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滿地不規則的碎玻璃片,像在腳邊淌了片湖,在燈下閃着粼粼的光。
王睿驚魂未定,拽了把應筵的胳膊将人扯離那棵聖誕樹:“苦肉計不是這麽使的啊兄弟。”
岑谙緊攥的拳松了,尋求熱源似的重新牽住躲在身後吓壞了的岑愉的小手,堵在喉頭的一口氣也輕輕呼出來。
“你,”岑谙開口才發現自己的嗓音有點喑啞,他緩了緩,繼續道,“別在我面前演這種戲了,沒用。”
說罷,他的視線從應筵臉龐落下來,掃過躺在碎玻璃當中的那張房卡,只須臾就撇過臉,牽着岑愉走出了俱樂部大門。
幸而這個點俱樂部剛開始營業,裏邊人不多,門廳這處沒鬧出太大的動靜。
王睿撓撓耳根,嘆了口氣,俯身撿起那個月白色卡片,看了眼上面的數字:“你他媽真給個房卡啊,你還不如給個黑金卡來得實際!”
被重物幾番砸中的鈍痛此刻才從頭部和肩部細密地擴散開來,應筵垂下眼,從王睿手中抽走房卡,指腹抵住戳過自己心口的一角:“他以前說,給銀行卡就像我在包養他,他不喜歡那樣。”
“不是,”王睿不懂這邏輯,“給房卡不是更像包養?”
應筵回想着岑谙當年趴在他膝上用懇切的眼神求他一張備用房卡的可憐模樣,自己也如堕煙霧:“可他說過想要。”
王睿不知真相,只知耳聽為實,他拍拍應筵的後肩,殘忍地重述着現實:“可人家剛才就是覺得你在羞辱他哎。”
那一掌不偏不倚拍在應筵被酒瓶子砸過的位置,他把房卡往手心一收,側身避過王睿再一次攻擊:“他怎麽突然過來了?”
“岑谙?”王睿說,“可能是回來探望我吧,酒沒喝多少,淨跟我聊天兒。”
“他喝酒了?”應筵沒留意王睿說的“沒喝多少”,光記得岑谙十八歲那年喝醉了暈頭轉向直往他懷裏栽,他再沒愣神,拾步往外沖,到街對面稍一停頓,彎身撿起地上的手機,顧不上檢查故障,心急如焚拉開車門的時候無意間瞥見俱樂部外側臨窗處熟悉的身影。
車門再次碰合,發出的聲響引得隔街低頭看手機的人擡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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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筵大步過去,留意到那小孩兒往岑谙身後躲,他離他們僅半丈遠時站定:“王睿說你喝了酒,不能開車。”
岑谙不露痕跡地挪了挪身子把岑愉完全護在自己和車身之間,目光垂落繼續盯手機界面:“用不着你提醒。”
應筵看了看岑谙身後那臺銀白的轎車:“我送你。”
“不用,”岑谙立馬就抓上主駕的車門把,又重複了一遍,“不用,我叫了代駕。”
應筵被岑谙眼裏的防備刺了一下,這種痛感甚至比實物敲打在身上還真實。
他不得不搬出一套能讓岑谙接受的方式:“你不想聊別的話,那只談工作好嗎?就聊市場推廣計劃,鄒助說你們對于這個階段正在探索新的渠道,但是還茫無頭緒,正巧我有個建議。”
不可否認這個話題對岑谙來說比什麽都來得實際,關乎工作上的事情他找不到理由拒絕應筵,何況直到那天品鑒會,他才發現自己在葡萄酒行業打拼多年吸收的見識,依舊抵不上應筵的一半經驗。
手機振動提示已有代駕接單,岑谙依舊抓着車門把:“你剛才被酒瓶砸到了。”
“我不疼,”應筵馬上說,“我沒事。”
岑谙躊躇半晌,拉開後排的門讓岑愉進去:“小愉,我們坐後面。”
“哦。”岑愉小聲道,“那還問他要錢嗎?”
“不用擔心。”岑谙擋在車門處,轉身把車匙遞出去。
應筵上前兩步接過,沒碰到岑谙勾在鑰匙環上的手指。
引擎啓動,岑谙坐在後排靠左側,半邊身子緊挨住車門,亮着手機取消了代駕訂單,屏幕白光映着另一張小臉,岑谙手臂一伸,将明顯緊張的岑愉攬在自己臂彎裏。
這個角度不經意就能瞥到倒車鏡上的一雙眼,岑谙偏移視線,斜睨向車窗外。
這場對視跟品鑒會那次相隔人影與觥籌的一錯眼沒什麽區別,淡漠得如同一杯放涼的白水,再多的情緒投進去也悉數沉底,應筵嘗不出什麽滋味。
車子駛出園區大門,應筵拐上大道,說:“我上回簡單分析的品鑒會類型,記得嗎,你在本子上記錄過的。”
“嗯。”岑谙應了聲。
“品鑒會确實是葡萄酒行業一個很普遍的宣傳方式,不過你有沒有發現,接連不斷地開品鑒會,服務來服務去,最終面對的還是那群中高端客戶。”
這也是炤耀的市場部目前發現的問題所在,岑谙将視線從窗外收回來,掠過倒車鏡,聚焦于前方的主駕椅背上:“可葡萄酒更适用于中高端人群是公認事實。”
“這就是思想誤區。”應筵有意引導岑谙說更多的話,“把眼光放在同一個服務群體始終是一種狹隘性思維,要想擴大消費群體、打開市場空間,首先就要扭轉這個誤區,你想想,我們酒莊跟炤耀合作的第一批新品,是哪個類型的葡萄酒?”
他有意咬重“我們”的讀音,但岑谙似乎沒發覺,沉浸在應筵給予的思考空間中:“起泡酒。”
應筵放慢車速:“排除釀酒方式和發酵過程等本質區別,其實口味上起泡酒和果酒相當接近,你覺得哪個群體容易接受起泡酒的味道?”
答案在心裏漸漸成型,岑谙豁然開朗道:“學生?”
“嚴謹點,是大學生。”應筵說,“所以你們可以嘗試開拓大學生市場,借助類似學生會這樣的社團組織來做營銷,這不是能挖掘新的消費群體了麽。”
說是建議,倒不如說直接把金鑰匙送到了面前,岑谙正要回答,這時身上一重,也不知道岑愉是什麽時候睡着的,車身輕晃間就倒在了他懷裏。
“怎麽了?”應筵沒得到回應,朝後視鏡望了眼。
岑谙嘴快,本意是怕接下來的說話聲吵醒了孩子:“小愉睡着了。”
答完才醒悟自己暴露了什麽信息。
應筵壓下了嗓音,說:“他叫小愉?”
“嗯。”岑谙又觑向了窗外,快到目的地了,“他爸爸取的名字。”
模棱兩可的回答,應筵自認沒資格再探聽是否有別的深意,只覺表皮那些疼痛不約而同都鑽入了心口,像是讓他整顆心髒都在懸空而不敢落于實地,唯恐又多磕碰出哪處淤青。
七年在他們的共同記憶中塗抹了大片的空白,應筵想執筆寫點什麽,卻不知該從何處下筆,怕拿不準力道戳破了紙張,正如此刻他想說點別的什麽,又擔心說錯話破壞了好不容易建立的氛圍。
導航提示離目的地只剩不到一公裏,應筵打轉方向盤,不小心讓月色窺見方向盤上他的指印:“你明天也還在東口市嗎?”
“那——”
“我約了人。”岑谙似是知道應筵要說什麽,及時打斷他的話頭,“和他見完面我就回去了,小愉要早點回家休息。”
“……好。”應筵收住了話,正巧導航結束,車子停在了一家快捷酒店樓下。
恰好這個酒店離瀛村大街極近,應筵解開安全帶,雙手緩慢從方向盤撤離:“你以前住在這附近嗎?”
“住過一會。”岑谙不欲多說,欠身推開車門,再小心地托抱起岑愉,讓小孩兒把腦袋歪到自己肩上,“今晚麻煩你了。”
兩人之間何曾說過這種客套話,應筵聽得出這是岑谙懶得多交流的告別,他沒法找理由留在車裏了。
拔下鑰匙,他邁出車門,低眼看着岑谙環在孩子後腰的小臂,露出的手腕依然跟當年一樣纖瘦。
鑰匙紮着手心,應筵說:“等我來抱吧,就——”
他想說就送到房間門口,不進去,結果岑谙面露慌亂偏過身子,他甚至都還沒伸手,岑谙就拒絕:“不用。”
“真不用。”岑谙放輕聲音,怕吵醒了岑愉,“你剛才也說,起泡酒适用于大學生群體而非學生群體,這麽小的細節你都能及時給我糾正過來,怎麽就想不到你的信息素會影響我的孩子?你以後……”
像是在對曾經的惡語相對耿耿于懷,也像是對今晚的觸碰作出警告,岑谙直直地看着應筵,說:“你以後不要再靠近他了。”
身後的大路燈色錯雜,餘光裏車影飛馳,這些景象都倒映在岑谙深棕的眼眸中,看着分外迷離。
應筵卻為之怔然,岑谙聲聲溫柔,句句帶刺,溫柔不是給他的,吐露的話倒是真的字字紮在他胸腔,像晴好晚空下,車轍道道碾在他身上。
“給我車匙。”岑谙向他伸出一只手。
應筵把車匙置入對方攤開的掌心,岑谙手一收,然而應筵的食指還勾在鑰匙環上沒松開,兩人的手以一個奇怪的姿勢舉在半空。
岑谙已經步上一個臺階了,他半擰着身子,皺眉道:“松手。”
應筵直視着他的眼睛:“岑谙,今天在俱樂部的所作所為我真的沒有要羞辱你的意思,如果你産生了這種心理,我向你道歉。”
岑谙的半邊身子被岑愉壓得發麻,他回想門廳聖誕樹下那一幕,那時愕然是真的,現在禁不住發笑也是真的:“無所謂。”
“真的,”他一點一點地,将車匙從應筵手裏抽出來,幻想解救當年深陷泥潭的自己,“應筵,我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就學會不在乎你了。”
酒店玻璃門,電梯門,一道道吞沒岑谙的身影,直到應筵坐到出租車裏,他的耳道仍被岑谙親口叫出的名字所充斥。
這是岑谙自跟他認識以來,第二次連名帶姓喊他全名。
相隔七年,這兩句左右交互着在他耳畔回蕩,讓他錯亂得分不清今夕何夕——
“應筵,其實你從來就沒在乎過我吧。”
“應筵,我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就學會不在乎你了。”
時過境遷,失落與希求滾落塵土,愛慕夷為荒蕪,被愛的人失去權杖,方懂得何謂痛切心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