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自然而然的,那晚岑谙又沒能在應筵家裏過夜。

從公寓電梯出來的時候岑谙碰見步伐匆忙推着車進轎廂的保潔,與她擦身而過時岑谙低下頭用寬大的圍巾掩住了自己大半張臉,即使別人并未在他身上多停留一眼。

轎廂門緩緩閉合,岑谙才擡起雙眼,電梯間沒人,他就呆立在樓層顯示器前,看着紅色的數字不斷跳動,最後在應筵所住的三十六層停下。

兜裏的手機振動兩下,岑谙才回過神來,重又埋下臉揣起雙手疾步往外走,直到拐回外面人行道停靠自行車的樹下,他才收住腳步掏出手機。

應筵給他發來一條消息:明天去醫院檢查一下,體檢報告拍照發我看看。

另一條消息是久未見面的岑頌發過來的,長達41秒的語音,點開後先是聽到噼裏啪啦煙花燃放的響聲,随後他弟弟拔高的嗓音傳出來:“哥,哥!除夕快樂——能聽到嗎,這裏太吵了,除夕快樂!事事順心,健健康康……”

後面緊跟着一堆讓人耳朵起繭的祝福詞,岑谙沒掐斷,邊聽邊單手解開前輪的車鎖,起身時語音正好放完。

他面無表情地把手機塞回兜裏,抓着車把推了一下,起初聽到些異樣的動靜還沒反應過來,直到臨跨上車左腳踩到了什麽硬物,他低頭一看,才發現車鏈子不知怎麽的竟然掉出來了。

車子老舊,這種情況也不是第一次出現了,岑谙認命地将腳撐重新放下,蹲在輪子旁徒手撿起沾滿油泥的車鏈子要安回去,只是手凍得厲害,動作僵硬得試了好幾次都沒有成功。

明明語音已經關掉了,岑谙卻好像又聽見了煙花燃爆的聲音,一聲比一聲響亮。

他遲鈍地擡頭,很遠很遠的地方——似乎比出租屋窗縫望向月亮還要更遠的夜空下,絢爛的焰火呈最熱烈的姿态争先恐後地綻開了,照亮了整座城市,上空,照亮了他神色恍惚的臉,也照亮了他雙手髒兮兮的油泥。

“事事順心,健健康康……”

“你是不是生了什麽怪病?”

漫天焰火在視野中扭曲成一幅流動的畫,他幾乎要看不清這個世界真實的模樣。

岑谙從不知道自己會哭得那麽難過那麽歇斯底裏,六歲生日那年他媽發現他爸在外面養了個高匹配度的omega情人生了個alpha小孩,氣得一走了之沒帶上他,他躲在餐桌底下默默地哭;沙龍之夜他歪在馬桶旁自問為什麽活下去那麽辛苦,安安靜靜流完淚又站起來;回寝室後那場無聲的嗚咽也僅僅是沾濕了一片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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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現在他看着自己與這世界的璀璨格格不入的自己肮髒的雙手,他蹲在車子旁哭得停不下來,甚至沒辦法擦一擦淚。

第二天一大早,岑谙去了醫院。

學生優惠體檢包含了常規五項,進去B超室的時候岑谙還自我安慰,他估計就是入冬後疏于運動外加身體過勞才導致的小問題,等單子拿到手裏,他坐在醫院的廊椅上沉默了。

不遠處傳來一聲驚呼,岑谙機械地擡眼瞧向那個方向,一個嬌小的omega女生舉着張單子疊聲說着“好可愛”,她的alpha小心地虛摟着她,揉揉她的頭發說“你倆都可愛”。

岑谙又低下頭去。

單子被他攥得皺巴,別人眼中從天而降的禮物,到了他手裏恍如成了一張透出濃濃悲劇色彩的默片定格。

他看着那個初具輪廓的小人兒,那顆圓圓的腦袋,那細小的四肢,他的軀體開始發涼發抖,雙唇也顫抖起來。

單子結果顯示孕周已十六周以上,已經過了做人流的黃金期,醫生不建議他拿掉,何況男性beta本身受孕率極低,這種體質加上體內已成形的胎兒,做引産容易引發諸多危險性并發症。

岑谙艱難地攪動泥漿般的思維推算,超過十六周,只能是十月應筵出差回來他倆在酒店住的那一晚了。

平常應筵都會戴套子,唯有那天深夜,應筵被易感期折磨得發狂,才會不由分說将他抵在床上狠幹到渾身燥熱徹底散去才結束。

該告訴應筵嗎?應筵不喜歡怎麽辦?該不顧危險拿掉嗎?他那麽不幸,遇上所有并發症怎麽辦?會血流不止地死去而不為人知嗎?不拿掉的話他要怎麽生怎麽養?

他才二十歲而已,他已經看不懂接下來的路要怎麽走了。

從醫院大門出來,天空陰沉沉的,岑谙仰着脖子看了會兒,遲滞地點開氣象軟件查看天氣,目光一觸及那張自定義背景,他立馬摁熄了手機,杵在原地做了幾個深呼吸。

他推着昨晚修好的車子往瀛村大街的方向走——修自行車的老頭說他這車該報廢了,雖然短期內不會再出故障,但岑谙還是不敢騎了,一是怕自己這狀态上路會釀個事故出來,二是怕車子磕了碰了又要花錢,怎麽着都是自己遭罪。

騎車十幾分鐘就能到家的路,岑谙推車走了整整二十分鐘才走完半程,等紅綠燈時他剛好收到應筵的消息,問他檢查結果出來沒有。

岑谙腦子混沌地在聊天框裏輸入幾個無意義的漢字,然後又通通删掉。

兩年以來,從未有哪一刻,他不知該如何回應應筵,平時哪怕忙活着的時候他都能在三秒之內接通應筵的來電,可現在他面對一句簡單的問句,他做不出回答。

紅燈跳綠,岑谙一剎間想到了個能暫且應付的法子,但必須要先回到家裏。

這樣想着,他加快步伐走了幾步,然後又頹唐地慢了下來,走一段路就情不自禁地隔着層層衣服摸一下自己的肚子。

他還沒想好要不要留下它,居然就下意識地要保護好它。

停好車子後岑谙迫不及待地奔上樓,放下東西将行李箱上的碗和水杯拿開,再把橫躺在地上充當小飯桌的行李箱掀開。

裏面有只裝榮譽證書和證件的文件袋,另外還順便裝了他大一到大三的學校體檢報告,岑谙翻出來今年九月末的那份,手機對着拍下來發給應筵。

因為這個謊言,他打字的手有些抖:我沒事。

那邊許久沒回複,但有那麽一秒岑谙注意到聊天界面上方有個“正在輸入中”,他知道應筵一定在看,只是沒想好怎麽回複。

于是趁應筵還沒發來消息,岑谙又發了句話過去,頗有幾分先發制人的意味:你是不是以為我有傳染病。

敲這句話的過程中岑谙打錯了好幾次,原本他的用意是暗示應筵昨晚說話太重太傷人心,他想要一個道歉,可發出去以後,他看着那句話反而覺得在輕賤自己。

果然應筵很快就回了:不是。

岑谙:那你昨晚在想什麽?

也許問得太直白了,對面又沒聲兒了,隔了很久,應筵才問:肚子是怎麽了?

大學的體檢報告和剛才新鮮的B超單子淩亂地鋪散在床上,岑谙要隐忍到極點才能克制住不把真正的結果攤給應筵看,他多想質問應筵——怎麽了,你說怎麽了,現在你還會覺得我得了怪病嗎?

他更想要應筵一個答案——你希望留下它嗎,如果你願意,我就生下來,你願不願意?

然而他不敢。

在潛意識裏,他深知自己沒那個資本百分百認定能從應筵嘴裏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他只能在盡量短的時間裏逐步試探,也正好用這段時間來好好思考接下來他要面對的不同結果。

文字掩蓋了緊張,将佯裝的鎮定浮于表面,岑谙回道:最近吃太多,長胖了。

不過是請了兩天假,正月初一當晚岑谙又去上工了,這次稍微矜貴了一把,沒騎那破自行車,走出街口叫了個便車,然而結賬時看着因過節而飙升的路費又肉疼了,決定以後還是騎車劃算,大不了騎慢點。

下車後顧着在手機上結賬,等進了俱樂部門廳一擡頭,岑谙的呼吸就滞住了。

才兩天沒來,那棵擺了一個月沒被挪動過的聖誕樹不見了。

王睿在吧臺那氣定神閑翻看雜志,被急吼吼闖進來的岑谙攪了氣氛:“搞什麽,冒冒失失的。”

岑谙扒住吧臺沿,急切道:“王哥,聖誕樹呢?”

王睿将雜志翻過一頁:“今兒個啥節日啊還聖誕樹,兩天沒來把人給休懵了?”

岑谙語氣都急促了:“那些個酒瓶子呢?都扔了嗎?”

“扔什麽扔,擱倉庫裏明年——哦,今年年底再搬出來用啊,古古怪怪的幹嘛呢。”王睿把雜志一合,從腳邊拎起兩捆封面一模一樣的雜志撂上臺面,“去,先別換衣服了,給每個卡座放一本去。”

那些酒瓶子沒當廢品處理掉,岑谙心裏安定了些,他拆開封條,抱上一摞去分發到每個卡座,游完半個大廳放下手裏這最後一本,他忽然留意到雜志封面碩大的标題右下側還有條橫杠,後面寫着“生活美學”。

俱樂部會定期為客人更新雜志,岑谙随之意識過來這大概就是應筵發表過文章的那本,他回頭看看吧臺那邊,趁王睿沒盯着,趕緊翻開目錄,找到相關欄目的頁碼,嘩啦啦就翻了過去。

文章标題為“傾林酒莊:浪漫貯存與傾心釀造”,诙諧與專業并存的文字風格比官方上板正的資料要生動得多,岑谙無暇逐字閱讀,先拿手機拍下頁面。

文章占據兩頁,字體小,他分區域對焦拍,才拍兩張就不動了。

白紙黑字,字字醒目,是應筵撰稿寫下的傾林酒莊名字來歷——

“傾林,為莊主從深交好友名中取字。”

那麽含蓄,又那麽張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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