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43章

火箭降落傘信號彈發射,遠方海面上騰空飛起一股火紅色的濃厚煙霧,亮橙的一點懸挂高空,幾乎要破開重重黑雲。

瓢潑大雨一刻不歇,岑谙攥着方向盤踩猛油門,天邊無光,行車寥寥的高架橋上是寒風在催促他。

淩晨電臺在實時播報本地天氣,岑谙嫌它幹擾思維,伸手關掉了廣播,如此雨水砸在車頂蓋的聲音更為清晰,像水流滲進耳道,即使關嚴車窗開了暖氣,軀體內的陰寒也還是勾扯得心髒不住地顫,跳動的頻率快要與耳畔雨聲同步。

是擔心貨物在風暴潮中被掀入海底導致企業慘遭嚴重損失嗎?可做經銷的七年來也并非未在進口海運途中出現這樣的天氣情況,出于對合作船運公司的航海技術信任,他哪次不是高枕無憂。

是因為這次清關提貨是他親自負責而分外重視嗎?可他只是交個單派趟車,在船邊直提時留個心眼的活兒,就算貨物真出了什麽意外還有保險賠償,完全怪責不到他的頭上。

到底是因為什麽。

飓風獵獵作響,兩架救援直升機先後趕到,在游艇沉落的前一刻及時救起船上二十餘人,且并無一人受重傷。

新鮮空氣夾帶着海水鹹濕的氣味湧入鼻腔,應筵在岸上安全區域落地,雙腳踩實地面的那一瞬甚至感到不真實。

得救的人們相擁而泣,背水一戰的船長神經緊繃多時,終于被疲憊席卷昏睡在地,盛名老板握着飛行員的手感恩戴德……

只有應筵直直伫立着遙望海上,腦海裏一幀幀回放真他命懸一線時所憶起的陳年舊事。

身上的衣物被浸潤得無一處幹燥,深色調的襯衫西褲混雜海水與冷汗的鹹澀氣味,總之不太好聞,鞋子裏也灌了水,每一步都沉重得難以提起。

應筵卻毅然轉身,一步步邁了出去,步調由慢至快,繼而迎着拂面而來的冷風跑了起來。

身後遠處有急救員大喊:“先生你要去哪,這種天氣很危險!”

很快這句告誡被抛之腦後,應筵充耳不聞,此生沒試過以如此迅猛的速度狂奔,他只記着他答應過岑谙要盯好那批貨,貨物今天就能靠港,岑谙是負責接卸提貨的,或許他趕過去正好能遇上岑谙……

在游艇原本的停泊點附近找到了自己的車,應筵微微俯身撐着右膝,左手扶着車門,直勾勾盯着後視鏡下那枚黑金色的胸牌足有一分多鐘,才坐進去拉上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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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副駕拖過來那件很久以前披過岑谙雙肩的大衣搭到方向盤上,随後雙手摟上去,極度疲憊地閉眼埋在上面半晌,及至确定風聲徹底隔絕在車窗外,妄想岑谙藏在衣料間的舊時氣息萦繞周身,他才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将不安的思緒從海上的遭遇中抽出來。

打開暖風,應筵給油疾馳進寒夜中,眼神不複海上時的灰敗,目光如炬勢要要穿透厚重的夜色。

今日沒有陽光,将近清早七點,天空仍黑壓壓的,雨勢倒是小了一些。

車子疾行兩個多小時終于駛進港區,身上濕淋淋的衣褲被暖風烘幹不少,應筵以指作梳将淩亂的頭發往後捋,這時也顧不上什麽衣冠儀容,命運再次贈予他重逢岑谙的機會,那他最不堪的一面被岑谙撞見又有什麽所謂?

車門推開,狂風夾雜雨絲往領口裏灌,應筵向來衣裝得體,眼下鞋履髒污、衣衫折皺,他何時展露過如此狼狽的面孔。

幸虧手機還能用,他查到卸貨的岸橋號,詢問過碼頭的工作人員,工作人員勸他歸返:“臺風登陸,碼頭停止受理匣口*提箱業務,等預警解除再來吧。”

應筵不聽,扭頭便朝碼頭上走,他在意的是那批貨物嗎,酒莊是他的,貨物沒了他自己耗費資金再送一批新的給岑谙——給炤耀又何妨,他名下所有酒莊過給岑谙都沒問題,他此時此刻只想見一見他性命攸關時心心念念的那個人!

若不是燈色點綴,這種天色簡直與暗夜無異,碼頭上行人寥落,應筵沒撐傘,踽踽獨行在岸邊,費力辨認每艘停靠港口的貨輪編碼,更不放過沒一個行經眼前的路人。

驀地,應筵停駐在一處岸橋前,多巧,岸橋號為C18,縱然工號撤除再無人使用,手機損壞再不顯電量,可他碰見這個數字,總會有好事降臨。

暗燈下也有人在岸邊徘徊,不似相逢後每次遇見的正式着裝,那人像當年一樣穿着簡便的帽衫衛褲,極目遠望時側臉被鍍上一層柔光,削弱幾分面對他時的淩厲氣勢,似乎應筵這會兒站在他身後喊一聲“岑谙”,那人就會驚愕回頭,然後彎起笑眼朝他奔來,至跟前便仰臉喊一聲景仰與迷戀平分秋色的“應老師”。

這樣想着,應筵緩步踱至岑谙身後開了口,可這回輪到他怯怯:“岑谙。”

一方小小的碼頭中總是承載各種各樣的聲音,海在喘息,雲在呵欠,船工吆喝,商人催促,車船鳴笛共奏成一支破爛曲調。

而在這煩擾耳根的所有噪音之外,岑谙卻像是出現了幻聽,他對着海面怔了下,不确定地靜立在原地,身後熟悉的嗓音又再喚起:“岑谙?”

岑谙猛地回過頭。

那一剎間碼頭上所有明的暗的燈光都黯然失色,天邊沒有遠星,所以岑谙成了應筵脫離危險後永不可複制的一盞光。

是那種念着他的名就感覺自己在複活、與他對視就感覺自己在風雨裏灼灼燃燒、奔向他就會忘卻恐懼的,灌滿身軀內每根血管的滿足感。

以前總要等着岑谙奔向自己,七年孤獨歲月教應筵學會為愛奔赴,他不敢再有半分遲疑,哪怕岑谙嫌棄他、推開他、躲避他,他也認了,大不了死皮賴臉,多嘗嘗飛蛾投火的滋味。

兩片胸膛隔着衣服相撞貼合,岑谙還沒反應過來,身子就被應筵用力攬入懷中,力氣大得像是一片突然從海裏掀起來将他卷走吞沒的巨浪。

思入微茫間,狂風像是平息了,海潮像是柔化為密葉細響,岑谙錯覺此間并不是祜靈市的碼頭,而是七年前東口市的西下俱樂部外,而他并未經歷過懷孕生子,未落戶別地覓得一份好工作,他只是一個端着托盤的侍應,被喊了聲“工號018”,然後丢下手中活兒跟随應筵跑了出去,然後被對方摟進懷裏。

“岑谙,岑谙。”應筵不厭其煩地重複喊着懷中人的名字,重述着海水沒過雙腿時他腦海僅剩的那句話,“我想你,我好想你。”

肩膀被應筵搭在上面的下巴磨痛,岑谙驟然睜大眼,瞬間記起當年他提分手後應筵又是如何用一句“我想你了”哄騙他的。

在他這裏應筵所有話都作不得數了,岑谙頓時清醒,雙手抵住對方的胸膛猛力一推:“你別碰我!”

在傾斜的游艇上尚能站得筆挺,應筵被岑谙這麽一推卻連退兩步才站穩,他從昨日清晨出海到此刻整整二十四個小時沒合眼,眼中藏不住疲憊:“對不起,我真的太想你了,我忍不了。”

岑谙撫了把胸膛,這裏似乎還能感受得到剛才應筵抱上來時對方砸過來的心跳,以及應筵身上那股驚人的寒氣。

他轉頭看了眼已經到港的貨輪,又回頭瞪着應筵:“你怎麽會在這裏?”

明明來見岑谙才是重點,應筵卻只能找理由遮掩:“刮臺風了,我來看看貨物安不安全。”

“對……”岑谙點點頭,指着那艘載滿集裝箱的貨輪,“我說了,盯好這批貨的質量,別把心思放在我身上。”

“我知道,我承諾過你了,不會有任何閃失。”應筵面目恻然,“所有葡萄酒我用的恒溫酒櫃裝箱,不會被外界氣溫影響口感。上船那天我親自去南澳盯着,數量上不會出錯。收到物流通知今天淩晨到港,我就來了,岑谙,你說的我有上心。”

燈光晃進應筵眼底,岑谙覺得應筵有點奇怪,又說不出哪裏奇怪,他抿緊嘴不想再跟應筵對視,擰過臉又盯着那艘船。

“海關人員說,這種天氣沒法卸貨提箱,得過兩三天臺風減弱。”應筵慢行上前,“我答應過的,物流費用都由我來承擔,所以貨車過來提貨那天我也會盯着,你別擔心。”

濃雲夾縫洩出一線微弱天光,海陸依然暗淡,岑谙得了保證,沒再回話,悶頭繞過應筵身側往來時路折返。

可無論他步伐或快或慢,他總能感覺得出應筵就在身後半米開外跟着,正如他多年前也是這樣不遠不近地跟随在對方身後,他完全清楚存在這種行為而伴有的心境意味着什麽。

岑谙怕極了面對這個狀況,他忍無可忍地回頭喊停:“你能不能別再跟着我?”

應筵頓在安全距離外,背光讓他的雙眼看起來很低落:“岑谙,我很想你。”

風帶起鹹澀的氣息送入岑谙的鼻腔,他心理意義上地想吐,強忍着那種對騙局的反感,口吻凜冽道:“我讨厭你身上的味道,很惡心。”

如同提防着應筵再靠近,岑谙面對着他退後一步:“應筵,你讓我感到惡心。”

他就這樣一步一步緩慢後退,直退到一杆路燈下,像是下一秒就要被融化,應筵恍如回到他們分別前的樓梯對望,邁開腳想要奔過去接住他,可他才一動作,岑谙扭過頭飛快地跑遠了。

獨留于空曠的碼頭上,絨密的雨絲打濕了應筵的衣領,他遲緩地擡手捂住濕涼的後頸,沒摸到質感熟悉的抑制貼。

他遽然擡頭,像是尋到了關系突破的豁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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