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沒把文章完整拍下來,岑谙就合上雜志放了回去。
起初他還想着收工就去倉庫看一眼,存點私心問問王睿能不能要走那只酒瓶,他都構思好了,瓶子拿回去插花,擺在窗臺可以添點豔色。
現在他只覺得自己的想法天真又可笑。
大約是節日的緣故,今晚的客人特別多,大廳座無虛席,當然觀感上并沒誇張到濟濟一堂,卡座都分布得很寬松,說話也輕聲細語唯恐擾到了鄰座。
縱然如此,岑谙為客人上酒的時候還是很難避免聽見他們的話題聊及沙龍上亮相過的霞多麗,也沒法阻止他們翻閱那篇文章。
每個圈子都不乏訊息的口口相傳,從此以後大家知曉傾林酒莊是以莊主的深交取字命名,而他只是個在重要活動上犯過錯的不合格員工。
“小岑,把這倆冰桶送上二樓403!”經過吧臺時,王睿使喚道。
岑谙應了聲“好”,彎身拎起其中一桶,盛滿勻稱冰塊的不鏽鋼桶分外沉重,岑谙的手臂浮現出蜿蜒的脈絡。
“哎,兩桶一起來,省得又來回多跑一趟。”王睿偶一擡眼,不禁調笑,“怎麽了呢,還臭着個臉兒,去,讓小劉跟你一塊拎上去。”
岑谙搖搖頭,默不作聲拎了桶上去了,到底還是來回跑了兩趟。
王睿說:“你把馬甲扣上,衣衫不整像什麽樣子。”
岑谙抿抿嘴,低頭系上紐扣。
一連幾天,岑谙都沒等到應筵過來俱樂部,這種情況很不尋常,正值俱樂部客流量大,适合發酵新品口碑的時機,應筵卻偏偏不露面。
岑谙沒法見着應筵,聊天界面也處于凝固狀态,應筵沒提出見他,他也沒主動找應筵說話,眼看着開學日期一天天逼近,他等不下去了。
二月的第一天,岑谙剛在家樓下鎖好車子,直起身就被倏而飄落的細雪打濕了眼睫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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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孕以後岑谙就對低溫特別敏感,他避之不及地爬上樓,進門後關嚴窗子打開了小太陽。
家裏沒有安裝暖氣,這取暖器他是在街口的二手店裏花二十塊淘回來的,開店的那對老夫婦就住在隔壁那棟矮樓房,每晚下班回家岑谙總能聽到那個老爺爺叮叮當當修電器的聲音,在漆黑無人的瀛村大街聽似詭異,對岑谙來說卻是等待他歸家的安全信號。
小太陽開了不到十分鐘,岑谙的手腳就被烘暖了,這種東西開久了一來會灼傷皮膚二來耗電,他不敢讓自己對它形成依賴,滿十分鐘就拔了插頭,爬到床上脫掉衣服,将溫暖的手掌覆在自己隆起的肚皮上。
前些天他還在為身體裏的這個小生命而感到惶恐不安,現在每當用掌心感受着腹部主動脈的搏動正如同接收着胎兒的心跳,岑谙的情緒好像就因此平緩了一些。
他支着上半身慢慢躺倒在床上,拿過手機打字:應老師,你睡了嗎?
消息發送出去,他鎮定地熄屏垂下手,雙眼大睜着望着天花板開裂的牆皮,強撐着睡意等應筵的回複。
手機振動了一下,岑谙拿起來點開,應筵問他什麽事。
哪有人談戀愛談成這破樣兒的,岑谙對着屏幕嘲嗤一聲,繼續打字:可以見一面嗎?
消息彈過去了他才覺得這開頭熟悉,記起他們上次分手之前,他也是先問了應筵這話。
這回應筵沒讓他去公寓了:我在南澳。
岑谙:新酒莊選址?
應筵:嗯,上次在威尼托看的不太滿意。
岑谙挺想問問他這次是要改個“傾木酒莊”還是“青慕酒莊”,字都打好了又勸自己別自讨苦吃,然後删了重發一句:什麽時候回來。
應筵或許也覺察出岑谙不同以往的冷淡口吻了,很快便回複:就這幾天了,回來後去找你。
岑谙半阖着眼想睡了,他沒再說別的,回了個“好”就關掉了手機。
春節過後俱樂部預約的人數沒之前那樣火爆了,岑谙得以喘口氣,用餐也沒再速戰速決。
他最近還是會偶爾出現作嘔的跡象,胃口也很一般,但他很努力地把飯菜嚼碎了咽下去,很努力地把肚子填飽,至少沒決定好拿不拿掉這個胎兒之前,是它陪他走過每段夜路,他要對它好一點。
縱使它有時候讓他感到痛苦。
俱樂部的門廳少了那棵聖誕樹還是顯得空晃晃的,聽王睿說最近在定制個什麽試香臺來填補那個位置,但岑谙其實已經習慣了現在這種空缺。
同樣的,他也控制着自己每天早上別再打開那個會彈廣告小窗的氣象軟件了,與“傾林酒莊”相關的東西可以存在,它們都是無罪的,岑谙認為只要自己不觸碰不關注就好,那麽總有一天他會淡忘既定存在的事實,而他不用再刻意躲避。
估計是岑谙這些日子對工作的散漫态度被王睿看盡眼底——其實也不是散漫,岑谙只不過是有意放慢了自己送餐的步調,幹重活分少量多次地做從而顯得效率低,再就是當客人喊他陪玩盲品的時候他賠着笑說“抱歉我最近身子不舒服喝不了”。
可在對岑谙身體狀況不知情的王睿眼裏,這員工便是懈怠了,他看不下去,把岑谙扯到一邊:“你怎麽回事,啊?我瞧你身子好好的哪不舒服了?”
岑谙誠懇道:“王哥,我最近真碰不了酒。”
“那你倒是給個說法,之前不還好好的嘛!”
岑谙閉緊了嘴找不到合理的借口,王睿也不是非要逼着員工喝酒畢竟這不是俱樂部侍應生必須要學會的技能,但是——“小岑,你的品鑒能力和酒量是咱應老板親自教出來的,來店裏玩盲品的都愛找你,怎麽就最近喝不了了呢?”
不提還好,王睿這麽一提,那段如美好幻境般的往事又浮上心頭,令岑谙一聽到應筵的姓氏就鼻頭一酸。
恰在這時,門口走進來一人,在兩人氣氛最為僵持不下的時候沖王睿耳邊打了個響指:“溫柔點啊哥們,吓到小朋友了。”
二十年來也就只有一個人這樣稱呼過岑谙,他眼神一顫,轉過臉就對上了季青森含笑的眼睛。
王睿一掃半分鐘前嚴肅的面孔,松弛了臉部肌肉咧開笑:“失蹤倆月可舍得回來了?”
“啊,這不是要開學了麽,趁着還有幾天假給你們捎手信來了。”季青森邊脫外衣邊往吧臺椅上坐,還是那副娴熟的口吻,“熱牛奶朗姆。”
如果之前岑谙還只是猜忌,此時便是對某件事情深信不疑了。
他看着王睿用熱牛奶融化黃油和方糖,又看着那杯牛奶注入到另一杯黑朗姆酒中,騰空飄起的熱氣仿佛熏了他的眼眶。
上次是百利甜牛奶,這次是熱牛奶朗姆。
在應筵眼裏,不清楚他的口味偏好沒關系,應筵覺得他應該是怎樣的,那他就應該是怎樣的。
岑谙站在遠處偷瞟了好幾次季青森,他企圖從季青森身上挑出一些缺點,可挑來挑去,他跟這個omega相比都是落敗的那一方。
感情一旦摻雜了較量,就會使人變得卑微,岑谙不折磨自己的心髒了,他認輸了。
他撇開眼,把備酒生備好的酒端上二樓,二樓大包房裏的客說桶裏的冰塊不夠了,岑谙又下樓去打冰塊,發現吧臺邊已不見了季青森的影子。
但那只盛過熱牛奶朗姆的空玻璃杯還在吧臺上沒來得及洗,不像他那杯放涼了的牛奶,硬着頭皮喝下去最後還是吐了個一幹二淨。
真心喜歡和勉強接受還是有差別的。
店長不知跑哪去了,岑谙便過去把那杯子洗了權當歇腳,洗完放上瀝水架也就歇夠了,拎起一桶冰又朝樓上走。
結果這次才走了兩個臺階,身後就有人低喝着喚住他:“我不是讓你別幹這種重活了嗎?!”
隔了一個多星期沒聽的聲音落在岑谙耳裏讓他有些恍惚,他回過身,由于手裏還提着重物,身子也順勢歪了下。
應筵站在樓梯口指着那桶冰:“放下。”
岑谙看了他一會兒,上次見面還是他當着應筵面失禁了的那次,他以為自己再見到對方至少會有點羞恥,但沒有。
他把冰桶放下了。
應筵用眼神使喚了個別的侍應去替他的活兒,全程沒叫工號,也沒往人家胸牌上瞅。
擱以前岑谙會在應筵只喊他“工號018”這事上品出特殊來,但從剛才洗完那只杯子開始,他就不那麽自作多情了。
他把趁王睿不在而偷偷敞開的馬甲扣子重新系上,神情自若地走下樓梯:“要是一開始你弄個電梯,我就不用那麽辛苦了。”
應筵覺得今天的岑谙有點奇怪,是因為岑谙沒喊他“應老師”嗎,還是因為岑谙回頭望進他眼裏時少了幾分雀躍?但又好像都不是。
他立在原地看岑谙走近,說:“俱樂部是拍賣的老宅改造的,當時沒想那麽多。”
等岑谙終于在他面前站定,他覺出來哪裏奇怪了——以往岑谙闊別幾日再見他就會加快步伐奔過來,今天卻不緊不慢的。
“也是,改動太大就失去原來的莊重感了。”岑谙似是對這件事不以為意,很快轉移了話題,“應老師,我有些事情想問你,我們去外面說好嗎?”
應筵敏銳地嗅到了反常,上次岑谙跟他提分手,也是這種沉着的眼神和語氣。
“岑谙,我剛從機場趕過來,晚飯還沒吃。”應筵返身往裏走,“至少先讓我坐下喝杯水吧?”
“應老師!”岑谙抓住他的手臂,随即又松開了,“不到外面也行,就在這說吧。”
手臂上一瞬松開的力道讓應筵恍覺有什麽東西從身上抽離,他繃着臉,心說岑谙這人有分寸感,總不會在大庭廣衆下跟他鬧分手。
岑谙的眼波像一汪涼水,他沉靜地問:“應老師,其實你有沒有想過我們的将來?”
這個問題太突然了。
應筵暗松一口氣的同時,伸手抓過岑谙的手腕往自己這邊扯:“就幾天沒見,你自個兒是不是又胡思亂想什麽了?”
“我沒有。”岑谙掙開應筵的手臂,竭力讓自己的情緒處在一個穩定值,“關于這個問題,你到底有沒有思考過?”
應筵看着自己被甩開的手,不知岑谙突然抽的哪門子風,嗓音也不由自主拔高了點:“你才二十歲,想那麽多有的沒的幹嗎?等你畢業了再做計劃不行?”
“對,我才二十歲。”岑谙氣息有些哽,“應老師,你也知道我才二十歲!”
應筵滿腔的莫名其妙,他看了下四周,盡量壓着火氣,而這麽做的結果是說話都顯得像咬牙切齒:“岑谙,你最好先冷靜一下,這裏都是人。”
岑谙顧不上那麽多了。
兩分鐘前他還顧及着應筵的顏面想找個沒人的地方談,應筵不願意,那他便也算了,就在這談。
他等不及了,也沒時間再耗了。
豁出去的時候嗓音似乎沖破了喉嚨,他以為自己很大聲,但其實那些話都藏在抽泣裏,甚至字音都咬得稀碎:“要分手還是要好好過,給我個承諾就很難嗎?我就想要你一句承諾很過分嗎?”
應筵忍無可忍:“你他媽到底想要我怎麽承諾你?!”
與此同時,門廳到大廳的轉口處傳來一道氣急敗壞的聲音:“你對他那麽兇幹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