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章
“傾林?酒莊很久之前就已經改名字了,現在叫西下酒莊,跟俱樂部同名。”對方拿出一只消毒過的霞多麗杯和醒酒器,在身後的恒溫酒櫃上睃巡一遭,又回過頭,“請問您有預約嗎?”
頭一回用顧客的身份前來,岑谙忘了這茬兒,面色僵怔片刻,正要致歉離開,電梯口那邊一道熟悉的音色截住了他的話頭:“小岑?”
岑谙一愣,随即循聲望去。
“真是你啊!”王睿箭步走至跟前,上上下下将岑谙端量一番,“多少年沒見了這是,還記得着王哥嗎?”
“王哥以前關照我那麽多,怎麽會忘記。”岑谙再遇故人,因非會員身份而騰升的尴尬一掃而光,“王哥一直在這裏做嗎?”
“對,你也知道我這人沒什麽争強好勝心,就愛在舒适圈裏待着。”王睿繞回吧臺裏,使勁兒攬了攬那個女alpha,“這我女朋友,喊曈姐就行。”
曈姐轉身去拿了酒過來:“是熟人就好辦啦,小朋友呢,小朋友不能喝酒哦,要不要檸檬水?”
岑谙搔了搔眉骨,不太自然地道:“可以給他來杯熱牛奶嗎?謝謝曈姐。”
岑愉兩只手臂搭在吧臺上,下巴枕着,也禮貌地說:“謝謝姐姐。”
曈姐先幫岑谙醒酒,聞言為難道:“沒有牛奶呢,來這裏的客人都不喝牛奶的。”
岑谙指尖一頓,可他分明記得季青森每次過來都不缺牛奶類雞尾酒招待。
王睿不知岑谙心中所想,不過七年前岑谙在這裏幹的時候确實是清楚儲藏室裏會定期備甜牛奶的,他解圍道:“是很久沒有進貨牛奶了,小岑你記得青森吧?以前進貨牛奶都是為了給他調雞尾酒用的,不過他已經很少過來這裏了,就算來也只是點上一杯葡萄酒過過嘴瘾,久而久之就沒再買牛奶了。”
岑愉懂事,說:“那我就要檸檬水吧,謝謝叔叔。”
“哎喲,你這小娃娃嘴真甜,跟……”王睿說着說着停下來了。
這時候他才探究起這面生的小孩兒跟岑谙的關系,一雙目光在兩人之間來回掃蕩,他騰地瞪大眼:“小岑,這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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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兒子。”岑谙說得直率,勾着岑愉的吧臺椅扶手往自己這邊輕輕一拽,手掌罩住小孩兒的後頸撫了把,“六歲大了。”
岑愉反駁:“爸爸,我七歲了!”
“六歲。”岑谙耐心糾正道,“上個月才吃的蛋糕,上面插了六根蠟燭,你忘了?”
蠟燭不是岑愉親手插的,點火什麽的都是岑頌弄的,他滿臉茫然,似乎也辨不清孰真孰假了。
而王睿的重點壓根不在孩子幾歲上面,他壓低聲音問:“小岑啊,孩子是親生的嗎?”
“那肯定啊,”岑谙笑了起來,“王哥,你想什麽呢。”
岑谙承認得越是爽快,王睿心裏替好友拉響的警鈴越是震耳,他把邊上的手機抓進手裏,正要找借口走開兩步,轉眼目睹小孩兒拉着岑谙的手臂黏糊撒嬌,他徒然松手,緊握的手機落回臺面。
霞多麗上來了,稻草黃,如季青森所說,有很輕柔的奶油、吐司和蜂蜜味兒。
像以往每一次,岑谙觀色、聞杯、入口、回味,手法熟稔得讓王睿記不起他第一次品酒時的稚拙。
多年未見,王睿和岑谙斷斷續續地聊,這幾年間未曾露面是去了哪裏,做什麽工作,生活還順利嗎。
岑愉趴在吧臺上等他那杯檸檬水,他新奇地左顧右盼,從吧臺內那面巨大的酒櫃,再到大廳裏錯落有致的卡座,最後順着沒有窗簾遮擋的窗子望出去,看看自家的車子在不在原地……
夜色深淺有度,天幕抹着層暗淡的藍,路燈下一道步伐滞慢的颀長人影也是穿同色系的襯衫,若不是燈光鍍出輪廓,恐怕這人也要融進薄暮中。
岑愉昂着脖頸張望,抓着吧臺椅的矮扶手往地面一蹦。
岑谙第一時間就留意到了:“小愉,別亂跑,回來。”
“我要上廁所。”岑愉說。
“沒事,去吧。”王睿給他指路,“在電梯左手邊進去,要不要人陪?”
“不用,謝謝叔叔。”岑愉像是憋不住,一溜煙兒往那邊跑了。
電梯間跟門廳連着,岑愉拐過彎,捂在裆部裝模作樣的手放下來了,緊張地回頭看了看。
門廳僅一堵厚牆與大廳相隔,岑愉蹑手蹑腳從厚牆一側閃身而出,聖誕樹投下的斜影為他做了最好的掩護。
岑愉悄然無聲地從俱樂部大門潛了出去。
路燈在手機屏幕上打了一盞明亮的光,應筵挪遠一步,邊緩步前行邊查看祜靈市的酒店信息。
弱光環境下盯久了手機眼澀,應筵摁熄屏幕揣回去,将另一部手機摸出來摁亮,電量餘35%,明明下午才充滿出門,似乎打那次摔壞後跑電就快得離譜。
迎面一串又急又脆的腳步聲,應筵擡眼一瞬便瞧見一個小狗似的黑影兒朝自己竄過來,他下意識要避讓,離近看清點那張臉蛋,他心下驚詫,半步也不躲了,微擡起手臂準備硬生生接下這股強猛而突然的沖擊力。
然而估算錯了方向,那黑影兒沒往身上紮,跑偏了用勁撞上他的手臂,應筵只覺胳膊一大截都麻掉了,如同百根粗針穿刺指掌,他失去握力,剎那的意念全用于收緊臂彎把差點失衡跌倒的小孩兒護在懷中。
啪!
手機脫力摔在地面的聲音極其短促,應筵眼睜睜看着那亮起的屏幕猝然熄滅,腦中“嗡”的一下,像是被裹挾夏日餘熱的晚風灌了腦,脹得顱內劇痛難耐,再反應不過來任何事。
“壞蛋,還錢!”岑愉甩開他的手臂,掄起拳朝他腹部砸過來,“你給我爸爸還錢!還錢!”
應筵那麽高大一人,竟被小孩兒這無情力推搡得連退兩步,他愣怔着從地面上的手機扯回眼,托住岑愉的兩個手肘。
才幾歲大的孩子不知哪來的無窮無盡的力氣,蹙着眉,雙唇碰合勢要将那兩句話重複上千回,可眼裏藏不住怵然,即使這樣也還是要給爸爸讨回什麽:“壞蛋還錢!”
眼前忽而大亮,應筵被逼退到那盞路燈下,燈光拂過小孩兒濕潤的眼眶,恍然間應筵清醒過來。
腹部被捶打得快要失去知覺,應筵從一雙手肘滑下來裹住兩只緊攥的小拳頭,屈膝蹲在這小孩兒面前:“什麽還錢……你爸爸呢?你怎麽一個人跑這裏來了?”
岑愉掙不開這兩只滾燙的手掌,心急之下朝俱樂部大門看了眼,旋即又轉回來瞪視着對方,咽了咽口水,扯着嗓子大喊:“還錢!”
耳膜被嘶啞的叫聲折磨,眼睛因小孩警惕的神色而脹痛,手心裏是兩股想要抽離的力道,這小孩兒全身心都在抗拒他,每一聲每一眼對應筵來說都像在摧心剖肝。
他時常問自己事情怎麽會落得這般下場,可他真的不懂嗎,兜兜轉轉,全數得歸咎于他糟蹋了一份沉甸甸捧至他眼前的真心。
岑谙給予他機會擁有這個孩子,可他當年選擇了忽視對方眼中哀切,于是他原本擁有擁抱這個孩子的權利,現在反倒被視為仇敵。
應筵默了片刻,騰出一只手掏出卡夾,抽出一張塞進小孩兒手裏:“別喊了,再喊嗓子要壞了。”
岑愉噤聲了,咬着嘴唇将那張卡翻來覆去地看:“這是什麽?”
“很多很多的錢。”應筵試探着伸出手,扣住小孩兒纖細的手腕,“你爸爸是不是在俱樂部裏?我帶你回去找他。”
岑愉倏地抽回手,拔腿就往街對面奔去,應筵疾步跟上:“你小心車!”
好歹在俱樂部的門廳處把人逮住,應筵剛抓上岑愉的手臂,岑谙就焦心地從隔牆內沖出來,觑見洗手間裏沒見着影兒的岑愉就在這裏,他緩了口氣,還沒定下神來就驚惶地撥開應筵握在岑愉小臂上的手:“你別碰他!”
岑谙語氣中的反感與抗拒比岑愉的拳打腳踢來得更直觀,應筵一時怔在原地,明明處在自己的地盤,卻猶如占了人家什麽似的渾身難受:“岑谙,就在這裏,咱倆能坐下好好聊聊嗎?”
王睿一直擱邊上膽戰心驚地旁觀着重逢的這兩人,他扯了把好友的胳膊,壓着嗓音勸說:“聊不了哥們,人家已經有家室了,你他媽別摻和了。”
應筵充耳不聞,就立在身後這棵陳舊的聖誕樹下,跟很多年前拍下合影時的站位分毫不差:“就在我們平常坐的那個卡座,聊十分鐘,好嗎?”
岑愉輕扯岑谙的袖子,用自認為別人聽不見的聲音低語:“爸爸,壞蛋還錢了。”
一張卡片遞到眼前,岑谙無言接過,月白色卡面,燙金凸紋,是那張他曾經求而不得的房卡。
他就捏着這個房卡,怆然擡眼看向對方。
“聖誕樹,房卡,固定卡座。”岑谙松開岑愉的手上前一步,将房卡鈍圓的一角戳在應筵胸口,幻想為他不敢握起的一把刀,“我不懂你為什麽會認定我永遠沉湎在過去,可惜這些東西對我而言真的沒什麽好懷念的了。”
他揚手一揮:“還是說,你還想用這些東西再羞辱我一次?”
房卡照着應筵的臉直直甩來,他往後踉跄一步,脊梁碰上身後的聖誕樹。
霎時樹身晃動,岑谙睜大眼,看着最頂上兩層的葡萄酒瓶從圓架上傾斜摔下來,王睿在一旁着急伸手:“躲啊!”
而應筵紋絲不動,酒瓶子重重砸在頭頂,再由肩部滾落,于腳邊聲聲碎裂。
岑谙仿佛被一棵十八歲那年景仰過的大樹深切凝望,此時這棵樹在他面前傾倒,而他垂在身側的手輕顫蜷縮,握住了一拳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