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 68 章
一到春禧殿,鄭妩兒便見蘇兒站在廊下,不用說也知道,太後身邊送藥的宮人已到。
每次她只要前腳到春禧殿,後腳便有人送藥來,今日也不例外。
滿頭繁星渾然不覺人間瑣事,鄭妩兒輕嘆一聲,提裙上了臺階。
玉竹見鄭妩兒一回來便把桌上的湯藥端到她面前,說道:“寶林趁熱喝,太醫說藥要趁熱喝才好。”
“多謝姑姑。”鄭妩兒一如往常那般道謝,接過藥碗便放在了一邊。
玉竹錯愕:“寶林這是?”
鄭妩兒捂着胸口,皺眉不适,有些虛弱道:“姑姑見諒,方才從卻非殿回來,妩兒便覺心頭有些熱,可能是暑熱未散。姑姑一會兒再來,藥須等我一會兒才能喝。”
“是啊是啊、奴婢一會兒把碗給姑姑端去,寶林方才就覺身子不适,姑姑見諒。”葉兒将手上托盤遞給蘇兒,也在一旁幫腔道。
玉竹欠身,恭敬道:“寶林既覺不适,藥一會兒再喝也不遲。奴婢待會兒再過來一趟便是。”
畢竟是得陛下青眼的女人,保不齊哪天有了皇子便母憑子貴、一飛沖天。
今時今日的鄭妩兒,玉竹也不敢輕易得罪——畢竟宮裏最不确定的就是聖寵。
玉竹說完,客客氣氣地走了。
鄭妩兒見人走遠,端起藥碗便倒在一旁的花盆中,藥汁被花盆中的土瞬間吸收,她臉上的神情也十分淡漠。
蘇兒葉兒面面相觑,不知該說什麽好,只能勸道:“寶林寬心,陛下還是心疼您的!不然,也不會讓福全公公特意來囑咐您不必喝這藥。”
“寶林你看、”蘇兒将托盤中的衣裙放在鄭妩兒面前,指着上面精致的刺繡說道:“上面繡得還是您最喜歡的芙蓉海棠,陛下對您多細心吶!您一穿上,定把滿宮的嫔妃都比了下去!”
Advertisement
鄭妩兒不知可否地點點頭,說道:“收起來吧。”
陛下心疼她嗎?不見得吧。
方才她就一直在想,若是真的在意她,怎麽會讓她日日去卻非殿抄經書?
鄭妩兒看着自己的雙手,指尖處有一層薄薄的繭——這是長年練字留下的痕跡。
她此刻對自己寫得一手好字真是又愛又恨。若非沒有這手好字,她便不會去卻非殿抄經;可若沒有這手好字,說不定她連去卻非殿抄經的資格都沒有。
心中泛起一陣酸楚,鄭妩兒轉頭吩咐道:“把我從前抄得那些經都裝起來,過幾日出宮用得上。”
左右都提昭和太子抄了經,總得給她自己的哥哥也燒上一份,好歹寄托一份念想。
只是燒的時候得背着她娘,她身體不好,免得多想。
葉兒聽後便去箱籠翻找從前抄好的經書,拿出來時手臂不小心碰倒一旁的籃子,掉出來幾條月事帶。
蘇兒見狀過來幾下拾起,本想将其收拾在箱子裏,卻頓住算了算,說道:“寶林的小日子就是這兩三天,還是先放在外面。”
鄭妩兒一怔,原本撫弄葉子的手緩緩落下,慢慢地置于小腹上,目光似明似滅。
窗外月色正濃,似乎燭光也知人意……
福全送東西給鄭妩兒之前,特意在穆熙面前請示過,“奴婢請陛下明示,這些東西該如何處置?”
這些東西,指的是一套繡着芙蓉海棠的衣裙,還有另外一盤滿當當的首飾。
穆熙眉頭微皺,看着眼前這些東西,覺得有些頭疼,他也覺得犯了難。
他之前雖說也給鄭妩兒賞賜不少東西,但那都是礙于太後和故人的顏面,從沒有今日這樣賞賜的“豐盛”。
略思索半刻,穆熙便指着那盤首飾,說道:“這個別送,單送那套衣裙便好。太過隆重,像什麽樣子!”
出宮又不是出巡,反而要往素淨打扮,若是滿頭釵環,生怕別人不知道是貴人出宮麽!
也不知道那人怎麽想的,竟然犯了這種糊塗。
穆熙的話裏帶了不快,絲毫沒有自己從前也給麗華大手筆賞賜的自覺,反倒嘲弄起了旁人。
福全得了授意,便只拿了那套衣裙送去鄭妩兒跟前。
當然,那位主子交代他的話,也一字不落的都傳達到鄭寶林跟前。
月垂天邊,雲開雲隐,月光也跟着似露非露。夏夜風吹飒爽,馬車緩緩行過小巷,駕車的人熟門熟路地左右拐着岔道口,終于停在一處門口。
眼前還是熟悉的黑漆木門——福生上前小心扣了扣門環,與前來接應的人攀談兩句,對方便側身迎這主仆二人進去。
小院日夜有人在外把守監視,便是福生方才站立的短短一瞬,也足以引起四周的警惕。
他二人進去後,牆角黑暗處便跳出一人将馬車牽往別處。街巷又恢複寂靜,空無一人,仿佛方才無人來過。
來人将穆熙引至雕花木門前,欠身道:“陛下稍等、”
然後上前在門上輕扣三下,直到屋內有人應聲,才将門推開,雙手前伸示意:“陛下請。”
福生自然留在屋外,與來時引路的那人一同站在屋外侍奉。
刻漏水聲在院中響起,四周安靜地落針可聞,芙蓉海棠的花香陣陣傳來,風一吹又落了滿院花瓣——芙蓉海棠原是月月都開。
搖椅上躺着的人原本在閉目養神,聽見穆熙的腳步聲緩緩靠近,一下睜開眼睛,看着他道:“來了?”
穆熙點頭,自顧自在一旁的圓凳上坐下,見男子面色比較之前已經好上不少,就知道蘇逸的藥果然起了作用。
男子近來并未收到他要過來的消息,因此對于穆熙的不請自來,他有些好奇:“良宵美景不與佳人做伴,來我這兒幹什麽?”
屋內正對着院中的那扇窗戶被支起,從穆熙的角度看去,恰好能看到院中的那樹枝繁葉茂的海棠花,穆熙的眼神來回落在男子和海棠上,驀地嘆了一口氣。
“你若是真喜歡她,做弟弟的即刻下旨将她放出宮,連人帶鋪蓋卷來你這小院。何必偷偷摸摸給人家送衣服送首飾,還讓我帶她七夕出宮……前次帶辛月去浮光寺散心,回程路上遇到刺客,險些丢了命。”
更重要的是,讓麗華知道他帶鄭妩兒單獨在七夕出宮,讓他怎麽去雲光殿面對她?
麗華嘴上不說,心裏若是給他記上一筆,他可要頭疼一段時間。
穆熙為難的很,夾在他皇兄與鄭妩兒之間,自覺處理公事都沒這麽複雜。
穆煦掩唇咳了幾聲,緩緩坐直身子,翩翩弱郎君似的樣子,讓勾起穆熙一陣心疼。
他皇兄從前康健,若非那場大戰,被人傷了根本,何至于變成如今這幅病弱的模樣。
也罷、也罷,不就是想見個人嗎?
做弟弟的背個鍋,又不會少塊肉,他遵命就是。
穆熙上前将人扶坐在床上,自己坐在床邊,找補似的說道:“唉……我也不是攔着你……只是你這身子,能出門嗎?”
穆煦淡淡笑了笑,略帶倦色的眸子裏是掩不住的星光,聞言握了握穆熙的手,靠在枕上安靜地眯了一會兒。
他這個弟弟呀,真是……
半晌,穆煦睜眼,卻忍不住一再勾唇,虛弱的面龐上浮現好看的笑容。
他看着穆熙,将自己的柔弱收斂一些,以免穆熙過于擔心,說道:“我已經無礙,只是蘇逸的藥太猛,再過半月就會恢複個七七八八。出門的事我已經吩咐好,到時陛下派人來接即可。”
末了,還添上一句“有些日子不見,我着實想她得緊。”
說完,兩兄弟都悶悶地笑了起來,穆熙照人胸口便捶了過去,屋內又響起一陣咳嗽聲。
穆熙心道自己過了,忙送了一杯水在他手邊,穆煦接過來喝下,咳嗽聲才止住。
“往後你作何打算的?”穆熙問他。
“還能有何打算?先養好身體再說。安相把持朝堂,隴西的虎符遲遲收不回來,外族蠢蠢欲動……若陛下需要,煦一定會毫不猶豫地站出來。”
之前是,現在是,日後也會是。
穆熙看着他皇兄的眼睛,知道那裏面蘊藏着想要為那場大戰中無辜枉死的人複仇的渴望,聞言也不再勸,道一聲:“知道了,你先好好養病。”
蘇逸的藥有奇效,更何況還是在隴西世子王屹身上提前試過一遍,藥材用量把握得一清二楚,加之穆煦确實有所好轉,更是讓他放心。
也虧得那王屹與昭和太子症狀相似,這才給了蘇逸用武之地。
穆熙見人靠在枕上睡熟,這才起身離開。
行至廊下,便吩咐福生道:“蘇逸照看貴人有功,重賞。”
“諾、”福生答道,回宮便即刻吩咐人去辦,對外只說是照看世子王屹得力,這才得此厚賞。
雕花木門關上後,原本該熟睡的人卻緩緩地睜開眼,兀自望着素淨的帳幔失神。
他并非不知道,單憑一道旨意,人便可輕而易舉地來到他身邊。
可無論是當日的安音,還是今日的鄭妩兒,都不是那種逆來順受的人。
穆煦很怕,很怕她的抗拒,尤其是,她還經歷過她大哥與他一同戰死邊地的消息……
摸着枕頭下的水晶月牙項鏈,穆煦自嘲地笑了笑,今時今日他還是沒有勇氣,還是一個不勇敢的懦夫。
他早該在先帝當年指婚時就站出來,告訴先皇他心悅的女子不是徐将軍的女兒。
他下意識喚出口的那聲“阿音”,也不是在徐将軍壽宴上舞劍的徐家大小姐——“徐茵”。
補上昨日的那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