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42章
杯中酒液晃蕩,盛名老板明顯醉得厲害,連杯子都握不穩,周遭喧鬧,他沒聽清應筵說了什麽,歪了下身子伏到欄杆上:“啊……你說什麽?”
一霎間船身蕩漾,海水嘩嘩拍打在船體下部,應筵抓緊欄杆,眼尾掃過派對上瘋玩的那幫人,攥着對方的領口把人扯近,壓着嗓音低吼:“我問你出海前到底有沒有給游艇做安全檢查?”
盛名老板反應了好久,才拍着胸脯保證:“做了,那肯定是做了的!我這船常年停碼頭,一年才開出去三四次,肯定是沒問題的!”
他醉醺醺地舉了舉杯子,搖來擺去地往餐桌旁去了,應筵杵在原地,雙手交握搭在護欄上,壓着脖子看了很久的海面。
派對上那撥人到近淩晨才耗盡精力,搭肩摟腰回各自的客艙休息,應筵無法安睡,摸過遙控平板打開房間的燈光系統,穿上鞋子離開房間。
派對散場後這艘游艇如同沉入睡眠,海上一片死寂,應筵這次不往主甲板尾阱走,拾級而上踏入上層甲板,這一層相比主甲板小得多,但後方戶外空間比尾阱視野開闊,應筵攀着護欄觀察了下水面,又仰臉望向頭頂被濃雲遮蔽的天空。
起初聽到第一道輕微雷聲的時候應筵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因為白天上船時還赤日炎炎,氣象臺也沒預告晚間會有雨。
直到天幕下劈出一道刺目的閃電,将海水染成剎那的灰藍,船體往其中一側劇烈地偏了一下,應筵扶着欄杆順勢摔坐在環甲板內側的矮沙發上,掏出手機點開氣象網。
又一記閃電劈下,與屏幕暗光一同照亮應筵臉上的凝重,冰涼的水珠砸在手背,他霍然起身,攀着扶梯快步走了下去。
胸口一片濕涼,有什麽緊緊地箍住了腰身,岑谙眠淺,在滿室晦暗中倏地睜開了眼。
空調運作的聲音不大,因此窗外淅淅瀝瀝敲打在玻璃上的雨聲在黑夜中清晰可聞,岑谙沒做什麽噩夢——或者說他混沌的思維中沒立即回想起來自己做過什麽夢,可胸腔內的心跳卻嘭咚作響,一下比一下激烈。
等徹底把夢境和現實分離,岑谙低下頭,才發現岑愉埋在他胸前無聲抽泣,淚水全蹭到他的睡衣上,透過布料往他的胸膛裏沁了股涼意。
他以為岑愉不舒服,忙擰身拍亮夜燈,手掌覆上小孩兒的腦門,沒摸到發燒的跡象才松了口氣。
岑愉雖然在哭,但眼睛緊閉着沒睜開,岑谙感覺他是做什麽稀奇古怪的噩夢了,給他掖好被角,把人摟在自己懷裏撫着後背哄了好久,等岑愉的情緒平靜下來了,他下床用溫水打濕毛巾,給岑愉擦淨了臉。
大約是懷孕時落下的習慣,岑谙在半夜醒來後往往難以再入睡,他把空調調高兩度,在床尾靜坐幾分鐘,攥着給岑愉擦過臉的毛巾離開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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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手間與陽臺相連,岑谙挂好毛巾,将晾曬在陽臺的衣服收進來,仰躺到沙發上卻怎麽也不想動了,天亮就要去碼頭取貨,他摁亮手機打算查看一下雨什麽時候能停。
還沒打開氣象軟件,通知欄推送的黃色臺風預警先一步映入眼簾,岑谙心裏一沉,扒着沙發扶手坐起來,忙打開物流網查詢海運狀況。
這會兒将近淩晨三點,物流信息仍停留在昨晚飯點的那個時間沒更新過,不知是否失去了信號,岑谙隐隐感到不安,他沖外面望了眼陰森的天色,趁雨勢還不算大,撥出了一串號碼。
岑頌接起電話時聲音很迷糊,尾音拖得很長,剛喊了聲“哥”,就被岑谙打斷了:“岑頌,你方不方便過來家裏?”
“啊……現在嗎?”
“對,過來看着小愉……”岑谙從沙發旁站起,拿過茶幾的保溫杯,肩膀和耳朵夾着手機,走去灌了杯溫水,“我得出去一趟。”
“哦,好。”岑頌此刻才突然驚醒過來似的,“我靠,哥,現在才三點啊,你要去哪?”
“我們公司有批貨滞留在港區附近了,得去看一眼,我怕出什麽意外。”岑谙說,“外面下着雨,有點冷,你穿個外套出門,慢點開車,別心急。”
話音剛落,那頭傳來砰的一聲響,緊接着是輕聲的抽氣,貌似是對面的人走得太急絆到了什麽,岑谙道:“岑頌你別心急!”
“好好好。”岑頌估計是怕吵到室友,說話的聲音壓得特別低,“那先不說了哥,我出門了。”
個把鐘後,門鎖輕旋,岑頌帶着一身潮濕的寒氣進屋,門一關便困頓地栽到岑谙肩上,這是二十多年來第一次,岑谙像哄慰孩子般的撫了撫岑頌的後頸:“你們等我回家。”
引擎與悶雷同時打響,岑谙給足馬力沖上無人的大街,擋風玻璃上密集的雨水被雨刮掃成一片網,交織成他眼中化不開的倉皇。
餐桌上最後一只餐盤因船身搖擺而甩到甲板上,在洶湧的海潮中應聲碎裂,游艇上亂成一鍋粥,前一晚還載歌載舞的一群人尖叫着尋找能依附的事物,盛名老板完全酒醒,和水手站在人群中揮舞着雙手極力安撫大家的情緒,然而效果甚微。
應筵巍然立在尾阱護欄旁,遠近浪潮連綿成起伏的山丘,濺起的海水與豆大的雨滴濺上他的臉龐。
盛名老板過來勸他回船艙裏去,他繃緊握在欄杆上的力道,凸起的青筋由小臂蜿蜒至手背,他已經在竭力控制情緒,可當閃電再次照亮眼前這個alpha老板的臉,他終是壓不住怒火,薅住對方的衣領往身前一拽:“我再問你一遍,游艇出海前到底做沒做安全檢查?”
“……做了,真做了的!”
“你現在腦子清醒吧?做沒做自己不清楚?”應筵用虎口扣住對方的後頸,把人臉朝下往護欄邊緣一壓,“你他媽自己看看船體歪成了什麽樣,風暴潮這事兒已經算小了!”
吼完,他扔下呆滞的人,吩咐忙着關閉艙門的水手把跌坐在甲板上的alpha拖進船艙,自己疾行穿過甲板朝前頭的駕駛艙走。
兩名船員在緊閉的門外滿臉急色地讨論,應筵攔住一個:“是不是主機排氣管出現問題了?”
船員驚訝于有人作為外行竟看得出問題所在,回答道:“對,主機排氣管連接卡箍鏽蝕斷裂了,如果排氣管脫落,水壓導致海水倒灌進船艙,最終會導致船體沉沒。”
應筵朝舷窗外看了一眼,外面太暗了,他沒抓取到任何畫面,間或電閃雷鳴,他才駭然看清澆淋在窗外側的海水。
每個人都必須抓着點什麽才能勉強站穩,應筵将雨水潑濕的劉海往後捋,強迫自己鎮定:“救生艇呢,船上有多少只救生艇?”
“兩只救生筏,但這種情況不可能乘坐下海。”船員道,“現在風速九級,浪高七米左右,救生筏放下去随時會被掀翻。”
這時腳下淌過水流,應筵皺眉分辨這是涮進來的雨水還是誰摔了酒瓶滲出來的酒液,直到一名水手跌跌撞撞奔過來大呼海水開始滲入船艙了,應筵的臉色驟然蒼白:“那我們現在跟等死有何區別?!”
人生走過三十餘載,應筵也并非未見過什麽大風大浪,可此刻眼觀駭浪疊起,耳聽波濤澎湃,面對逼至跟前的死亡,抓不住活下去的可能——
他突然地……被很多很多過往的零碎片段裹挾了思想。
他想起在西下俱樂部第一次遇見岑谙,那年岑谙十八,穿襯衫馬甲紮領結,挺直腰板笑得可燦爛,說這是南澳洲奔富酒莊九二年的設拉子,紅醋栗和覆盆子香氣濃郁,風味特征明顯,回味很悠長。
第一次發生關系,他知道岑谙是想跟他接吻的,但即使他假裝入睡岑谙也沒敢湊上來,只乖乖蜷在他懷裏,将手指探入他掌中輕輕觸碰便足矣。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岑谙展露越來越多的愁容?好像是從岑谙十九歲生日那晚開始,岑谙一絲不挂伏在床邊,仰望着從浴室走出來的他,說,應老師,你多看看我吧。
他們在車裏親熱,第一次用懷抱相擁的姿勢,岑谙用掌心覆上了他腺體的位置,他當時就想,一個beta怎麽會這樣溫柔,又這樣可愛,怎麽會對着alpha做出如此有安撫性的動作,他怎麽好像有點着迷。
可那些他都沒一一深思,直至他把這個愛他的beta糟蹋壞了,骨肉原來也是易碎的玻璃,眼淚會成為蒸發消失的朝露,心髒脫離脆弱枝杈摔在泥濘中爛作腐果,岑谙會頑強重生,可完好的岑谙不屬于他。
岑谙用兩年時間為他釀造了一杯名為真心的長相思,顏色純粹,酒體輕盈,他卻沉醉于難緩的後勁中找不到已經清醒的人。
面臨死亡之際,他本以為被打亂的破碎片段奇跡般按完整時間線重組排列,一幕幕清晰得恍如昨日,又遙遠得——遙遠得像海上漂泊的他與岸上或許再也不能相見的岑谙那般距離,讓他再難以自持而掩面落淚。
船身傾斜,亦或是他再也站不穩,應筵向來筆挺的後背貼緊牆壁寸寸下滑,船員推搡着他進甲板中部的會客室,說什麽等船長開進避風港,大家就能得救了,可攙扶他的一雙手也是極冰似的寒冷。
歪倒在會客室長沙發的一瞬,手機從褲兜裏滑出來,應筵似是尋到感情絕境中最後的生機,抓起手機解鎖,顫着雙手用鄒助的工作號點開岑谙的仙人球頭像,如荒漠中滋長出的求生本能——
他輸入一句“我想你”。
海上沒有信號,消息發送失敗。
他不甘心不死心,再輸入一句:岑谙,我好想你。
灌入船艙的海水漫上了腳背,船員破門而入,扯着嗓子命令大家即刻穿上救生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