桌把原來的卡座重新安置妥當。

換下工作服,岑谙走出俱樂部,用書包掃了掃路椅上的薄雪,抱着包坐上去。

手機已在兜裏振動多時,岑谙這會兒才抽出空看,還以為哪個群在刷屏節日快樂,結果點開才發現是班群炸開了鍋——

“憑什麽要對咱們這屆考研黨重拳出擊啊,往年也沒見有這破規定吧?”

“學校不肯收留了還得出去租房子,出走苦賺三千歸來仍是窮逼,勤勤懇懇兼職人也被創得很傷好嗎?”

“趁人多,幫我臨時車票砍一刀。”

群消息太多了,岑谙直接滑到了頂,班長發布了條公告艾特全員,大意是說由于八月份發生學生寝室猝死事故,從今年開始學校的寒暑假嚴禁學生在校留宿了。

岑谙的心沉了下去。

學校不讓留宿意味着他在接下來的假期裏将要承受更大的開支,宿管月末就要檢查寝室人員清空情況,他還要在短短幾天裏耗費時間去找臨時住處。

岑谙煩悶地關掉手機,挨住椅背重重地吐出一口氣,已然忘記自己拿起手機原本是想查一下醫院體檢的大學生優惠政策。

腦門忽而貼上一抹溫熱,岑谙仰起頭,是應筵撐着椅背立在身後,在他腦門放了杯熱牛奶:“嘆什麽氣?”

“沒什麽。”岑谙拿走牛奶,“活動結束了嗎?”

“十一點多了,不結束還留着客人辦聖誕晚會麽。”應筵從這個視角看仰起臉的岑谙,他投下的陰影把這個岑谙鼻梁左側的淺痣給遮掉了,被淡化臉部輪廓的beta只有一雙眼在夜裏顯得格外清澈,那點留存心裏的相似感突然間就蕩然無存了似的。

應筵撇開眼,弄不清自己一整晚纏繞的煩亂源于何處,他揉了把岑谙的腦袋,将落在發間的碎雪拂出來,繞過椅子走到岑谙跟前:“你今晚怎麽回事?”

“就是不小心嗆着了,喝得太急。”岑谙拽住應筵的衣擺,“我是不是給你添亂了?”

“還行,補救得比較及時。”

“那就好。”岑谙想扯出個笑,但嘴角一抿起點弧度他就想哭,他以為是北風吹凍僵了臉龐,忙拿起牛奶貼在臉上想要暖一暖,結果還是無補于事,反而被溫度激活了面部的情緒。

岑谙于是又把牛奶放了下來。

他沒松開應筵的衣擺,說:“可惜我錯過了傾林酒莊的新品。”

應筵問:“你确定嗎?”

岑谙微愣。

應筵任由自己的衣服被岑谙拽得越來越緊:“你自罰的三杯酒,第二杯你嘗不出來嗎?”

岑谙的眼神變得渙散,當時那個狀态怎還可能品得出葡萄酒是酸是甜,他已近乎味覺失靈,所有液體在他嘴裏都一個樣,連他自己也彷如融化成一灘污濁的液體——

抓在應筵衣服上的手驟然一松。

寒冷時不需要靠擁抱取暖,出醜時不需要讨擁抱哄慰,此時岑谙卻被應筵不帶指責的問句瞬間擊垮,一整晚的委屈難過痛苦悉數席卷而來,他再忍不住,伸手摟住應筵的腰,将臉埋向應筵的身前:“對不起……”

“巴塔蒙哈榭特級園,霞多麗。”應筵用手掌抵住岑谙的腦門,掌心下移勾住岑谙的下颌,逼得對方顫着眼睫與他對視,“岑谙,今晚你讓我很難堪,下次不允許再出現這種狀況了。”

岑谙的一句“你能給我機會再嘗一次嗎”繞在嘴邊遲遲沒有說出來,他的手從應筵衣服上松落,說:“好。”

應筵撫平西裝上被岑谙攥皺的地方:“走吧,送你回去。”

俱樂部外有人在拆下那塊沙龍展板,燈盞半明半滅的大廳裏,王睿正在和最後一位正待離場的賓客說說笑笑。

無論舉辦方或是參與者,大概對于所有人來說這場沙龍都順利落幕了,可對于失約了盲品的岑谙來說,唯獨他吞下了最大的遺憾。

他貼牆站在門廳的角落等返回二樓取東西的應筵,拉開背包摸出那封邀請函,将應筵書寫的他的名字看了又看。

似乎在這時候,在人聲平息、心緒寧靜的時候,岑谙的思維才終于回籠,應筵不是也給季青森寄了邀請函嗎,今晚怎麽不見那個omega的身影?

這個沙龍的最終線索是傾林酒莊未上市發售的新品,季青森不來,是因為早就收到了應筵在電話裏承諾過的新品嗎?

傾林酒莊,勃艮第巴塔蒙哈榭特級園,霞多麗。

岑谙猛地轉身,目光聚焦在門廳左側那棵擺放了好半月的葡萄酒瓶聖誕樹上。

常人眼裏難以區分的酒标,在岑谙看來易如反掌,如果排除上百只酒瓶擺在他面前的話。

他圍着聖誕樹踱步,從最底下一層細細尋找,指尖撫過一張張外文飛舞的酒标,最終停留在第六層一支包裝眼生的葡萄酒上。

傾林酒莊,勃艮第巴塔蒙哈榭特級園,霞多麗。

“走吧。”應筵勾着剛剛落在二樓的車匙,一手握着亮屏的手機拐回來。

岑谙匆忙回頭,他眼疾手快拉住應筵的袖子,臉上難掩激動:“應老師,等聖誕節過了這棵樹就會撤走嗎?”

應筵只稍微擡了下眼,視線再度膠着在手機屏幕上:“不然留着當吉祥物?”

“那能不能——能不能在撤走之前……”

門廳另一側晃過人影,王睿送走客人,走過來插一嘴:“還沒走呢。”

“王哥!”岑谙找到救星般,連忙雙手遞上打開拍照模式的手機,“能不能幫我和應老師合影一張?”

王睿不訓人的時候挺親和:“巴結老板呢這是?來來來你倆挨近點,我拍照技術不好啊,随便來一張。”

應筵忽然被岑谙勾住了垂在身側的手,他從手機界面轉移注意力,似乎這時候才意識到岑谙在做什麽。

幾乎是想也沒想地,應筵抽走被岑谙悄悄勾住的尾指:“改天再拍吧。”

“哎呀很快的,再改天都亮了。”王睿都拿好角度了,“準備三二一啊,拍完我得下班了。”

也就數三聲的須臾間而已。

“應老師。”岑谙扭頭看向身旁心不在焉的alpha。

恰好踏正零點,應筵滿目專注,将打好的“生日快樂”按下了發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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