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其實不知道從哪一年起,岑谙就發現自己小腹的那道疤痕沒再變淡了,灰白的一道橫卧在皮膚上,摸上去會感覺到微小的凸起。

自從岑愉四歲那年從他小叔說漏的嘴中得知自己從哪裏蹦出來,他每年生日就候着零點掀開岑谙的衣擺看那道疤,起初會咬着唇掉眼淚,說自己那麽大一只躲在裏面會不會把爸爸的肚子撐得好疼?

岑谙就攬着小alpha的肩膀說不會,爸爸只覺得像揣着顆寶貴的大珍珠,不讓別人偷走。

後來岑愉不哭了,趴在他的肚子旁邊,第一個願望就是新的一歲要看見爸爸的傷疤變淡一點。

岑谙看着他眼皮都耷拉下來了還在喃喃自語,又動容又好笑地伸過胳膊把小孩兒往自己身前一撈,再輕輕地放到枕頭上,俯首親了親他的眉心,說:“寶貝兒,生日快樂。”

“謝謝爸爸。”岑愉拉起空調被把自己蓋住,睜大的眼睛摻了燈色,似乎又變得有神起來,“明天可以帶我去玩滑輪嗎?”

“當然可以,”岑谙說,“明天你可以許很多很多願望——當然平時也可以,但明天再貪心一點也沒問題。”

就當是把他曾經沒得到過的,都彌補在岑愉身上。

岑愉點點頭,往岑谙這邊挪了挪,側躺着閉上了眼。

夜燈還盈盈地亮着暗光,每到這天岑谙就很難入睡,他長久地凝視着岑愉的臉,那雙與他不相像的眼睛毫無雜質盯着他看時,他那些不堪的記憶便會在腦海遙遠的深處鮮活起來。

不過也僅此而已了,就像他逐年忘記了在分娩室半清醒地被手術刀割開腹部拉扯開皮肉的麻醉撕裂感,他也淡忘了存在于二十歲那個alpha的臉,他記得牢固的,僅僅是那種被傷得痛徹心扉的感覺。

這七年來,他生活中被太多事情占據了,很多無足輕重的東西,他記不太清了。

等岑愉的呼吸變得平穩綿長,岑谙擰過身撚熄夜燈,把岑愉虛攬進自己懷中。

與七年前讓人莫名煩躁的四十度高溫不同,今年七月二十號的祜靈市是無風的多雲天,但氣象臺沒說會降雨。

上午十點剛過,一輛不算惹眼的黑色轎車從高速路上下來,彙入祜靈市的車流中,七拐八繞後在一家便利店前剎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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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筵下車進去買了瓶水,回車裏灌下兩口,解鎖手機再次打開郵箱裏助手昨晚發來的與炤耀商談的總結。

上個月他出差回來習慣性到西下俱樂部小坐,酒剛上來,王睿便順勢坐到他對面,壓着嗓音說:“巧了。”

應筵問,什麽巧了?

王睿便沖靠窗的卡座裏那個穿淺灰色襯衫的alpha擡下巴,說:“就是他,當年小岑辭職後他打聽了好幾回。”

Alpha獨自坐在那裏,桌上擺了六杯顏色相近的白葡酒,他壓着張白紙寫寫畫畫,估計是自個跟自個玩盲品。

應筵收回眼:“他經常來嗎?”

王睿不用查會員預約記錄就把那alpha過來的頻率摸索得一清二楚:“不常,每年一兩回吧,都是一個人。”

應筵問:“沒點人?”

為了提高對客人的服務質量,這些年裏俱樂部會定期對長期員工進行品鑒培訓,會員們點人玩盲品的情況也變得尋常起來,但只有那個alpha對單獨品鑒樂此不疲,屢屢婉拒了點單侍應的暗示詢問。

“他以前剛注冊成為會員的時候偶爾也會點人的,誰幫他點單他就喊誰陪他玩,不挑人,估計就是嫌自個玩兒太悶。”王睿說,“不過自打小岑陪他玩過一次,他就不點別人了,可能是嫌別人太菜。”

應筵默了會,然後起身走過去,跟那個alpha玩了一場,但并未透露自己的身份。

游戲到末尾二人都很盡興,應筵玩過大大小小盲品無數,不在意地将寫過的紙對折幾下投進空酒杯裏等侍應生收拾,alpha卻從公文包裏拿出個透明文件袋,把自己落了日期的那張放進去,笑着說:“我習慣回家後再複盤一次,不斷學習不斷進步嘛。”

那個文件袋裏已經攢了挺厚的一沓,應筵很突兀地就冒出了那個念頭,按捺着心切聲線平靜地問:“可以給我看看嗎?”

他不得不使出極強的定力才讓自己翻動紙張的動作顯得随意從容而不急躁——直到他翻到了熟悉的字跡。

岑谙的字太好辨認了,字體偏瘦的楷書,連筆并不多,筆鋒很尖銳,跟本人溫軟的性格極不相似。

岑谙的品鑒筆記同樣也在右下角标了日期,最近的一張是在今年四月,最久遠的那張是在八年前的十二月一號。

應筵的心緒變得飄忽,他松開緊攥住紙張的力道,克制住自己想要高價買下岑谙那幾張品鑒筆記的沖動,歸還的時候盡力收斂自己眼神裏的銳利,沉默地審視了兩眼對面的alpha。

難怪他不再問起岑谙,因為他比誰都要早地找到岑谙在哪裏。

待alpha離開俱樂部,應筵馬上從會員檔案裏查了他的信息,随後迫不及待地用AN018酒莊的名義向炤耀經銷商企業發起了合作邀請。

而助手發過來的總結表示,和炤耀的老板交談過程中雖然看得出對方有合作意向,但對方還想回去考慮一下,最遲下周一給答複。

應筵收起手機,靠在座椅上舒了口氣,大約是久坐駕駛的緣故,他放松四肢後有一種蔓延全身的虛浮感,只想踩在實地上走一走。

越過綠化帶的馬路對面就是環河公園,應筵從扶手箱裏摸上煙和火機,甩上車門走過去。

這會兒公園裏來往着不少剛結束晨練的附近居民,不遠處還有皮膚黝黑的老人戴着遮陽帽釣魚,空地上三三兩兩的小孩兒吱哇亂叫着追逐打鬧。

應筵碰了碰兜裏的煙盒,又抽回了手。

他從褲兜摸出一支手機殼邊緣都褪色了的手機,點開,電量還剩27%。

那麽多年過來,這個手機的續航能力已經不太行了,岑谙剛走的那兩年,應筵每隔三四天才充一次電,現在大半天就得充一次。

這也導致他看見電量顯示19%的次數越來越多,于是他勒令自己馬上開始思考那個問題的間隔時間也越來越短,剛開始四五天才思考一次,後來每天都至少得思考一次。

沒有人會把一種不适應的感覺持續七年之久的,他七年前對岑谙脫離自己的掌控感到不适,難道現在還在不适嗎?不可能。

投入思考的次數越多,那兩年與岑谙相處的細節在腦中盤踞生長的面積越大,他情難自控地惦念,對這個問題的答案也越來越明晰。

直至今日,那道問題在他腦海裏盤桓了上千遍,以至于他不用等電量19%的時候才急急忙忙開始思考了,18%的那一刻,他就能寫下最終的答案。

歉疚毋庸置疑,除此之外,他就是喜歡了,放不下了,他把那張模糊的合影設置成所有人都能瞥見的鎖屏壁紙,酒瓶聖誕樹不限年節終日擺放在俱樂部門廳,聚會時好友問他三十多了還不找一個呢,他說他在找岑谙。

不知情的人問岑谙是誰啊?

應筵說,他是一個很好很好的beta。

聚會上季青森也在,心知肚明地哼笑了一聲。

十點四十分,手機電量跳到18%,應筵沒再逗留,握着手機轉過身,大步流星原路折返。

誰料右側綠化區辟出來的塑膠人行道忽然沖出一踩滑輪的小孩兒,應筵走得太急,眼尾瞥見的時候已來不及避開,任那小孩兒尖叫着直直往他這邊栽來——

岑谙的手機受猛烈的沖擊力從他手中脫離呈抛物線摔出去,屏幕朝下機身貼着地面滑出好一段距離,應筵的手臂堪堪接住了那個alpha小孩才沒讓他摔倒在地。

小alpha似乎也吓壞了,站穩後疊聲沖他說對不起,應筵壓根沒心思瞅他的臉,松開手後便疾步跑到那邊撿起了手機,屏幕左上角已經碎裂了一大片。

應筵的心劇烈地跳動着,摸索着去摁側邊按鍵時指尖都是冰涼的。

屏幕沒有任何畫面,他再按了下,手機依舊沒給出反應。

他以為是觸發了什麽自動關機了,嘗試着長按開機鍵,可黑黢黢的屏幕中只餘下他絕望的眼神和天上黯淡的濃雲。

“爸爸——”剛才撞他那小孩兒帶着哭腔朝身後大喊。

一串腳步聲急急而至,岑谙剛才落在後面系個鞋帶的工夫,沒成想擡眼就發現出了事。

确認岑愉沒傷到,岑谙轉過臉就要沖被撞的人道歉,然而目光觸及那張被他早已丢在茫茫往昔的臉龐,他雙眸震顫,心髒跟着陡然一墜。

應筵亦魂不守舍地擡頭,卻在對上眼前人怔忪的面容時身心俱麻,仿佛那壞掉的手機漏了電,貼着他的左掌心沿全身脈絡流竄,将久遠之前的過往碎片全數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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