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不知是作息太規律還是體質問題,程知漾每回喝了酒,夜裏總是睡不着。

他和林思遲一樣,兩人算得上另類,年紀輕輕早睡早起,一點熬夜的快樂都沒有享受到。

每次喝酒睡得都遲,大概是過了那個時間點的原因,無論他在酒桌上醉的多厲害多困,回到家躺上床反而清醒了。

這種清醒往往帶着失眠的焦躁,程知漾在床上翻來覆去,意識被酒精來回熏着,像是清醒又像是醉得更徹底。

不記得和祁則第一次見面是什麽時候,混亂的思緒裏程知漾理了個這樣的開頭,幼兒園又或者更小的時候,兩人就玩在一起。

後來祁則雖然搬了家,就讀的學校倒是從來沒離開過程知漾。

程知漾喜歡和祁則一起玩,從小到大的羁絆讓他很喜歡和祁則黏在一起,只是後來再長大一點,同性之間被天性引導着的“争”又讓他逐漸遠離祁則。

相比程知漾,祁則優秀的多,所以這些年程知漾很少想,他并不想面對和承認“和舊友失聯的錯誤在自己身上”。

從童年開始,大大小小雜亂無章的記憶被酒意碰撞的面目全非,程知漾剝開那層虛僞又做作的皮,開始罵祁則是個煞筆。

同學會那群人送了祁則不少形容詞,他當時沒聽進去,現在全記起來了,在腦子裏追着十七歲的祁則罵。

追過故鄉那座獨木橋,追到了河邊廊下,兩人趴在圍欄前“呼呼”喘着氣,陽光在水面上漾起金燦燦的漣漪,程知漾眨了眨眼,眼前是月光都照不進來的黑。

“鈴鈴——”

手機沒有充電就擺在床頭櫃上,程知漾轉頭時屏幕上的燈光正好暗下去,好不容易才有的困意,他其實不想去看這通深夜打來的類似于騷擾的電話。

鬼使神差的,手機被拿了過來,刺目的光亮讓程知漾下意識閉上了眼,他撩開一點視線,這個從小到大總是運氣很差的人此時卻隐隐期待着什麽。

也不是總是運氣差。

未接來電顯示的是國際號碼,程知漾撩開的那點眼皮又阖上了,把手機放在胸前,雙手交叉合十後也放在了胸前。

此時此刻,程知漾十分的,十分的安詳。

“鈴鈴——”

就他媽見鬼!

電話被接通的那一刻,程知漾忽然想起晚上散場時慕經過他時的那一句類似呢喃的低語,那或許不是他聽錯了話。

“那邊挺冷的。”

電話裏的沉默也讓程知漾覺得冷,酒精被揮發,身體的熱勁下來,隔着一整個太平洋,程知漾仿佛吹到了祁則站在落地窗前吹到的那股冷風。

“程知漾?”疑惑、不确定,祁則抽風似的打了兩通電話,他給自己定的底線是三次,國內是半夜,一個很多年沒聯系的人突然聯系竟然是這樣的時間點,祁則也覺得自己挺欠,難怪程知漾從前總喜歡打他。

程知漾發現了一件事,他很少想到祁則,對他的聲音和模樣停留在十七歲,大多數記憶卻在更早以前。

所以祁則開口的三個字讓程知漾很陌生,這個聲音低沉平和性感的人和祁則有個毛線關系?

“睡了嗎?”祁則問。

“現在幾點?”程知漾反問。

辦公桌上的小時鐘只顯示這裏和國內的時間,祁則瞥了一眼,誠實又欠揍地回答:“淩晨三點?”

回複他的是程知漾一聲毫不客氣的冷笑:“你也知道?淩晨三點,鬼都不上門,你給我打什麽電話。”還他媽時隔七年,是不是覺得自己很幽默?

七年能改變什麽?什麽都能改變!

祁則竟然在笑,用他那充滿磁性的頑劣的聲音低低地笑着,隔着太平洋和七年時間撓程知漾的耳朵,輕聲說:“那你睡了嗎?”

我睡你大爺!

程知漾回複:“早睡了。”

“那我吵醒你了?”

“你愧疚?”

“那倒沒有。”

程知漾:“......”

先前半夢半醒的時候,就不該放過祁則,跑累了又怎麽樣,就應該把這哪裏都欠的煞筆一把推進淹不死人的河裏,主打一個一了百了。

窗外天還陰着,這麽些年就沒見過厚重的雲層後面到底是個什麽東西,剛來的時候祁則總是看天,他不止想回國,還想念G市總是湛藍的天空和像棉花糖一樣被風吹得亂飄的雲。

後來他不看也不想了,因為有些東西太難求。

此時他看看天,還是沒想撥開雲層看看清楚,他想把它掀了,并且已經在這麽做了。

祁則憑一己之力聊幹了話題,只好再起一鍋:“聽說今天同學會,你去了嗎?”

程知漾耐心一般,特別是剛剛差點睡着,又被祁則吵醒:“你非要大半夜和我聊詩情畫意是吧?”

“......”祁則幾乎能想象到,如果他說“我這裏是白天”會遭遇到什麽非人的待遇,盡管因為距離程知漾并不能真的做到什麽。

很久沒見的人在一個晚上無數次被人提起,程知漾覺得自己有點矯情,他迷迷糊糊地想了祁則很多,甚至想到大學時不止一次想過出國去見一見祁則,想和祁則一起吃頓飯,沒事吹個牛。

但程知漾又覺得物是人非這個詞語總得習慣,他把來回的機票與曾經和祁則的友誼放在一起掂量,認為還是機票更貴,所以沒有然後。

“我要回國了。”那五個字在唇齒間含了很多年,哪怕是一個人在演練,祁則都沒有允許自己說出口。

事到如今才覺得心顫,遠處的建築被藏入雲層,祁則感受到了窒息和喘不過氣。

“回呗。”程知漾聽了一晚上的祁則,淩晨三點,他又困又醉,根本沒反應過來這五個字會為未來的他帶來什麽,“是不認路還是沒錢買機票。”

“可能都有。”祁則又笑了下,“你要來接我嗎?”

上一句和下一句是兩個不同的話題,程知漾沒聽出來,他翻了個聲,手機碰到心口又跌在床墊上,嘟囔着:“接就接。”

祁則給祁承深的理由是回國內開拓市場,祁承深說倒也不用那麽看得起自己,自家兒子什麽心思老父親可能不太懂,不過放小孩回去休息也不是什麽大事,這麽多年了,誰還不能思個鄉啊。

何況祁則死倔,當時不肯和他出來,出來後又不肯回去,第七年了,祁則第一次和他說想回國,什麽理由都行,老父親壓根不問,開口就是長假:“三個月,公司的事自己負責,大事可以找我。”

祁則跪謝老父親恩典。

睡醒才發現哪裏不對,七點多的時候程知漾醒過一次,生物鐘讓他被迫醒過來,睜不開的眼睛又讓他毫無負擔地睡了過去,這可是國慶啊,擺爛的好時候。

再醒是下午一點,程知漾摸了手機看時間,清醒的時候意識跟着回籠,只是一個看手機的動作,程知漾就回憶起來好多。

他翻出通話記錄,國際長途通話時間三分鐘。

“......”

真是祁則?這個比真要回來了?

程知漾起床洗漱,晃到陽臺先把曬了一早上的花花草草澆了,畢業後他一直一個人住,買個間不大的公寓,在陽臺上種了不少植物。

缸面被指尖輕叩,吸引了躲在魚缸底部的魚,養魚的方法是在網上學的,當初把這一塊類似于古董的大水缸搬進電梯,吸引了不少業主的目光。

好在魚确實活的挺好,水質也夠清澈,撒了魚食進去,程知漾托着下巴蹲在一旁看了許久,嘀咕着:“當人還沒當魚舒服。”

放假時經常找不到程知漾的人,主要原因是程知漾也經常找不到自己的手機。

來電鈴聲在響,程知漾慢悠悠地站起來,滿房子找被他埋起來的手機。

從前他嫌吵手機一直開振動,經過漫長的找不到手機的時期後,終于打開了鈴聲,情況似乎沒有很好的緩解,程知漾在他團成一團的被子裏還是找不到手機。

來電人是個陌生號碼,地址顯示G市,程知漾在他爸的公司做的仍是底層工作,不是泡咖啡就是打印,按理說沒人會找。

“你好,哪位?”程知漾很有禮貌。

在國內時祁則不常坐飛機,出國多年還是第一次回國,他身旁立着行李箱,因為近鄉情怯對G市機場陌生到不敢動。

飛機在降落和起飛,出站口的出租車帶走了一波又一波人群,匆忙的人潮中祁則的腳步格外安逸。

他望着機場對面巨大的棋盤建築物,壓制着心髒無法自控的狂跳,深呼吸後輕聲說:“不是說要來接我麽?”

程知漾酒還沒醒,所以才會被祁則的低音炮嗓音炸得腦袋裏放煙花,一朵接着一朵,絢爛璀璨還他媽燙人:“祁則?”

淩晨三點發生的事回想起來确實像個夢,程知漾的語氣是明顯的疑惑,不像做夢,更像失憶。

“不是說要來機場接我?”祁則問。

程知漾下意識回:“忘了。”

說完才覺得自己被擺了一道,什麽就忘了,你說什麽時候回來了嗎?說過是飛機還是輪渡嗎?萬一你一時興起想搭個熱氣球我還攔着你?

反應過來就想罵人,他和祁則這麽多年沒聯系,才說上兩句,嘴巴就自動連接上當年和祁則特有的溝通模式。

“你——”

祁則的反應更快,賤嗖嗖的模樣直接把程知漾的後路給堵了:“沒事,沒關系,我不怪你,現在來接我就行,我在機場等你。”

“......”程知漾真是被安排的明明白白:“我——”

\"別讓我打車,我想第一個見到你。\"

程知漾琢磨着,祁則要是打車過來,也能第一個見到他。但他沒反駁祁則的話,随便套了件衣服,拎上車鑰匙就走了。

祁則穿了件純白色的字母短袖加牛仔褲,底下配的還是青春洋溢的小白鞋。

程知漾總覺得自己沒忘,他記得祁則十七歲時的模樣,穿着校服似乎在對他笑,可再看又覺得陌生,臉還是那張臉,英俊的五官在明亮的機場依舊耀眼。

只是程知漾還是覺得陌生,時間沒能在祁則身上留下過重的痕跡,但祁則變成熟了,就和他當年結束的變聲期一樣讓程知漾覺得不适應。

“什麽意思?”祁則笑他,“事到臨頭裝不熟,傷心了啊。”

程知漾上去就砸了他一拳,笑得疏遠而客套:“歡迎回家。”

就學歷來說,祁則的成績比程知漾高得多,但祁則身上的肌肉也比程知漾多,這就很過分了。

祁則眼瞅着程知漾的臉色開始變綠,心說某人有沒有必要都要争一下的毛病又要出來了,趕緊打斷他:“我餓死了,請吃飯?”

祁則頂着一張“這狗比日子我真是一天都過不下去”的臉,認真、無辜、可憐地望着程知漾。

那一刻,程知漾在想,祁則離開的那麽多年裏,或許過得沒有他想象的那麽好,他問:“你被西餐逼瘋了嗎?”

“差不多吧。”祁則配合着深吸一口氣。

人這種生物,趨利避害明顯,祁則知道自己會想,所以哪怕只是回憶的動作他都不會去做,他望着國外的天,只會覺得這破地方這醜,而不會想“程知漾一定不喜歡這裏”。

這麽些年,祁則從來沒有說過想念,他沉默着習慣幹巴巴的面包配西餐,入鄉随俗,可心底深藏的想念在叫嚣,想回家、想G市,想程知漾。

G市的天很藍,空氣新鮮,從昨天到今天,祁則因為沖動匆匆投入故鄉的懷抱,但他忍不了了:“能先請我吃頓火鍋嗎?”

程知漾瞅着祁則的行李箱,然後擡眼,投給對方輕蔑的不羁的視線,意思是:行李箱跟上。

“還沒說,怎麽突然想着要回來了?”程知漾邊走邊問。

祁則停了下來。

程知漾:“?”

祁則的臉在放大,程知漾木木地站着,仍由某人苦着一張可憐兮兮的臉彎腰把他抱住,腰上力道不清,程知漾沒掙紮。

祁則掌心溫熱,隔着體溫傳遞的,是他深藏多年無法宣之于口的想念。

只聽他軟着嗓音道:“公司倒閉了。”

祁則一米八五的身高,長相也不屬于清秀那個類型,頭發卻軟趴趴毛茸茸,蹭在程知漾的頸邊,弄得他癢癢。

動手摸了摸,敷衍地安慰:“這麽慘。”

同學會上有不少人表達了對祁則事業的“美好祝願”,程知漾不在內,但也無所謂,連林思遲都不記得他曾經和祁則關系很好過。

這會兒聽着也沒什麽感覺,畢竟世上都是難事,連祁則都不能幸免。

祁則那頭毛茸茸又蹭了蹭程知漾的皮膚,點吧點吧頭:“是啊。”

程知漾摸完就把人掀開了,好歹是機場人來人往的,兩個男的抱在一起就像搞基,但他倆清清白白,也就七年沒見面而已。

祁則順坡就下,要求一點都不高。

祁則說要吃火鍋,程知漾就點了火鍋,他從昨晚餓到今天,接到祁則剛好趕上吃晚飯。

“吃辣嗎?”程知漾滑着菜單問,不等祁則回答又說:“點個鴛鴦的好了,我有點想吃。”

祁則:“......”問得好,下次別問了。

祁則說餓,吃相卻很好,沒有餓狼撲食,飯桌上吃得慢條斯理,程知漾看的連連驚嘆。

“你昨晚給我打電話了吧?”

祁則一頓,這是什麽問題,難不成昨晚鬼接的電話。

程知漾一看祁則那發蠢的表情就知道怎麽回事,喝了口飲料,不緊不慢地說:“你淩晨給我打的電話,下午到的G市,真有空休息嗎?”

祁則眼下頂着個黑眼圈,一看就是沒睡好,要回國了估計也沒興趣吃飛機餐。

以前答題都要靠蒙的程知漾好像變聰明了,祁則朝他笑了笑,抛了個媚眼,毫不吝啬地誇獎:“真聰明。”

“別騷。”程知漾根本不來這套,他說:“你吃相挺斯文。”

這句話一出,終于聽出點陌生的味道,祁則筷子沒放,只微微皺眉:“你就想說這個?”

“錯了。”程知漾是真餓了,勺子一撈就是大掃蕩,“我想說你半夜三更抽什麽風,白天給我打電話不行?一個不接,你還又打了一個。”

明知道這樣不對,祁則卻在不停尋找程知漾身上有關于過去的影子,會追着他打的程知漾,會站在教室門口大罵的程知漾,那時候的程知漾沒有長大,心裏還只有他。

祁則:“我錯了。”

程知漾順其自然感受了他的歉意:“你吃完飯要幹嗎?”

才剛起就被祁則叫走,程知漾甚至沒問林思遲昨天幾點睡,和祁則吃完飯就算完成任務,他想要做自己的事了。

“要睡覺。”祁則說,他的白天從國外到國內,這一天長達三十多個小時,他該補覺了。

程知漾拿起手機:“那行,給你找個地睡?”

祁則夾了口毛肚,平靜道:“睡你家。”

“?”程知漾眼皮一擡:“幾個意思?”

祁則咽下食物才開口,眼神渙散帶着困倦,像在說一件理所應當的事:“我很困,不想動,睡你家,行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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