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72章

雪下了整晚,翌日醒來仍是陰天,在床上翻個身就能望見外頭白皚皚的路面。

房間裏就剩着自己一個,岑谙摸過手機卷着被子一翻身,趴在應筵的枕頭上又困乏地眯了會兒,嗅到枕套上應筵的洗發水味兒,是一種很清新的茶籽香。

除此之外,他依然沒感覺出一絲苦艾酒信息素。

手機裏有未讀,岑愉早在七點多鐘的時候就用岑頌的手機給他發了消息,是一只歪歪扭扭的雪人,岑谙認得出這是在家樓下,畫面不遠處岑頌正蹲在地面極沒形象地打瞌睡。

這都快九點了,岑谙才回複:你這麽早起啊寶貝兒。

頂端立刻顯示正在輸入中,對面回:你的乖兒子一大早就推醒我要下樓玩兒雪呢,純純周末受害人。

岑谙:他現在人呢?

岑頌:啃着我給買的大滿貫手抓餅,寫作文呢。

岑谙稱贊:真乖。

岑頌不高興:我又是帶孩子又是買餅的,哥,你不誇我啊?

岑谙搞不懂這些人怎麽一個個都上趕着讨他的誇贊,不過誇一下不會損失什麽,他敷衍道:好弟弟,得空兒幫我把公司樓下的車開回來吧,車匙在玄關櫃。

手機從昨天中午在分公司到現在沒充過電,岑谙連上床頭櫃的充電器,又在桌角發現了應筵的記事本。

他拿起翻開,自那天他在末頁回應過應筵的問句後,應筵沒再寫他的名字,每天的日期下面換成了長句——

“今年的初雪能提前降落嗎,想與你擁吻,你會因為雪冷而思慕唇舌的溫度。”

“走在巴羅薩谷的葡萄園裏時,我突然思考起來你像哪款類型的葡萄酒,半幹型的歌海娜嗎,色深卻柔軟?還是甜型白麝香,像玫瑰攝人心魂?後來我逐一否決,因為我對所有葡萄酒了若指掌,而你身上有太多我所未知,這個問題根本不足以成立。”

“今日的雪和我的眼都會為你融化,生日快樂,我的寶貝。”

“岑愉。如果你當初為他起的名是一種寄托,希望這同時也是你的生活現狀。”

“從此燈是你的陪襯。”

最後這一句的記錄日期是今天,應該是早上起床的時候寫的,岑谙拿着本子出去,在閱讀室的窗前尋到應筵的身影,他走過去,看到對方在喂烏龜。

“怎麽不喊我起床?”岑谙也湊到窗臺前,感覺這兩只紅眼睛的白化巴西沒長大多少,這會兒正争搶着加溫棒的最佳位置。

應筵擰上飼料罐,說:“你沒醒證明你沒睡夠,周末多睡會兒又不會扣工資。”

岑谙平時其實有固定生物鐘,完全用不上手機鬧鈴,今兒醒不來估計是因為昨天一整個白天的培訓會,回來後又空着肚子跟應筵在沙發用各種姿勢弄了近倆鐘頭,累過頭了:“感覺你在內涵我的上司。”

應筵不太愛聽:“什麽你的我的。”

“那我的男朋友,”岑谙伸指戳了戳烏龜的腦袋,轉移了話題,“它們怎麽不吃東西啊?”

撒下去的飼料都浮在水面了,應筵說:“該冬眠了,等下到花鳥市場買點椰土給它們鋪上去,冬眠了更省心。”

退開兩步,他才發現岑谙手裏攥着他的記事本:“又偷偷給我留言了?”

“你以為寫情書的年紀麽,見天兒要留言。”岑谙當着記事本主人的面兒撚着頁腳嘩啦啦翻過去,“我是看看寫沒寫我壞話。”

應筵回刺:“你以為小學生傳紙條兒麽,還壞話。”

岑谙樂道:“那你之前算什麽行為啊,天天寫我名字,最近怎麽都不寫了?”

“因為,”應筵有點卡殼兒,“形成肌肉記憶了,不可能再寫錯了。”

岑谙納悶:“我名字很難寫嗎,筆畫又不多。”

應筵沒答話,抓着岑谙的兩片衣襟往中間一攏,将露出來的三角區遮住:“你再不去換衣服,恐怕在我眼前多晃兩眼就別想出門了。”

“是是是,吃上肉的alpha最危險。”岑谙将本子物歸原主,轉身又朝房間裏去了。

輕快的步調像周末的早安曲,揚起的衣角像日記中飄落的一頁紙,曲子以岑谙命名,紙張中也是岑谙的名字,應筵就這麽看着岑谙的身影,直到岑谙拐進房間他也還是注視着那個方向。

過錯是永遠抹不去的,将功補過也只是一種為過失者免罪的理由,那些錯事都在岑谙和應筵的記憶中真實地存在着。

但幸好,他擁有很長很長的時間去愛岑谙,讓他的好在岑谙的記憶裏深一些,讓他的壞在岑谙的記憶裏淡一些,直到岑谙哪天想揪起他的哪一點過錯,才忽而發現——啊,原來我已記不清細節。

不到飯點,兩人簡單吃了點東西,穿厚實了換好鞋子出門。

在電梯間應筵用房卡的圓角戳了下按鈕,然後就把沾了體溫的卡片夾在指間,看了眼岑谙。

“幹什麽?”岑谙餘光察覺,從樓層顯示屏上收回眼。

應筵走近些,跟岑谙挨着肩,夾着房卡用圓角輕輕劃過岑谙的手背:“那這次,肯要嗎?”

下一瞬,房卡就被岑谙抽了去,可能是怕癢阻止他撩.騷,也可能是真心實意地接受了。

門開,岑谙一步跨進去,沖門外的他晃了晃手中的房卡:“那以後要來東口市的時候我就不用特地訂酒店了。”

昨晚約定好今天出來走走,但應筵沒明說去哪裏,岑谙也沒追問。這些年他雖偶有回來,可都是辦正事,除了上次帶岑愉到這邊四處逛了逛,其餘很多他想去的地方都來不及趕去看看。

花鳥市場就是其中一處,不過以前岑谙都是天熱的時候來,冬春是花鳥市場的淡季,小寵物和花草盆栽都不适宜在這個季節販售,像現在縱使是周末也比較冷清。

應筵提溜着一袋椰土和幹草從店裏出來,看到岑谙壓低了腰看水族箱裏的金魚。

水波在他臉上晃動,像淌過一條時間的河,當他聽聞動靜擡頭看,河水就向應筵奔流而去。

“買好了?”岑谙直起身。

“好了。”應筵走過去,“想買魚嗎?”

“不買,就看看,一個家不能容兩條魚。”岑谙和應筵并肩走,“我讀書那會兒放周末了就愛跑來這裏逛逛,夏天的時候沿街很多賣貓貓狗狗的,叫起來整條街吵得不行,我就挑着喜歡的摸一摸,就覺得,原來生命可以這樣鮮活——不止是它們,還有我自己。”

岑谙說這話的時候,應筵很想牽他的手,不過岑谙一直在比劃着,給他指哪個店會賣什麽,指完了将手往兜裏一揣。

應筵繼續拎着那袋椰土,問:“有人陪你過來嗎?”

“沒有,就我自己。”岑谙說。

所以讀書時代藏在心裏的想法,在多年以後才講給喜歡的人聽。

應筵又不那麽急着牽岑谙了,他有一種年少時的岑谙走在他身邊的錯覺,被大概不那麽美好的成長經歷髒了袖口或褲腳卻仍然很幹淨的岑谙、喜歡夏天的烈日大街的熱鬧卻始終形影單只的岑谙、還沒喝過葡萄酒的像白水一樣單純的岑谙,他舍不得打破這種幻象。

他們去購物商城買了衣服,又去二手書店淘了幾本舊書,幾個地方走下來已經過了平常的飯點,但岑谙還沒覺出空腹感,只是嘴裏想吃點什麽。

“我知道一個地方。”應筵說。

今天走過的路未免都太熟悉,對岑谙來說,這種熟悉的感覺就像是,以前還在東口市奔波的他,有一天在街上走着走着,忽然掉了什麽東西——一串鑰匙、一張乘車卡或是一堆纏了線的耳機,然後他彎身要撿的時候,有人先一步為他撿了起來,他的視線順着那只骨節分明的手爬上去,就看到了應筵的臉。

就像是應筵其實一直護在他身後的不遠處,他走過什麽路,應筵都清楚。

緩慢掠過窗外的街景與岑谙回憶裏的無限重疊,岑谙有種直覺:“是去吃紅豆涼粉嗎?”

東口市做紅豆涼粉的店家有那麽多,應筵卻只去瀛村大街西南路口裏頭的那一家:“對,不過天氣冷,可以嘗嘗熱的紅豆西米露。”

店裏今天的生意沒那麽慘淡,岑谙點了兩份紅豆西米露,居然等了十來分鐘才端上來。

牆體不隔音,隔牆能聽見旁邊快遞驿站卸貨的聲音、以及唱片店播放的唱法婉轉的不知名老歌。

空調吹出來的風在夏天不太涼,在冬天也不夠暖,岑谙看着隔桌對面捏着小勺子舀八塊錢一碗的紅豆西米露的應筵,就感覺有點微妙:“你怎麽有心思找來這個地方的?就因為鄒助随口推薦過?”

碗底剩餘的幾顆軟熟紅豆被勺子一碾,碎了,便什麽秘密都藏不住。

應筵擡眸接住岑谙審問的眼神,說:“不是鄒助随口推薦,是你親口推薦。”

岑谙捏住勺柄,那些他所贊譽過的業務能力、交流過的大小事項、安慰過的生活失意,原來都源自同一人?

“是我用鄒助的號去接近你,讨得一個跟你說上話的機會,雖然已經很久沒用那個號了,但我不想瞞你。”應筵看岑谙臉色不對,試探着去碰他的手,“生氣了?”

還沒觸到指尖,岑谙猛地抽回手,就在應筵以為岑谙要為這可大可小的事兒跟他一刀兩斷時,岑谙忽然捏拳輕砸了下他的小臂,拳頭上的指關節沿着大衣袖線滑下來,然後扣住了應筵的手腕:“你過來。”

甜品在點單時就已付過賬,兩只空碗留在臺面,岑谙扯着應筵走出糖水鋪,沒折身回巷口,而是往更深處走去。

不同于外面的大路,這條徒有虛名的小巷積雪更深一些,也沒環衛工人把積雪往兩邊掃。

越往裏走,四下越靜,兩人踩雪的聲音越清晰,應筵想到了岑谙穿着那雙拖鞋在家裏走來走去的聲音。

“你不是好奇為什麽當初在財大徘徊那麽久卻找不到我嗎?”岑谙放眼望着頭頂的一線天,目光降落就是這一爿老房子如穿舊衣的灰牆,“其實我就住在這條街,一個月八百五的租金,我懷着小愉在這裏住了……”

他算了算:“三個月。”

說完這句,岑谙就感覺虛握在手心裏的腕子一翻,緊接着換作應筵抓住了他的手,然後牽緊了。

八百五的租金,可想而知室內的環境也不怎麽樣,應筵問:“有暖氣嗎?”

岑谙笑了:“沒有,我用的小太陽,就是那種發熱的燈。”

于是應筵明白了,岑愉口中說的“小太陽”,不是“小的太陽”,而是岑谙在冷冬裏用過的那種電熱扇。

“環境雖差,但也不是一無是處,我喜歡那個小房子裏的小窗戶……是不是很奇怪?小愉,小太陽,小窗戶,這個小房子裏的一切都是小的,但是當我抱着肚子躺在床上從那個小窗戶望出去,我能望見遙遠的地方不斷綻放的巨大煙花,睡醒後睜眼就是熾熱的陽光,我感覺到這個世界是大的,我為自己構想的将來是遠大的。”

他突然停步,指着眼前的三層小樓房:“就是這裏,我租住的頂樓。”

應筵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還是灰牆,灰色的水泥樓梯,銀漆褪色成灰的鐵門,他不見岑谙所說的小窗戶,也許在房子的另一面,岑谙構想過的畫面便也永恒留在他看不到的另一面。

被他錯過的那個岑谙,原來想着那麽有意義的事情,而在二十歲岑谙的世界裏,似乎他才是最沒意義的那一隅。

“我在第一次吃完紅豆涼粉後,在這裏走過。”應筵回頭看身後,積雪上是他們深深淺淺的腳印,原來他們已經一路走過這麽多,“但從來沒駐足停留過一次。為什麽會突然想告訴我?”

岑谙轉身往回走,按着原來的腳印:“因為當你願意走我走過的路,這條有點枯燥、又有點灰暗的路,我就感覺——終于有人提着燈發現我了,我和這個人在大世界裏相遇,然後他來小世界裏找我。”

穿過小巷的風很冷,透過鞋底感受到腳下的積雪也很冷,應筵卻恍覺眼眶溫熱,明明沒有日光的直射。

他們在沿着來時的腳印尋到過去。

有句話,他在記事本裏沒落筆過一次,在初雪的傘下與岑谙相視時他收在嘴邊,在昨夜緊纏時他計劃過更好的時機。

卻在這個普普通通的日子,在這個不那麽完美的地點,腳下踩的雪甚至有點髒。

可他們牽着手。

應筵再忍不住:“岑谙。”

“嗯?”

“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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