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76章
暮霭在沿街枯枝纏作短暫的火樹銀花,岑谙亮着車燈馳行,幸好路遇的都是綠燈。
拐上高速路就沒那麽堵了,岑谙往後視鏡掠一眼,岑愉抱着書包歪在車門上昏昏欲睡,手裏抓的那袋可可餅幹快要掉地上了還沒發覺。
岑谙剛要喊他,儀表臺上的手機忽然響了,屏幕顯示“應筵”,他連上藍牙免提接通:“你還騰得出空打電話呢。”
“前面做足準備了,不忙,就等賓客入席。”應筵道,“下班沒有?”
岑谙靈巧地在不算密集的車流中穿行:“已經上高速了,不堵車的話應該四十分鐘左右能到吧。”
“那先不說了,專心開車。”應筵說,“慢點開,不用急。”
車後排發出包裝袋摩擦的刺啦聲響,岑愉不知道什麽時候又睜開了眼,正拿那包餅幹填肚子,岑谙沒立刻挂線,說:“我把小愉也帶上了。”
應筵笑了:“也好,讓他長長見識。”
岑谙說得直接:“見識他另一個爸爸在臺上如何舌燦蓮花是麽。”
後排聲音倏而靜了。
電話那頭更是息聲不語,應筵像是因這個說法而愣怔,頃刻才低聲詢問:“岑谙……真的可以嗎?他願意嗎?”
“我開着免提呢。”岑谙輕笑,“見面再說吧。”
通話結束,岑谙将手機擱回去,又朝後視鏡看了看,但車廂裏太暗了,他看不清岑愉此刻什麽表情。
他久久不言,岑愉哪鬥得過他,先沉不住氣扒着座椅湊上前:“你說什麽啊!什麽另一個爸爸?”
“就是你理解的那個意思。”岑谙坦然自若地目視前路,實則雙手把方向盤抓得很緊,大拇指在上面輕輕剮蹭着,“如果應筵當你的另一個爸爸,你願意嗎?就跟邢小陶一樣,有一個小a爸爸……哦,應筵是大a。”
“那以後我跟別人聊家裏的事情時怎麽區分兩個爸爸?把你喊成小b爸爸嗎?”岑愉語速很急,根本沒意識到這不是稱呼上如何區分或多一個爸爸少一個爸爸的問題,而是岑谙嘴裏的“另一個爸爸”,就是遺傳學上的跟他關聯的另一個父親,“我不要,小b爸爸像在罵人,難聽!”
“那你可以喊他老爸、老爹、爹地,或者嚴肅點,像語文課本上教的,喊父親。”岑谙邊講邊樂,“也可以繼續喊他名字,我看他挺喜歡的,這不是改稱呼的問題呀寶貝兒。”
實際上這些話岑谙是想找個更正式的時候把岑愉攬到懷裏說的,而不是在一通電話之後随口說出來,可他突然就覺得前者的方式有點凝重,未免會給岑愉造成一些心理負擔,這會兒說說笑笑倒是正好:“你就想想能不能接受好了,能不能接受或許有一天家裏除了你和我、除了小叔,還會多一個他,跟我們一起吃飯、一起睡覺、一起去旅游,做很多別人家裏都會做的事。”
岑愉小聲問:“我要是不樂意呢。”
“那他就繼續給爸爸當男朋友,偶爾看個電影吃個飯什麽的。”路燈投入岑谙眼眸,像圓月安靜沉潭,“你不願意,他也不會剝奪我對你的愛,你要是願意,就會多一個人來愛你,小愉從不會有任何損失。”
他暫時并不打算跟岑愉托出他和應筵的那段舊事——也可能永遠都不會說,如果岑愉長大後也還沒猜出來的話。
畢竟真正的承認不是光用血緣聯結,而是打心底的離不開。
四十分鐘後,車子抵達西下俱樂部門外,岑谙找了個空位倒進車去,牽起岑愉的手時觸到小孩兒掌心的潮濕,他捏了把:“緊張呢。”
門廊下立了道修長的身影,毛呢長款西裝,領間別着細鑽領針,一頭黑發大概捯饬過,卻被風吹亂了額發。
他向來人伸出手,全身高定,原來腕上藏着一只小刺猬。
這個是給我做椰蓉球的alpha呢,岑愉偷偷打量他,因岑谙剛才在車上的那番話而忽然心生羞怯。
岑谙将自己左手置入對方掌中,問:“在等誰?”
縱使明知故問也會有人耐心回答,應筵抓牢岑谙的手,說:“等我今晚的兩位貴賓啊。”
“貴賓是狗狗!”岑愉大喊,喊完又縮回腦袋,拿岑谙的手臂擋住自己的眼睛。
應筵伸過手去揉他的頭發:“今晚有自助餐,小愉喜歡吃什麽就自己拿,夠不到就喊你爸爸幫忙,知道麽。”
岑愉本來想問是哪個爸爸,看了看這兩人牽在一起的手,又把話吞了回去。
他有觀察過,平時他跟岑谙牽手走在一起,往往是岑谙的手在前,他在後,在前的更像是保護方。
可現在目睹應筵和岑谙牽手,岑愉發現是應筵的手在前,岑谙的在後,就像是……他的爸爸被這個大alpha保護着。
俱樂部的沙龍舉辦形式跟以前大差不差,葡萄酒文化講演與問答互動放在最開頭,岑愉懸着腿坐在前排,他聽不懂應筵說的專業名詞,什麽收斂性、什麽酒體酒腳,還有梅裏蒂奇……要不是大屏上有文字介紹,岑愉以為應筵在說一只沒有力氣的帝企鵝。
他輕扯岑谙的衣袖,等岑谙低頭,他小聲說:“爸爸,應筵這麽厲害嗎?”
岑谙問:“怎麽個厲害?”
岑愉盯着應筵領針上的細鑽,裏面像盛着光:“我感覺光都追着他轉。”
岑谙記起自己從景仰到愛慕,就是因為看了一場應筵的講演:“是啊……他以前是我的老師。”
岑愉:“啊?”
物換星移,很多東西都發生了改變,而依然如故的大概是每次他在場的講演結束,應筵放下話筒下臺,總是将第一束目光投向他,腳步也邁向他。
冷餐環節最為輕松,應筵夾一盤醬香涼面鋪上牛肉粒端到岑愉面前蹲下,說:“嫌不嫌食物太涼?嫌的話我給你去後廚做別的。”
岑愉看着這個被光追着走的alpha又變成普通的應筵,磨磨蹭蹭接過盤子,問:“今晚沒有椰蓉球嗎?”
上星期明明才做好拎了一盒送岑谙家裏,應筵搭着膝蓋,說:“今晚的食物不是我做的,你還想吃的話下次繼續給你做。”
岑愉思維跳脫:“那沒力帝企鵝是什麽意思?”
應筵靠讀音猜字兒:“梅裏蒂奇?就是一種獨特的葡萄酒品種标識,等你長大點,我詳細講給你聽。”
岑愉沒再說話,戳了戳應筵領針上的鑽石,扭頭跑去找嚴若炤吃東西去了。
貴人事忙,嚴若炤是文化講演快結束才姍姍來遲的,剛剛坐在靠後的位置,這會兒已經跟俱樂部某會員閑聊上了。
應筵望着岑愉奔過去挨上嚴若炤手臂的熟絡模樣,嘆了聲:“難搞。”
岑谙捧着盤乳酪歐姆蛋,以前在這裏當侍應時要忙着端盤補餐,還要及時更換和清洗吐酒桶,現在倒是成了享用的那個。他問:“你吃哪門子醋。”
“沒吃醋。”應筵給他拿刀叉,“待會的盲品局你要參加麽,要不我直接告訴你新品的盲袋號,你去嘗嘗。”
“盲品局還是在二樓的天幕包房舉辦嗎?”
“對,每年都同樣的安排。”
“為什麽要告訴我答案,”岑谙沖桌上的玉米杯揚下巴,示意應筵幫他拿一份,“我又不是不會玩。”
應筵拿了兩杯,言語躊躇間臺上的威風蕩然無存:“因為七年前那一場,你嗆着了,還為了沙龍不出差池自罰了三杯,我不想你落陰影。”
“我那次是孕吐了,不是真嗆着。”岑谙指了指角落的位置,“坐那邊。”
應筵如遭悶拳,理應被成簇目光追逐的alpha,他低着頭亦步亦趨跟在一個beta身後,攥着刀叉幫他切歐姆蛋,淋上均勻的醬汁推到岑谙面前。
刀叉就拿了一對,岑谙叉起一塊舉到應筵嘴邊:“吃不吃,今晚的主角?”
應筵垂眸盯着送到嘴邊的事物不語,小腿忽被輕踹,他突然抓住岑谙的手,傾過上半身啄了岑谙的嘴角。
在一起之後他總是向岑谙讨吻,征求主動的,或是直截了當的,在私密空間的,或是人群之外的,他熱衷于做這件曾經沒發現美妙之處甚至是不屑于做的事情,好像這麽做,即使岑谙的心始終有一小塊是因他而變得冷硬,他也占有着岑谙最柔軟的地方。
嘗過失去,如今的他比曾經的岑谙更沒安全感,既然這種現象揮散不去,那他就一千一萬遍地确認賜予他這種不安全感的人會一直存在,他的擔憂就會相對減輕一些。
“今晚的主角不是我。”應筵咬下那塊食物,說。
岑谙笑了笑:“我知道,酒莊新品嘛。”
冷餐會将近尾聲,大家随指引上二樓包房參加自由式的全盲局,各色紮着葡萄酒瓶的盲袋整齊排列,桌上已為賓客準備好品鑒表格。
岑愉不知從哪又蹿了回來牽緊岑谙的手,岑谙說:“吃飽肚子跑那麽快,小心肚子疼。”
包房裏的葡萄酒香比樓下濃郁許多,岑愉說:“這裏都是應筵的味兒。”
葡萄酒和苦艾酒哪能一樣,岑谙挑了支盲袋序號為18的葡萄酒給自己斟上,說:“那你還覺得怪怪的嗎?”
岑愉搖搖頭,眼巴巴地看着他。
岑谙捏他鼻子:“寶貝兒,你長大點兒才能喝,不然會尿床。”
胡扯的歪理岑愉也信了,他沒再用眼神讨要,時而看看周圍的陌生面孔,時而又收回眼看岑谙品酒。
應筵被人纏完走回來,問:“18號盲袋,能品出來嗎?”
“深寶石紅,紅漿果香氣濃郁,帶有焦糖、咖啡和煙熏風味,單寧細致圓潤。”岑谙頓了會兒,從鼻息間細品餘味,“有些許青椒的生青感,中國巴格斯酒莊一級赤霞珠?”
應筵撫掌而笑,像贊揚自己最得意的門生:“聰明。”
岑谙擱下酒杯,又轉了幾處,這時人群騷亂,有侍應跑過來低聲道:“應先生,那邊有瓶酒上着木塞,拎起來是輕的,有賓客問是不是惡作劇。”
與岑谙一起擠入人群聚集處,應筵當衆拿起那只套着28號盲袋的葡萄酒在耳邊輕晃,人人屏息時,有什麽東西随着應筵的動作撞上酒瓶,發出清脆的聲響——像一塊碎冰。
“我親自布置的場,不可能出岔子。”應筵保持從容,轉身朝侍應伸手,“拿開瓶器來。”
侍應動作很快,掏出随身攜帶的開瓶器遞過去。
螺旋錐旋入木塞,應筵握着把手靈敏操作,手背因用力而青筋畢露,衣袖縱上去一小截,露出手腕深綠色的手繩。
岑愉抱緊岑谙的腰身,将大半張臉埋進岑谙的衣服上,有些害怕。
只聽“卟”的輕響,木塞拔了出來,應筵用指腹輕拭瓶口,拿過一只淺碟香槟杯,衆目睽睽下傾斜瓶身往杯中一倒。
一枚鑲嵌細鑽的戒指叮鈴墜落,四下登時嘩然。
人聲鼎沸中,應筵拈起這枚戒指,如将遠星握于指間,他轉過身,在岑谙面前單膝跪地。
而岑谙早已瞠目,料想的種種皆成漿糊,他看着舉到眼底下的戒指,難得結巴起來:“你……你幹嘛啊。”
在此之前,應筵醞釀過無數,卻不成想在所有情緒之前,眼眶先一步灼熱,緊接着他感到鼻酸。
“我——”原來喉頭也發緊,怎麽好像身為高級講師該有的沉着都離他遠去,是因為眼前是他此生最大的難題嗎。
“岑谙,”應筵仰望着眼前人,先念這個在心裏盤根的名,“我本是一截朽壞的枯木,是你在我枝頭結出一顆最甜美的葡萄,為我此生釀一口無價的酒。”
岑谙眼見應筵眼尾泛紅,卻不防自己也落了淚。
應筵目不轉睛地看着他:“我願永遠把你珍藏,永遠把你捧在掌上,聽你所訴,伴你所喜,解你所憂。所以你願意帶着小愉,和我組成一個完整的家嗎?”
岑谙鼻腔堵塞,他微張着嘴,答案明明呼之欲出,他垂眼看了看在他手臂後悄悄露出眼睛的岑愉。
岑愉似有感應,遲疑着,試探着,微微托高岑谙的手臂往應筵那邊遞了遞。
于是岑谙再無顧慮,點頭答應:“好……”
應筵摘下一顆永不熄滅的星,迫不及待推向岑谙的指根,随即起身,将他亦永不熄滅的燈緊緊攬入懷中。
倘無天災病痛,餘生再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