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完結章)

第78章 (完結章)

沿街行道樹新葉未長,先結了滿枝燈籠燈飾,橘紅金黃,比春夏時的花葉還惹眼。

斑駁燈影透過車窗将岑谙的臉塗抹成重彩,他不看大街夜景,放遠了目光朝天邊看。

車廂內零食包裝紙揉、搓的響聲不斷,岑愉在應筵的車上總是不愁吃的,這會不喊餓了,挪過來貼着他,說:“爸爸,外面的飯店好多人。”

被岑愉這麽一提,岑谙才覺出空腹感,他掏出手機,邊點開外賣軟件邊道:“外面吃排不上號,回家再做恐怕來不及,要不訂個外賣?”

岑愉年紀小小算盤響響:“爸爸,我能吃披薩嗎?”

“訂外賣也趕不上趟,送來估計成宵夜了。”應筵說,“在家吃吧,冰箱裏有新鮮食材。”

岑谙好奇:“你半個月沒過來,怎麽知道冰箱裏有沒有食材?”

剛問完,車子突然在路口左拐,岑谙連忙出聲:“方向錯了,往右!”

應筵從容不迫道:“走這邊更近一些。”

方向都反了怎麽可能會近,況且誰在祜靈市待得更久一些呢,岑谙腹诽,卻見路途越來越熟悉,岑愉也發現了:“這不是上學的路嗎?應筵你是不是要把我丢學校去!”

“對啊,”應筵逗弄他,“把你扔給校門口的保安叔叔,我好跟你爸爸過節去。”

“你壞蛋!我爸爸才不會扔下我!”

“你哪天喊我聲中聽的,我給你做披薩吃。”

Alpha這種生物好像時時刻刻都精力充沛,小的體現在嘴巴上,大的體現在——車身驟然一頓,中斷了岑谙的思考。

等道閘杆升起,轎車駕輕就熟駛入一個名為“回燈園”的高檔小區裏,岑谙之前來過,就是在看房的時候碰巧跟應筵撞上面的小區。

直到車子滑入停車場剎住,周遭沉寂只聽得車廂內幾道輕重不一的呼吸聲,岑谙才扯回神:“你真在這裏買下房子了?”

“嗯,”應筵熄了火,勾着車匙推開車門,“下車。”

還是那棟樓,應筵摁亮四十層的樓層按鈕,岑愉仰臉看着,掰着指頭數了數:“比我家高了三十六層!”

岑谙仍不敢置信:“那套三居室?”

“卧室多一個少一個無所謂,主要是……”電梯門開了,應筵按着岑愉的後背進去,卻偏頭在岑谙耳邊低聲,“主要是站在客廳就能一眼望見炤耀頂樓,很合我意。”

寸土寸金的地段,岑谙當時推拒房産經紀的理由是嫌三居室太大,實際上是價格太昂貴,沒想到應筵眼也不眨就買了下來。

當初過來時還空空如也,現在獨立的前室已經添置了一排有設計感的鞋櫃,窗臺下擺着盆葉片寬大又容易過冬的琴葉榕。

應筵從鞋櫃裏拎出兩雙碼數不同的拖鞋,岑愉眼尖,瞅見裏頭還擱着只未拆封的包裝紙箱:“新的輪滑鞋!”

“喜歡吧。”應筵說,“喜歡的話明早穿上到樓下試試。”

到門前了,岑谙呆愣間忽覺手背微癢,他低下頭,應筵攥着枚鑰匙輕輕劃拉他手背掌骨間的薄皮:“我想了想,禮物還是由本人來親自拆開比較好。”

若連這句話都不理解,岑谙怕不是要回爐重造,他僵着手不知該接不該接,這時岑愉轉悠夠了跑過來:“爸爸,我喜歡這裏!這個窗子好像能摸到星星!”

應筵把小孩兒扯過來:“小愉,你那天在俱樂部也聽到了,我說想要跟你們組成一個完整的家,你爸爸點頭答應了,是吧?”

那天還是岑愉把岑谙的手遞過去的呢,他重重點了下頭。

于是應筵就把那枚鑰匙,一點一點塞入岑谙虛握的拳心中,仿佛要讓他每一根掌紋都記起這個承諾:“岑谙,你答應過我的。”

岑愉拽了拽岑谙的袖子,仰着脖子可憐兮兮地樣兒:“爸爸,開門,我餓。”

岑谙拳心一緊,鑰匙便落入他手中。

不同于早前來參觀時,眼前房子已填充進各件家具,但還有不少空間剩餘,留給岑谙後續發揮想象去自行布置。

廚房分了中西廚,岑谙打開冰箱,果見食材完備,他摸了兩根茄子,身後一暖,應筵靠過來,給他系了條圍裙:“你來做飯,我來給小愉弄披薩,好麽?”

岑谙關上冰箱轉身:“你真會做啊?”

“跟着網上的教程來就行。”

“你不等着他改口再獎勵他啊?”

“慢慢來吧,不急。”中西廚中間有張大料理臺,應筵就在這裏擺開揉面的材料,“我瞧着他哪天就不小心嘴瓢喊出來了,收也收不回去。”

岑谙擰開水龍頭放水淘米:“我看你太自信。”

水流沖刷進內鍋,米粒由指縫間嘩然撒落,落在應筵耳畔,像荏苒流沙,失去岑谙的數年間他總覺光陰悠悠,目睹的一切都像慢鏡頭,可當岑谙來到他身邊,他回顧那些孑然的日子,原來不過是彈指間。

“其實并不自信的。”應筵低頭活着面,“當初我真的以為小愉是你跟嚴若炤的孩子,那種心情……我不知道怎麽形容,大約是天塌了一大半又還沒完全把我壓垮的感覺,我必須要全力頂着,我聽到骨骼折斷的聲響,聽到皮肉碾碎的聲音,算不清什麽時候我就支撐不住了,但只要能看見你,我就覺得我那些壞掉的部分仍然可以被修補。”

水聲驟停。

岑谙甩甩手,搭着鍋沿兒,佯裝松弛道:“那嚴總可夠冤的。”

“我能好到哪裏去,”應筵無奈笑笑,“第一次跟炤耀合作只賺來個成本價。”

岑谙嘲他:“說得好像有人拿刀逼着你似的。”

廚房裏靜默半晌,随後相繼笑出聲來,岑谙突然問:“前段時間老是感覺你很忙,籌備沙龍是其次,主要是為了布置房子,是嗎?”

“對。”應筵說。

“為什麽最後決定買下這裏了?”岑谙問,“不會真的是為了看大廈頂層吧。”

“不全是。”應筵摘下手套,“就是覺得‘回燈園’很好聽,日落後總有一盞在等你,我猜你會喜歡的。”

岑谙合住鍋蓋,插上電後返身回屋裏,沒一會又拿着只塑封袋進來,兩手攥着看了看,下定決心似的往應筵面前一遞:“那我猜,這個你也會喜歡的。”

應筵正在切餡料,聞言一愣:“給我的?”

岑谙伸着手:“可以理解成一份回禮,但更确切地說,應該是用來修補你的。”

切片刀擱在臺面聲音有些急,應筵接過塑封袋,甫一看到裏面保存完好的東西,他大腦內部嗡的一聲,多種情緒糅雜着如電流竄過腦皮層,說不出是震驚多一些還是動容多一些,亦或者是不願看岑谙再受苦的糾結。

他複雜的目光掃過兩張黑白影像,上移至頂部的“超聲檢查報告單”,最後滑向标題右下方的超聲號。

是八年前的單子,一月份,深冬。

那些情緒便一種一種自動拆解開來,随心跳落回胸腔底部,然後被一場八年前的寒風呼嘯卷去。

黑白影像裏的小愉看不清五官,可應筵情不自禁就在腦中描摹出來那個所有東西都是灰撲撲的小房子的輪廓,連帶着他認為岑谙獨自拿到這張單子的那個日子,天氣應該也是灰色的。

漸漸地,應筵連報告單上的字也看不清了,無論漢字數字,都如影像般變得扭曲,随後一滴淚隔着塑封袋,落在岑谙的名字上。

可今日熱淚,怎能為當年人裹上暖衣。

岑谙想抽走應筵手中的東西,可應筵握得太緊,他又舍不得蠻搶。

他只能壓下應筵支棱着的手,雙臂環上應筵的腰身,擡臉在對方的下巴親一下,銜走快要墜落的濕意:“新的一年要來了,我和小愉都在你身邊,別哭啦。”

被歲月與往事打磨過的岑谙是個說話有點強硬的人,只有在哄人或服軟的時候才會帶上“啦”這個語氣詞,聽着很溫柔。

而一圈一圈走過的時間教應筵低下當年高昂的頭顱,倚靠在岑谙肩上,他覺得舒服又滿足:“明明該是我哄你。”

客廳裏忽響起啪嗒啪嗒的腳步聲,估摸着是岑愉參觀完幾個房間跑出來了,岑谙抵着應筵的胸膛輕輕一推,脫離出他的懷抱:“你該哄小愉了,小孩兒餓得快哭了。”

連晚飯帶宵夜,這一頓吃得很晚,應筵把餐具扔進洗碗機解放雙手,習慣性開了恒溫酒櫃要喝一杯。

岑谙說:“幫我也倒一杯。”

應筵問:“要哪款?”

新家裏的酒款必然不如俱樂部裏的齊全,岑谙說:“你幫我挑一支吧,要幹紅,應節。”

客廳的平開窗前,岑愉正趴在窗臺看景,岑谙陪他一起看,高樓層視野好,流動的光色全收盡眼底,可惜遠處的炤耀大廈頂樓此刻黑着燈,岑谙無法窺見應筵往時伫立此間,會久久遙望着那一抹明光想些什麽。

他又朝底下俯瞰而去,許是微風入眼,他迷了神思,竟恍然撞見迢遙大街上、紛亂車流間,一個二十歲的男孩穿着不禦寒的舊衣,披一身枯枝亂影急蹬着一輛破單車,忽然,車鏈子被蹬掉了,男孩只能在路邊停下車蹲身修理。

隔那麽遠,岑谙卻清清楚楚地看到他遍布薄繭的手板上沾滿了黑乎乎的肮髒油泥。

——別哭啦。

岑谙在內心溫聲對他說。

“岑谙。”應筵在身後喊他。

岑谙回頭望,于是夜色褪去,滿室燈火湧入眉眼間。

應筵給他遞來一杯酒。

岑愉不樂意了:“應筵,我的呢!”

應筵說:“吃了我做的披薩還沒喊我愛聽的,現在又問我拿喝的,跟誰學這麽霸道呢。”

岑愉臉一紅,豁出去了:“大a爹地!”

喊完自己就不好意思地趴在窗臺,不敢看對方了,順利錯過應筵手一抖差點打翻葡萄酒的窘相。

窗臺上輕輕落下一小杯熱可可,應筵說:“不要喝太多,會尿床。”

岑愉小聲道:“謝謝爹地。”

這工夫岑谙已經猜出了酒款,深石榴紅酒體豐厚濃郁卻幹淨,玫瑰、咖啡與成熟漿果的香味,單寧厚重微澀。

“夢玫瑰幹紅正牌?”岑谙問。

應筵右肘搭在窗臺上,左手執杯醒酒,杯身向他傾過來一些:“對。”

岑谙讀懂眼神,亦傾杯與他輕碰,一聲清響,深紅酒液代替他們癡纏彼此心神。

酒入喉,不足以喚出微醺,放眼忽見天光璀璨,卻一瞬以為自己跌入奇妙幻夢。

可聲聲巨響震耳欲聾,若是幻夢早被吵擾驚醒,沒醒便自知身處現實好景。

車流之外枯樹下,岑谙已尋不見那小小身影,可他還是想對他說完那一句——

別哭啦。

很遠很遠的煙花,你已經摸到啦。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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