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 60 章
“來了?”
太後的聲音在上揚的煙霧後面緩緩響起,穆熙點頭應是。
“等我給你哥哥上完這柱香,你再随我出去走走吧。”
說罷,太後接過玉榮遞過來的一柱香,虔誠地插.進面前的香爐中。火星慢慢向下延展,這一爐香燒得很漂亮。
穆熙鼻中暗出一氣,對太後的做法不置可否。自從昭和太子去後,宮人便回禀太後時常在案桌前禱告。
索性此番他來,已是到了禱告快結束,故而等等也無妨。
等太後撣了撣袖口的香灰,這才由玉榮扶着,與穆熙緩緩朝壽安殿後面的花園中去。
蟬鳴聲聲,日光斜照,太後徑直在一處涼亭中坐下,便揮退了宮人,只留下穆熙。
玉榮帶着其餘宮人在廊下不遠不近地站着,以備主子們随時的吩咐。
站在涼亭之下,玉榮看着上茶點的宮人緩緩離開的背影,心中卻在打鼓。
自從安嫔前幾日來過一趟壽安殿後,她就料到宮中會再起一場風波……世事變遷如此,就是不知道……
玉榮再次打量了一眼亭中危坐的陛下,眉宇間都透露出一股春風得意,看來昨日确實舒心順意。
就是不知道她們這些人看到的表象,是陛下故意透露出來的,還是辦事宮人的不小心?
但願……這次太後且與陛下好好說。
“母後此言何意?”茶杯剛觸到唇角,穆熙便聽太後如此提點,神色不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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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過耳,太後覺察他的不滿,但為了自己今天的目的,還是将自己方才的話重複了一遍:“哀家知道陛下不滿,可還是忍不住提醒陛下,不要忘了你迎烏氏入宮是為什麽?”
“哦?”穆熙擡眼看了太後,他倒是想聽聽看自己有什麽目的。
“那烏氏的父親,早年掌一方軍權,先帝在時便是一員猛将。他受傷過後,朝廷這才恩旨讓他榮養。說句不該的,若是烏将軍能陪你皇兄出戰,你皇兄也不至于就此……殒命。烏氏如今雖只有一子在軍中,但餘威仍在,籠絡好了,對壓制隴西相王那也是大有裨益……”
太後還在滔滔不絕地講,穆熙此刻腦中卻閃過一絲嗡鳴,剎那間,周圍的一切都仿佛失了聲一般。
是啊,他怎麽忘了一開始将宜嫔接進宮來的目的。
他分明是存了利用的心思,畢竟烏氏女是一開始就落選,卻蒙皇室開恩,特意宣召烏氏女提前入宮。
落到滿朝文武身上,這都是莫大的榮耀。
更何況,武将家的女兒脾氣,他歷來還是清楚。
穆熙突然想到了賢妃,徐将軍的女兒初入府時,也是脾氣大的不行,他還暗暗擔心過太後是否會被賢妃氣到。
結果,賢妃這些年算是被太後和安嫔徹底磨平了爪子,宮中又多了一個昭兒,行動更是不便。
正好,鎮遠将軍的女兒可以來填補這個空缺。
他還就不相信,武将府上會養出柔弱的嬌花,能仍由他人磋磨。
最好是個不服輸的,最好是個不甘曲于人下的,唯有這樣的人,才能和丞相家的女兒一争高下!
所以,他賜了宮中最奢華最令人豔羨的雲光殿給她,還命人細細修繕,讓宮中每一個人都看到他對烏氏女的重視。
但是,他偏偏賜了她一個不上不下的位分——美人,卻給了她一個令人無限遐思的封號,“宜”。
穆熙眉頭緊皺,口中無聲地來回咂摸這兩句,“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①
後來他塞給麗華的那本《詩經》裏,這頁曾被他重重地折上了折痕;昨日夜裏等她梳洗時,他無意間又将這本《詩經》找了出來,發現上面有她的筆記。
小小的“宜”字上被人細心地勾出了一個圈,恰好框住了這個字。
他當時未覺有任何特別,心中不過将之視為小孩子的把戲,一笑了之而已,卻原來,麗華是如此理解她的封號。
“之子于歸,宜其室家……”穆熙又無聲念了一遍,太後還在一旁說着,不過他此刻什麽也聽不見。
他心頭暗暗覺得諷刺,不知是該笑自己自作自受,還是該憐惜她什麽都不知道,一切均被蒙在鼓中。
宜者,适也。
可他在見到麗華的一瞬間便後悔了,他不知道面紗背後是他曾一見傾心的容顏。
上元夜燈火如晝,水波麟麟的場景還歷歷在目,卻非殿的暗格中還藏留有她上元夜的畫像。
他實在是不知道,他要迎進宮做棋子的人會是麗華,實在不知道會是她……
穆熙扪心自問,在見到她之後,所有的賞賜和殊遇都是出于真心。
只是,若時機能更早一點,知道她是鎮遠将軍的女兒,便也不會有後來這些波折了。
穆熙無奈地閉上了眼,耳畔太後的聲音逐漸清明,太後面前的茶盞都幹了,也不知是說了多久。
“……所以,若是你真的喜歡那烏氏女,便要聽母後一句勸。”
太後見穆熙臉色青了又白,手握拳狀青筋盡顯,眼中不耐逐漸散去,便猜自己的話應該是聽進去了。
穆熙執壺給太後面前的茶壺滿上,水聲剛止,太後便聽穆熙問道:“這番話是母後想說,還是舅父的意思?”
太後面上發白,卻也很快恢複了平靜,絲毫不懼穆熙探究的目光,緩緩道:“是作為一個母親,給兒子的諄諄告誡,不可以嗎?”
太後反而問上了穆熙,穆熙淡淡點頭,也不回答,分辨不出喜怒。
“自從你舅父逼哀家将辛月再嫁給王家的那刻起,哀家就知道你舅父變了,徹底變了。就像昨前兒個,安姝跑來告訴哀家,說宮人往雲光殿送喜布,大概是宮中要辦什麽喜事。所以她才來告訴哀家一聲,免得哀家蒙在鼓裏。他們兩父女真得好像。”
穆熙後背上的傷隐隐作痛,看着臨水而望的太後,他的心底驀然生出一絲悲涼。
太後還是皇後時,因為高貴妃勢大,二皇子的擁護不必昭和太子少。為了保住昭和太子的地位,更為了保護她和她的孩子們,多虧了丞相在背後斡旋。
否則,穆熙都不一定是今日的穆熙,即便他養在先帝最寵愛的代妃身邊。
昭和太子一旦失敗,穆熙注定會死的更慘。
這些他都知道,只是……想着想着,背上的傷口又開始疼起來。
穆熙的語氣突然柔軟了下來,“母後既然一早知道,何不派了姑姑去雲光殿,畢竟……”
“畢竟什麽?”太後轉身看着穆熙,忽然笑了,目光和穆熙從前只能在代妃眼中見過的一樣慈愛。
“畢竟哀家從不喜宜嫔?”太後笑着落座,端起穆熙方才給她倒的茶,飲了一大半。
穆熙眉頭一跳,又聽太後解釋道:“熙兒或許猜的對,母後剛一知曉時,心中難免生氣焦慮。宮妃本就應該恪守祖制,雲光殿雖說前些日子有晉封之喜,卻也斷斷用不上這樣數量的紅綢紅布裝飾宮殿。母後也确有想法,降旨斥責宜嫔,蠱惑君王。可,經過辛月與王宗和離一事,你妹妹建議母後換一種眼光去看宜嫔。這旨意吧,我是思來想去、無論如何也宣不出去。”
穆熙嘴角噙着一絲笑意,對太後的話頗為認同,忍不住附和道:“宜嫔偶爾孩子心性,母後多擔待些。”
“瞧你!”太後今日心情不錯,來了興致打趣道:“哀家今日可什麽都沒說,陛下倒先護上了!”
“宜嫔說小也不小了,哀家像她那般年紀,都已經是皇後了。陛下也該讓她多和賢妃學學宮務,免得将來手忙腳亂,人多出錯。”
太後話中暗示說得十分明白,穆熙心中某處的石頭也落了下去。
母子二人對視一眼,心照不宣地點頭,穆熙再次執壺給太後杯中滿上。
看着穆熙壓抑歡喜,動作卻有些急促地給自己倒茶,太後心中對自己兒子的愛意像種子破殼而生一樣冒出來了一點點。
她這個小兒子呀,樣貌最肖先帝,周圍的人都這麽講,包括先帝自己。就連當情種,都随了他的先帝老子。
這些小把戲,那都是當年先帝對順嫔玩兒剩下的了……順嫔、順嫔、這個封號已經在沉默的時間裏面安靜很久了。
當年她還會為先帝對順嫔的優待而不滿,兀自生氣,可後來見到代妃,也就釋懷了。
先帝終究不及她的這個小兒子,罷、罷、罷,所以雲光殿的事,她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心中幽幽地嘆了一口氣,太後忍不住摸了摸穆熙的的頭,玉簪的涼意生到了太後指尖,讓她心內一陣泛酸。
二人均是一滞,穆熙幹咳一聲,面上又恢複了冷靜,太後亦是讪讪地收回了手。
“不知母後還有何吩咐?”
太後搖頭,反而說起了另一件事,“母後前日夢到了你皇兄。”
穆熙的心驟然冷了下來,涼意湧向了四肢,背上激起一陣雞皮,似乎是想起了之前的事情,面色不虞。
憑着記憶環視四周,穆熙以為會像之前一樣看到滿院的符咒,卻發現院中十分幹淨,唯有鳥語花香。
穆熙吃驚不已,回神再看太後,已是淚水漣漣。
①節選自《詩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