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46章

電梯間此時比肩疊跡,等着到樓下做檢查的,拎着果籃去探望親屬好友的,誰碰了誰都顧不上說一句抱歉。

岑谙被人從後面搡了把,他朝前趔趄一步,虛扶在按鍵上的手沒撐住垂了下來,被應筵不假思索抓住腕子,又松開。

門診部和住院部之間相隔一整條狹長的環形走廊,岑谙走樓梯,從六樓跑到三樓,再沿着這條走廊奔到門診部的電梯間,剎停腳步時心髒還在激烈跳動,上一次跑這麽快還是在大四的長跑體側——不,是大三,大四體側他雇了個學弟持着他學生證替他完成的。

如果沒記錯,這是重逢以來那麽多次見面,他第一次主動開口跟應筵說話,他看了看在跑來的路途中不知什麽時候挂斷了通話的手機,氣息未平,但竭力端出一副冷淡的面容:“生病了?”

應筵的心率也平穩不到哪裏去,沒擡頭他便猜到擋在面前的人是岑谙,對方身上沾了他昨晚不小心蹭上的信息素,剛才捂過後頸的手往岑谙腕子上那麽一抓,那些未消的氣息複又濃烈。

所幸那些檢查報告此前就被他收進包裏,應筵側身将電梯出入口的位置讓出來:“沒什麽事。”

就像岑谙為免烏林晚擔憂而說的“不礙事”,也像應筵昨晚在飯局上用一句“不礙事”掩蓋過自己口中所說的小毛病,更像岑谙當初得知自己懷孕,卻回複不愛他的應筵一句“我沒事”。

是嚴重是平常都靠一張嘴而已,只看捏造的謊言是否有人信,而信與不信全憑他在意不在意。

岑谙不信,但也不識破,轉身不語當那個被在意的人。

身後應筵匆匆幾步便追了上來,擡起拎包的那只手攔住踱至窗前的他,低頭問:“你怎麽也來醫院了。”

樓下正對着療養花園,岑谙瞥眼看窗外的綠景,說:“沒什麽事。”

應筵反應過來岑谙是在用同樣的話來刺撓他,他無奈又無法,偏偏又禁不住地在意:“昨晚你走得急,是不是就來醫院了?那麽上心,是朋友還是家人?”

猜度至此,他隐約形成了個答案,還未問出口,岑谙突然回過頭來:“什麽叫,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什麽?”應筵問。

“從海難中脫險,還能繼續活着,誰會覺得自己不幸?”岑谙想到應筵差一點就長眠海底,而他刻意掩埋的怨恨和想念都将永遠地不見天日,他目不轉睛的逼視中就帶上了克制不了的沉痛和憤懑,“你怎麽能認為被救上來是不幸的?你有過輕生的念頭嗎?你想趁這個機會去赴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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質問一句比一句落地有聲,電梯間的人紛紛朝這邊張望,應筵眼尾瞥見,偏身用後背擋住一道道聚焦在岑谙身上窺探的目光。

“你都知道了?”應筵說。

岑谙緊緊盯着他,似乎他分神一秒,腳下地板會變成海中漩渦,應筵就會墜下去脫離他的視野:“回答我。”

“沒有。”應筵手累了,放下來垂在身側,“我沒想過輕生,到海水漫上來的時候也只想活着。”

“既然被救上來了,還道什麽‘不幸’?”

“不是指我自身的不幸,而是你。”應筵正對着窗外的暖日,臉色該是明朗的,可他的眸光依舊昏沉如海上最後一片遲遲不散的低雲,“本來我沉下去,你就該松一口氣了,沒人再擾亂你的生活,你不用再提心吊膽會在哪個出其不意的地方跟我撞面。”

他擡了擡眼睑,于是游弋的光線往他眼中鑽進去,看起來有了些神采:“僥幸撿回一條命的人還會再顧慮什麽,糾纏不休我只會變本加厲,千推萬阻我只會肆無忌憚,我什麽都不怕了,我放不下你。”

有些話放七年前是哄人消氣的花言巧語,放在七年後是真心實意卻來得太遲,岑谙回想着細雨飄灑的碼頭他被一身鹹澀氣味的應筵摟在懷裏,一遍遍在他耳畔低喃着“對不起”,也不知到底是誰在自欺欺人。

渾身的力氣都在那幾句質問中吼盡了,岑谙後背卸力靠在牆上,輕聲道:“你有什麽好放不下的呢。”

輪到應筵直視他,卻不逼迫不憤懑:“那你呢,怕我死了?”

正當岑谙靜默着想不出恰當的回答,一個omega護士用資料夾掩着半張臉走過來,低頭從白大褂口袋掏出一張抑制貼遞給應筵:“先生,請您掩蓋好您的信息素,已經有兩個低階alpha患者舉報說被幹擾了。”

護士說完便退開了幾步遠,想是也被空氣中蔓延的苦艾酒信息素折磨得不輕。

應筵左手拎着包,單手撕抑制貼的包裝時有些力不從心,他看了岑谙一眼,剛準備借用牙齒咬開,岑谙從他指間抽走了抑制貼。

包裝沿豁口撕開,岑谙撚着薄薄一張透明的抑制貼擡眼,還沒開口,應筵就壓下了脖子,把腺體位置直觀地暴露在他眼底下。

後頸那片皮膚泛着不正常的紅,上面還留有兩三個不易察覺的針孔,岑谙擡高了手臂,分別繞過應筵的脖子,狀似無意地問:“又易感期了?”

這個姿勢像在擁抱,應筵垂眼看着咫尺之近岑谙的耳朵,說:“不是。”

抑制貼落在泛紅的後頸處,岑谙的手懸停在上方,最終沒将掌心覆上去,退開一步扯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牆面上的挂鐘顯示九點三十五分,路上不堵車的話,從祜靈市去往東口市得耗時兩個小時,現在勉強能趕得上中午那場應酬。

但應筵沒動。

他問岑谙:“可以聊聊麽?”

岑谙說:“你以前只會生拉硬扯把我從俱樂部裏拐出去。”

應筵就垂眼看着岑谙貼在腿外側的手,後者看出他的意圖,握拳朝身後一收:“到樓下吧。”

還是半小時前岑谙牽岑愉走過的那條曲徑,沿路有雙人靠椅,岑谙不願跟應筵并肩齊坐看起來像融洽無間将情仇前緣忘得一幹二淨的當年愛人今日好友,目不斜視地走過了那張空着的木椅,在小徑盡頭的樹下停住腳步回過身。

“小愉生病了,上呼吸道感染,要留醫觀察幾天,問題不算大。”岑谙說,“所以昨晚我走得急,你攔我,只會徒增我的焦慮。”

應筵的腦海裏晃出了那個小alpha的輪廓,再勾勒幾筆便足夠生動,說頑劣不是,說乖巧又不是,只怪自己沒追逐過他的足跡,也錯過他最需要陪伴的年紀,于是多一筆不對,少一筆不全,皆是他的過失。

他按了按自己後頸的抑制貼,說:“你喝過酒,我不可能明知有危險還不阻止。”

“可嚴哥的做法往往比你的切實,也更有效率。”

“你拿他擊退不了我,岑谙。”說這些話的時候,應筵不會再手癢摸煙盒了,他揣在兜裏的手握着的是自己的手機,裏面藏着兩條在海上發送失敗的消息,“我說了,我僥幸活下來,只會把沒做成的事兒給繼續做下去。”

晌午的日頭在眼前方明晃晃地懸挂着,可應筵比之烈日要離岑谙更近,他認真的目光也更炙熱,讓岑谙迫不得已躲開對視。

他好像看到了應筵愛一個人的樣子,卻不知道應筵讀書時愛季青森是不是更熱烈,更分不清應筵現在給出的是全部還是區區一點。

幸好他早就學會放下較量,那些念頭只在腦中一閃而過便歸于沉寂,岑谙低頭看看時間:“輪到你回答了,你來醫院幹什麽?”

應筵沒想到這一遭還沒躲過:“沒什麽事。”

“你昨晚吃飯時說得了些小毛病。”岑谙說,“我主動告訴你小愉的情況不是想聽你一句‘沒什麽事’的。”

應筵發現如今站在他面前說話的岑谙比以前有底氣多了,一掃畏畏縮縮的性子,他不知岑谙是本來就這樣,還是離開他後才蛻變成這樣。

斟詞酌句的人成了他:“我易感期不穩定,去腺體科看了看。”

岑谙問:“醫生怎麽說?”

應筵信口胡謅:“說我情緒波動太大,導致信息素分泌紊亂。”

岑谙覺得醫生說得極其有道理,在嚴若炤身上他就沒見過這種情況,他忍不住又拿嚴若炤刺撓應筵:“有空多跟嚴哥學學情緒管理。”

“那我挑工作日去學可以麽,”應筵說,“順便見見你,岑特助。”

岑谙不給應筵有機可乘的機會,他再次看了看時間:“就這樣吧,我回去了。”

他說完便走,面上毫無留戀,應筵還伫立在那棵樹下,喊他的名字:“我能不能去看看小愉?”

在感情上岑谙能暫且放下戒備,可對于孩子怎麽絕不松口,他側首回望,眼尾眸色冷了點:“管理好你自己的情緒再說吧。”

“行,”應筵握着公文包的手緊了緊,裝在裏面的報告單瞬間變得沉重,“那等你上班,我能不能去炤耀給你還領帶?”

若不是應筵提起,岑谙都把那條領帶忘了。

他拾步離開,扔下一句“別再挑我午休時候”。

在花園待得太久,岑谙順便去二樓取了拍片結果,拿給主治醫生咨詢完才回了病房。

岑愉一見他就皺鼻子,放下手裏的圖冊,說:“原來你真的去取結果了呀。”

“騙你做什麽。”岑谙托起岑愉的手看了看,就在他走開的工夫,護士已經給岑愉紮上了針。

原本計劃岑頌下午過來替班,午飯時間對方一通電話砸來,說導師臨時安排了實驗,得晚些時候才能放人,岑谙幹脆改變想法,恭候完嚴若炤再回家。

在醫院住了一晚,岑愉徹底攪亂了作息,下午五點多嚴若炤過來時還蜷在病床上酣睡,嚴若炤往床頭櫃擱下一箱豆奶,順了順小孩兒的頭發:“真不巧。”

“他要是沒睡着,瞧見你來看他準得鬧得整個病房都不安生。”岑谙合上剛充滿電的手提,“嚴總,委屈一下。”

蜷起來側卧的岑愉只占病床丁點兒位置,嚴若炤挑床尾的空位坐下了,手肘搭着床尾欄,握拳抵着額角,斜睨着眼漫不經心地沖岑谙笑。

岑谙想起昨晚那通電話:“要不你有話直說吧嚴哥,這麽瞧着很瘆人知道嗎。”

嚴若炤語調輕緩,像是害怕吵醒岑愉,也怕吓得岑谙措手不及:“你今兒跟他見過面吧。”

饒是這樣岑谙也險些錯手把膝上的電腦掃到地上,他手快穩住,側首看了看床上的岑愉,強裝鎮定:“你說誰。”

嚴若炤:“你說呢,一股酒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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