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 69 章

幾日前穆熙就派人來雲光殿傳話，讓麗華好生準備，七夕同他一道出宮看花燈。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①七夕佳節，乃大周未婚的男男女女最放得開的一日——或賞花觀燈、或茶樓對弈，就連花樓宴飲在今日都格外歌舞升平。

因此麗華得知七夕又能出宮時，內心是按耐不住地雀躍。

一想到滿街通明的花燈、時斷時續的煙火、還有街邊小販攤上不時冒出的騰騰熱氣，她就覺得格外親切。

為了七夕出宮，她還特意把柳寶林送的香囊給挂在腰間，頭上只戴一只奈奈花的簪子——就是因缺一塊寶石而沒有送給柳寶林的那支。

玉芳看着妝臺上滿滿的一盤首飾，勸道：“娘娘，陛下送來那麽多首飾，今日又是難得的佳節……您何不另簪一只完整的，這支等奴婢将它拿去尚宮局鑲上寶石之後再戴？”

麗華搖頭，她心知玉芳對戴缺一角的首飾有些忌諱，可今日難得出宮，不知怎的，她就是有一種強烈的想法——今日非得戴這簪子不可。

看着玉芳欲言又止的樣子，麗華眨了眨眼，忽然想起什麽，徑直起身，轉而把她按在繡凳上。

掰正玉芳身子對着銅鏡，麗華說道：“我的好玉芳、正所謂月有陰晴圓缺②，今日你家娘娘既然戴了這根稍有瑕疵的簪子，那就得把你好好打扮打扮！”

說話間，麗華朝若思若蘭遞了一個眼色，二人便過來齊齊拉着玉芳到屏風後，半強迫似的給她換上一早便準備好的衣裙。

換好衣裙後，玉芳有些難為情地從屏風後頭挪出來，她又不過七夕，白折騰這番做什麽！

若思一貫膽大，見玉芳邁不開步子，得了主子授意，半推着玉芳重新坐在繡凳上。

麗華見玉芳坐下，便上手摁住她的肩膀，湊近她耳畔說道：“酉時城東護城河畔，不管你去不去，都給自己一個選擇的機會。”

說罷，麗華将自己的腰牌放到她手上，玉芳攥在手裏，十分緊張，手心微微冒汗。

玉芳有些發愣，她當然知道主子在說什麽——護城河畔、蘇逸，她真不知該不該去見他。

轉念一想，這蘇逸真是膽大包天，敢越過她偷偷朝主子遞消息！她今日見了他，一定要好好同他說道說道。

玉芳根本沒有發覺，她不知不覺中已經替自己做了選擇，只是心被一團霧遮住，傻乎乎地沒有意識到。

麗華見她那表情，便知這事十有八九成了，心照不宣和若思她們對視一眼，彼此眼中都有暧昧的笑意。

想了想，麗華撚起盤中一只精致的步搖，斜斜地插在玉芳的發間。見人還在晃神，她便拍了拍玉芳的肩，說道：“走啦，玉芳！”

玉芳這才回過神，應聲跟了上去。

步搖上的鏈子随玉芳行走間，有一搭沒一搭地拂過她的臉，只覺得肌膚上泛起一陣癢，讓人忍不住笑。

晚鐘在暮色中緩緩敲響，伴着夕陽餘晖，兩輛裝潢低調的馬車安靜地停靠在宮道上。

麗華一行人快要行至約定好的上車處，隔着幾丈遠，原本急切帶着雀躍的腳步卻忽然停了下來，不再往前走。

若思飛快看了一眼對面，神情略帶不解，在麗華身後壓低聲音道：“怎麽鄭寶林也在？”

若蘭用胳膊肘捅了一下若思，看着主子被風吹得一揚一伏的披帛，提醒道：“別亂說話。”

索性麗華只在看到鄭妩兒上車的一瞬有些愣住，很快人便回神，面帶微笑、不急不緩地上前。

原本要上車的鄭妩兒，餘光瞥見麗華一行人，踏上馬凳的一只腳也收回來，屈身向麗華行禮問安。

“嫔妾參見宜嫔娘娘，頌祝娘娘佳節萬安！”

“多謝鄭寶林吉言，快起吧。”

麗華一面走近，一面擡手叫起，目光不期而遇對上鄭妩兒那雙晶亮的眼，又驚豔她衣裙上的芙蓉海棠花，心中忽然冒出一股酸澀之意。

眼角飛快斜瞥了一眼面前的馬車，車簾被風吹得向裏飄去，麗華藏在袖中的手緊了緊，眸中隐隐有些失落。

福生眼見大事不妙，從兩處馬車相接中鑽出來，站在一旁笑着催促道：“二位主子快些上車吧，今兒熱鬧，早些出宮門還能多轉轉！”

麗華淡淡應了一聲“嗯”，鄭妩兒接着向她欠身道：“既然如此，嫔妾便失陪了。”說罷不再耽擱，轉身利落地上了馬車。

馬車停在當風口，鄭妩兒衣裳上的芙蓉海棠随她上車的動作在裙擺上翻飛，雅致奢華。

層層裙邊飛過，泛起一陣香風。

麗華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尖，撇了撇嘴，頹然地嘆了一口氣。

她方才該聽玉芳的話，撿一些貴重……也不是貴重，反正就是稍微華麗一些的首飾戴。兩相對比自己和鄭妩兒，麗華頭一次感受到相形見绌的窘迫。

擡手摸了摸頭上的金簪，寶石缺角處有些硌手，像極了她現在的心，被硌得鈍鈍的疼。

那身芙蓉海棠繡得栩栩如生，也不知是出自宮中哪位繡娘之手。

她昔日享受過的殊遇，現在似乎慢慢在轉移到別人身上。那種心疼算不上嫉妒，只是像她頭上那根簪子一樣——美中不足地缺了一角。

穆熙側躺在馬車內的矮塌上閉目養神，聽見外面二人的談話聲畢卻久不見人，不耐地敲了敲窗，示意麗華上馬車。

福生看了一眼馬車，再次催促道：“娘娘，該上車了。”

麗華這才扶着若思的手，提裙上去，行禮後徑直坐到穆熙身前的位置，撩開車簾看馬車如何一步一步駛出宮門。

此次出行，穆熙總共命人準備兩輛車，他與麗華同乘一輛，另一輛方便鄭妩兒出宮後直接回鄭家。太後亦知道此事，但近來心态甚好，選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左右出宮又不是專帶宜嫔，多一個人總是多一樁事，故而樂見其成。

為此，太後甚至悄悄催促辛月公主，讓她趁七夕多去京城文人墨客多的地方走走，說不定能遇上一個合眼緣的人。

辛月本想拒絕母後的好意，但玉榮姑姑偷偷給她使眼色，自己也就硬着頭皮答應了，緊随她皇兄和麗華之後也坐馬車出了皇宮。

穆熙鼻尖動了動，嗅到一股獨獨麗華身上才有的好聞的香氣，心下不耐一掃而空，唇邊微微勾起。

閉着眼沖她招手，穆熙雙臂大張，讓她過來給自己抱一抱。

可麗華一上車就背對着他，除了聽到衣料摩挲的聲音，根本看不見他在身後朝她招手。而且，她是故意不去管身後的動靜，更不可能主動理他。

馬車外不時傳來趕車的聲音，密集的車轱辘聲響在青磚鋪就的大街上，提醒着馬車內的人——此行的馬車共有兩輛。

穆熙認命地嘆息一聲，起身、雙手伸到她腋下、再一提，動作一氣呵成，将她抱坐在自己身旁。

幸好馬車空間雖大，但矮塌不寬，只能并排坐下兩個人，不然憑麗華扭動掙紮的勁兒，早就已經脫離穆熙的魔爪。

穆熙将人按住不動，問道：“你鬧什麽？你知不知道身為後妃，善妒、對陛下擺臉色是要被打入冷宮的？”

麗華只覺得他語氣極冷，完全不負昔日哄她時溫聲細語，更沒有往日的甜言蜜語。如今她不過背過身去不理他，就放出話要将自己打入冷宮，心內頓覺委屈，原本還躲閃的目光直接毫不畏懼地盯了回去，嘴更是撅得可以挂個油壺。

偏偏穆熙比她高上一個頭，麗華瞪回去的樣子在穆熙眼中可愛極了，于是他盯了一會兒後，竟然照着那張櫻桃嘴便親了一口。

這下麗華算是徹底被他激怒——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生氣！還敢來占她便宜親她！

手下突然生出一股力氣，麗華不管不顧地一推，穆熙看準時機故意松手，一個趔趄撞在馬車壁上，響起“咚——”的一聲。

這聲吓到了麗華，也吓到了馬車外趕車的福生。

一個趕忙上前察看穆熙有沒有傷到，畢竟傷害陛下可是抄家殺頭的死罪；一個拍了拍身旁趕車人的腦袋，指點道：“主子們的事兒，不該聽的別聽。”

穆熙故意揉着自己的胸口，待她上前時才露出爪子，一下把她拉進懷裏，解釋道：“那衣服不是朕送的、鄭妩兒今晚回鄭家，咱們逛完後來接她就可以。原本朕就是受人之托，卻不想背了一個黑鍋，生受美人拳腳！”

其實穆熙第一句話說出來的時候，麗華登時就沒氣撒了，相反，她還有點心思被戳穿了的羞窘。

“誰氣衣服了……”靠在穆熙的胸膛，麗華聽着他胸膛起伏時有力的心跳聲，不忘替自己分辨道。

穆熙道：“那你方才氣什麽？”

“陛下說要将臣妾打入冷宮……還冤枉臣妾善妒……”麗華一面說，一面用手指去戳他胸膛上繡的團紋，語氣委屈的很。

“你這麽說，倒還是朕的不是了？”穆熙一把将手捉住，按在自己的胸膛上，說道：“朕和鄭妩兒之間，不是……”

“不是什麽？”

穆熙頓了頓，清了清嗓子道：“總之，能讓朕費心思研究衣裳首飾的只有你一個人。太後看重鄭妩兒，朕需得給太後幾分薄面。不過華兒放心，中秋過後，咱們便可都清靜了。”

他的話模棱兩可，麗華聽得一頭霧水，随口一問：“為什麽是中秋？”

中秋離現在不過還有一個月，聽穆熙這話的意思，莫非中秋之後會有什麽事發生？

麗華心中隐隐有個猜測，她擡眼看了看穆熙，下巴處有些微青色的胡渣，長長的睫毛遮蓋住眼底的陰郁。她看不真切。

穆熙沒有回答，而是說道：“之後咱們之間就不會有秘密了。”

所以，麗華還是不明白，為什麽偏偏是中秋。

①選自宋朝詩人秦觀的《鵲橋仙》

②選自蘇轼《水調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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