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 17 章
和果酒不同,程知漾私藏的酒度數都很高,推拒的力道不重,祁則卻覺得有點暈,仰頭倒在椅背上,忽然就笑了。
祁則一直都在等這天,等程知漾因為忍無可忍問他要實話,表面的平和沒有用,祁則每天都在擔驚受怕。
“被砸傻了?”見祁則一動不動,程知漾問。
祁則歪着腦袋,看着程知漾,眼神很無辜,全是不動聲色的抱怨,責怪程知漾心狠。
其實程知漾早就知道了,以祁則的家境倒閉一家小公司,完全可以再開一家。祁則回國是為了散心,緩解失落的情緒,從來就和金錢無關。
一家公司從初始創立到結束會經歷很多事情,程知漾沒經歷過,只能盡力理解祁則。
但程知漾不想一而再的因為祁則妥協,這種情緒本身就是不應該的,他會在某個晚上忽然在想,讓祁則住進來、和祁則做不必要接觸是不是錯的。
程知漾早就在想了。
曾經不懂事,因為能力不足的産生過很多負面情緒,最後都怪在祁則身上,再來一次程知漾不會再這樣做。
要祁則離開的原因是程知漾不想妥協。
祁則該走了。
“你想我搬走啊?”祁則笑了下,保持着動作沒變,很随意的只是在讨論天氣般的語氣問。
這場酒醉來的剛剛好,所有異樣的感覺都能用喝多了來解釋緣由,程知漾笑說:“是啊。”
天色在不經意間陰沉下來,祁則有點看不清程知漾的臉了,可他又固執着看着、望着,以為能在那樣的自然的表情下看出點破綻。
祁則覺得喘不過氣,胸口被堵着,伸手捂着,一副很受傷的樣子。
程知漾:“......”
也沒說出國幾年患了什麽心髒病啊。
祁則閉着眼,不動聲色地吸了幾口氣,曾經他面對程知漾從來不會有這樣的情緒,他雖然覺得自己的感情很難堪,但因為沒有說出口的打算很多時候情緒還算穩定。
這會兒他很想說點什麽,像當年他高空跳傘時死死邁不出去的那一步。
“那個時候我爸讓我跟他出國,我不肯。”
祁則說的是七年前的事了,他從來沒解釋過自己為什麽離開,兩人的性格一個比一個強硬,祁則沒說,無論是七年前還是七年後,程知漾也始終沒問。
但也能猜到一點,很多時候祁則都是被程知漾帶壞的,程知漾又菜又愛玩,祁則為了護着他,才一直跟着他搗蛋。
所以祁則并不會主動做什麽事情,程知漾在後來幾年裏多少能從父母那裏聽到一點關于祁家的事情,事業如何壯大,當年做的選擇多麽正确。
祁則說:“我爸那個人嘴毒起來,講話也很難聽的。”
這個“也”字用的很精髓,程知漾不合時宜地想笑。
“他說了很多難聽的話,把我損的一無是處,我都快不明白了,自己活着幹嗎,就別說留在G市。”
“那個時候沒有辦法,就只能跟他走了,你知道那天嗎?那天是星期一。”
程知漾知道,他甚至記得那天的課表,上午是兩節語文兩節數學一節英語,下午是他最不喜歡的物理連着最喜歡的體育,還有一節班會課。
早上課間晨會,程知漾在隊伍中間扭着身體和後面的人閑聊,一瞥眼,就看見祁則在看他。
看屁啊。
程知漾轉過眼不想理他。
那天下午,程知漾聽到了祁則的告別,班會上祁則的座位空了,第二天程知漾踩着點進教室,祁則還是不在,他靠在課桌上遲鈍地想起祁則昨天的眼神。
“不知道。”面對過去的話題,程知漾難得有了點耐心。
祁則沒有很失落,他了解程知漾的性格,不記得是正常不過的事。
“嗯。”祁則笑笑,有些無奈,“我那時候覺得太丢人了,我爸說的那麽過分,我一句話都反駁不了,他說的都是對的。”
“走的時候連手機都沒帶,這七年誰都沒有聯系。”
祁則說謊了,他不願意和過去聯系的理由只有程知漾一個,其他人什麽都不是。
“程知漾。”祁則和程知漾保持着距離,問:“這麽多年沒找你,你生我的氣嗎?”
祁則身後背景下的所有東西,程知漾都很熟悉,只有祁則不是,這麽看過去,只有祁則是多餘的。
“生什麽氣?”程知漾說,“想和誰聯系是你的權利。”何況祁則誰都沒聯系。程知漾不算特殊,但可能是祁則唯一問過的人。
其實程知漾氣死了,他不去想,但一直沒忘。
祁則離開後,程知漾生了很長時間的氣,怪祁則就這麽走了,就這麽把他留在這裏。
那個時候他們很少說話,平時課間也幾乎沒有交流,但祁則走了之後,程知漾卻覺得自己被抛下了。
上課時轉頭、課間起身會看到,程知漾從一開始的生氣慢慢變成失落,早就習慣沒有祁則了,可那段時間又總是想起以前祁則在的很多事情。
後來學業變得很重,漸漸的,程知漾沒有多餘的情緒去想祁則,再後來他就不會再想起這個人了。
“我誰都沒想聯系。”包括程知漾。
“但是我很想你。”祁則閉上眼像是呢喃地說。
國外的日子極少有陽光,天色陰沉,連行人也總是穿灰。
祁則覺得他的日子也是灰蒙蒙的,有些人他越不想,越是會被想起。
祁則應該是醉了,說完那幾個字,他閉上眼睛,全然沒了動靜。
想你大爺啊想。
對着祁則因為安靜顯得乖巧的臉,程知漾一點沒客氣的輸出,那幾年的事情到底有什麽好談的,祁則總是想說。
撇開當年那個時候,程知漾根本不想提起。
因為不想面對,所以程知漾一直沒明白,他不想提起的原因是當年那段時間裏被抛下留在原地的情緒太過濃重和難過,他不想再體會一次。
而當程知漾明白時,已經是很久之後的事了。
午後烏雲未散,天空是濃稠的灰,沒過多久下起了雨,淅淅瀝瀝的雨聲拍打着透明的窗玻璃,魚缸裏的金魚浮出水面,吐着一串串大泡泡。
正是舒服的好時候,程知漾和祁則都喝了酒,沒人再說話,不知不覺間就睡着了。
沙發将近四米長,兩個大男人躺在一起都碰不到對方。程知漾挪到沙發另一頭枕着扶手躺下來的時候,祁則慢慢睜開了眼,窗外那一片天和祁則在國外看到的何其相似,但又不是。
程知漾睡到一半時醒了,他坐起來,有點不理解為什麽有床不躺,反而和祁則在一張沙發上湊熱鬧。祁則應該是睡熟了,均勻的呼吸着,可他仍然沒有很習慣祁則的長大和成熟。
昏暗的天色,和天黑很像,這一覺睡得很長,久到天真的黑了下來,而血液循環一大圈,兩人同時被尿憋醒,骨碌碌地坐起來。
對視三秒,祁則不想讓,以離衛生間近兩米的優點猛地沖了過去,程知漾不緊不慢地走,經過祁則,留給他一個冷酷的背影:“煞筆,你猜我房間沒有廁所?”
祁則:“......”
好他媽有道理。
上完廁所,祁則洗了把臉,程知漾開的酒品質應該很不錯,兩人因為酒量好“duanduanduan”的幹完了一瓶,但這會兒醒過來,祁則并沒有頭疼的感覺,反而由于酒精上腦,格外的興奮。
祁則哐哐砸着程知漾的房門。
程知漾正趴在床上有點郁悶,怪自己每次喝多,冒出的那些亂七八糟無關緊要的小情緒。祁則其實真沒那麽重要,只是一個年少時曾經好過的玩伴而已,真不至于因為對方突如其來的出現耿耿于懷這麽久。
“程知漾開門!”其實門沒鎖,祁則一開就能知道,這也是程知漾不想吭聲的原因,但祁則很執着,用不緊不慢的速度敲着門,十分磨人,“再不開門我就進去了啊,別到時候我人在你家,你暈了我都不知道。”
程知漾心想不搭理你好像顯得我多幼稚似的,但他不想說話,只好用腿砸床,企圖制造點動靜出來,但門隔音很好,因為祁則還在外面吵。
祁則忍不了了,手握在門把手上,下了多大的決心似的,開門的動作都很用力,門輕而易舉被推開了,由于慣性祁則往裏一個踉跄,尴尬又震驚地站在屬于程知漾房間的那片地板上。
聽見動靜,程知漾轉過了頭,望向祁則的眼神帶着嘲弄和打量,唯獨沒有祁則猜想的不高興。
但祁則更尴尬了:“......”
房間很整潔,擺設很少,有一點淡淡的香味,程知漾只開了一盞床頭燈,祁則草草的一眼看不清大多數東西,但感覺很溫暖。
“在裏面怎麽不說話?”祁則想了想,決定給自己一個臺階,進都進了,朝程知漾走了兩步,蹲到他面前,“我不是故意闖你房間的。”
祁則還是挺高的,他蹲在程知漾床前,程知漾還得要擡頭看他,那張臉道歉的真誠,程知漾接受了,說:“我知道。”
祁則說:“那就好。”
程知漾問:“你找我什麽事?”
“也不是什麽大事。”祁則是這麽說的,語氣溫和,到最後似乎聽出了一點請求,“有個一直想去的地,沒找到機會,你今天剛好在家,陪我去吧?”
“不去。”程知漾壓根不問是什麽地方,臉往被子裏一埋,不想動。
祁則拿出手機翻找,是他前段時間無聊看到的種草,G市臨海,還很藍,祁則已經很久沒有看過家鄉的海了。他把手機往程知漾臉旁遞,想讓他看:“你看看,這裏很漂亮。”
“程知漾,你看看呗。”
程知漾不理,祁則也沒有硬把手機怼他對上,借着不知道散沒散的酒意撒嬌,一回生兩回熟:“好知漾,你看看呗。”
程知漾不耐煩地轉頭,惡狠狠地瞪了祁則一眼:“你知不知道你很煩。”
午間兩人一塊吃飯喝酒,祁則的推心置腹這會兒已經變得不值錢。
祁則笑嘻嘻地:“你看看。”
程知漾瞥了一眼:“看到了。”
祁則:“好看嗎?”
程知漾:“你看看外面的天,現在幾點你和我說要去看海?你猜猜自己是不是有病。”
祁則翻找翻找,又找出另一個:“我去想去看日出,你看,好看吧?”
“......”程知漾這下差點炸了:“你知道黃金海岸線在哪嗎?離我們這起碼三小時車程,哪裏沒有海和日出可以看?你非要去這裏?”
“可是我就是想去這裏。”祁則表現的非常無辜,他慢慢低下頭,可憐兮兮的模樣,像極了爹不疼娘不愛,唯一一個程知漾還不搭理他的可憐蟲,“這裏很漂亮,我沒見過,我也沒車自己去不了還沒有人陪我。”
程知漾:“......”
祁則小心翼翼拉着程知漾垂在床沿的手:“好知漾,你陪陪我吧。”
程知漾嘴角一抽,很難再堅持某種堅持:“祁則,你說實話,在國外進修的不是經濟學是表演吧?你怎麽那麽能演啊你。”
“可是我真的很想去,”祁則說,“想了很久了,一直沒有機會,這種地方一個人會很孤獨的,日出那麽漂亮,你陪我去看好不好?。”
“......”程知漾不肯承認自己心軟,想要以理服人:“你看看外面這天氣,明天哪來的太陽啊?你說說?”
祁則乖巧的順着程知漾的視線往外看了一眼,退讓道:“天氣預報說明天有太陽。”那個地方畢竟離他們很遠,何況不管怎麽樣,天氣預報從來沒有百分百準确。
祁則說:“就去看一次,有沒有日出,我都認了。”
頓了頓:“好知漾,好不好。”
“好你個頭!”
程知漾在洗澡,和祁則在客廳浪費了一整天時間,出門前要先洗個澡。這個時間點出發還很早,但程知漾希望,所有的決定在決定好的那一刻就可以被實施,而不是再等等,感情和興趣都會被時間蹉跎。
最好的時機永遠都在當下。
祁則已經準備好了,又在門外喊:“程知漾,你好了沒啊。”
這人,真他媽......
演戲的時候,一口一個知漾,門還沒出,這就不裝了,程知漾簡直無語。
“叫叫叫,叫什麽叫。”程知漾裹着浴巾就開了門,“你再叫一個試試,不去了。”
這次房間裏燈是亮的,程知漾那一大片沒有被遮蓋的皮膚暴露在祁則的視線下,程知漾罵罵咧咧的,臉上是洗完熱水澡過後的紅,祁則在那一瞬間也唰的臉紅了。
“沒、沒沒,”祁則視線閃閃躲躲的,“我就怕你反悔了,催催你,不着急,你慢慢來。”
祁則跑了,程知漾望着這人踉跄的背影摸不着頭腦。
出門差不多十點,按夜宵時間算不晚,看日出就太早了,祁則有點後悔那麽纏着要程知漾陪他去看日出了,來回六個小時的車程,時間長不說,眼下出門的時間也不三不四。
祁則很愧疚:“現在出門還太早吧?可以晚一點再走的。”
程知漾表情有點臭,像在說你也知道時間早?
開口的話卻是:“早晚有什麽區別,我說不去,你肯嗎?”
祁則那一點愧疚變成了欣喜和甜蜜,又突然想到什麽,問:“如果今天要去看日出的是林思遲,你也會答應嗎?”
“你放的那是什麽屁?”
“我就是想知道嘛。”
程知漾真是受不了祁則這個樣子,裝模作樣第一名,啧了聲,由內而外散發一種無法忽視的煩躁:“思遲沒你那麽煩,他根本不會矯情地非要看什麽日出。”
祁則聽了卻和心裏裹了蜜似的,管他林思遲什麽樣,反正程知漾不會陪他去看日出,那......
祁則又問:“你和別人看過日出嗎?”
程知漾猛踩剎車,祁則被帶的一晃,安全帶勒住他的小命,緊接着接收到了程知漾的白眼,以及對方那句:“和我看過日出的人很多,祁則,你可不是那個唯一。”
祁則嗚嗚嗚:“......”
“去哪啊?”祁則眼見着程知漾解開安全帶。
程知漾頭也不回地說:“餓了。”
在夜宵攤随意點了吃的,要開車不能在喝酒,可能是有行程要走,程知漾吃的心不在焉,胃口都跟着差了很多,祁則問:“不喜歡吃嗎?”
程知漾似笑非笑地瞧他:“東西好吃,你煩。”
祁則壓根沒受到傷害,笑嘻嘻給程知漾剝了只蝦。
再次出發,程知漾一上車就開了音樂,聲音不小,祁則很多年沒見過國內的車了,調音量時還得研究半天,車內沒開燈,他湊着腦袋在那研究按鈕。
程知漾開着車,就見一顆腦袋在他餘光裏晃來晃去:“你幹嗎?”
祁則說:“音樂有點大聲,想調小一點。”
程知漾調了,音量按鈕在他邊上,祁則根本找不到:“你要睡覺?”
“沒,”祁則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想和你聊聊天,怕你聽不見。”
程知漾:“沒必要,我不想聊,就想聽聽歌,開車容易困。”
祁則又使那招了:“知漾,聊聊吧,聊天也不會困。”
程知漾來回翻看着手掌,祁則奇怪道:“你在看什麽?”
程知漾微笑臉:“你看它像不像沒掀在你臉上的巴掌。”
祁則:“......”
“随便聊聊吧,好不好。”祁則掙紮着。
程知漾的臉上挂着一點都不友好的笑容:“好啊,你想聊什麽。”
這麽正兒八經的回答,反倒讓祁則為難了,像是才反應過來,是啊,聊什麽,他們的社會圈子,朋友交往都不一樣,祁則不知道程知漾的興趣愛好,也不知道他除了上班外都在幹什麽,除了喜歡喝酒,祁則都不知道。
可祁則還是想聊聊,回憶和程知漾重逢以來的每一天,見過面的相處過的每一秒,祁則應該有想要和程知漾說的話,如果他不管不顧的話。
車載音樂的歌很輕快,祁則溫和地起了個頭:“你這幾年都在幹嗎?”
程知漾給整笑了,祁則是真的很無聊:“畢業後一直在外面逛,今年才回來,在我爸公司上班,目前上司是我哥。”
“大學呢?大學的時候在幹嗎?”
“大學?”程知漾想,那些日子有夠遠的,“大學能幹什麽,上課、睡覺、在寝室打游戲,參加社團活動,沒事和同學一起玩,別人怎麽過,我也怎麽過,難道你不是?”
祁則嘆了口氣,可能吧,大差不差,每個人在這幾年裏做的都是這些事,打發着時間和最後的青春。祁則身邊有很多人在這些日子裏談戀愛,點綴着青春最後的色彩。
祁則問:“沒談過戀愛嗎?”
祁則很無聊,程知漾開車比他更無聊,問:“和男生還是和女生?”
“......”這個祁則想象的答案不一樣啊,絕望地問:“男女都有嗎?”
程知漾面無表情:“男女都沒有。”
一個連自己喜歡男女都不知道的人要怎麽談戀愛,曾經也有人好奇程知漾為什麽不談戀愛,當時他是怎麽回答的?
沒什麽意思。
祁則于是松了一口氣,順着話題往下說,其實沒什麽想法:“聽說你大學學了心理學?”
“對。”
“為什麽學這個?”
“為什麽學這個?”一直很好說話的程知漾忽然冷笑一聲,祁則望着他臉上的微表情,不明白自己說錯了什麽。程知漾像一只炸毛的貓,看着不太有攻擊性,但祁則感覺到,他在生氣。
程知漾在生氣。
為什麽?
程知漾的聲音混在音樂裏,音量很小,像是無意義的呢喃:“我也想知道,為什麽學這個。”
車子在市區裏開的并不快,程知漾看似沒有受到祁則的影響,實際上炸起的毛沒有絲毫要松的跡象,氣氛緊繃着,無聲煎熬着作為罪魁禍首的祁則。
程知漾的手臂上搭上來一只手,動作很輕,連覆上來的溫度都那麽不明顯。祁則養過貓,溫柔地拍着“貓”的身體:“我不知道我哪裏說錯了話,但你不要生氣,我是無心的。”
程知漾不動聲色地繃緊着肌肉,悄無聲息地深吸一口氣:“沒生氣,把你手拿開,熱。”
可能不止三個小時的車程,祁則搜過地圖,他們要離開市區上高速,要經過臨市的跨海大橋和海邊漁港,還要行駛過環繞群山的蜿蜒山路,在經過一個紅綠燈後才會到達目的地。
路程很長,天很黑,離開市區後大部分路都在沒有路燈的照耀下經過,車內慢慢安靜下來,只有車載音樂的聲響,柔和的,昂揚的。
祁則在寂靜裏想,那幾年他在幹什麽?
祁則離開G市,到達一個嶄新的地方,還是有很多人喊他祁則,也會有人喊他“ze”,可那樣陌生的地方,無論祁則怎麽去尋找和追憶,都無法再見到程知漾的身影。
十七歲的祁則覺得這個世界真的很大,一趟十幾個小時的飛機可以讓相處十幾年的人再也沒有相見的機會。
新房子朝東,帶着很大的庭院,祁承深在院子裏養了只大狗,祁則卻在校外租房裏養了只貓,房子裏所有的東西都是新的,祁則夜裏睡不着覺,閉上眼回憶的都是他回不去的舊時光。
上高速前,程知漾放慢車速瞥了一眼祁則,看這人閉着眼睛昏昏欲睡的就不樂意,忽然喊:“祁則。”
祁則:“什麽?”
程知漾轉着方向盤經過一個大彎,不緊不慢地說:“不準睡,我在開車,你困死都得陪着我。”
這話說的就很程知漾。
祁則其實沒睡,垂着眼在那瞎想,窗外風呼呼的刮,左想一點右想一點,覺得時光真神奇,那麽多年過去,他再一次回到程知漾身邊,那個曾經騎單車的少年已經坐上駕駛室了。
祁則總在為程知漾的長大而唏噓,忘了自己也變了。
“沒睡。”祁則哄着他笑了笑,“在發呆。”
程知漾差點想說不能發呆了,開車的人很容易被身邊的人影響,馬上要上高速,這種時候犯困挺危險。
祁則大概也意識到了:“我唱歌給你聽。”
車裏放的都是耳熟能詳的老歌,就算祁則很多年沒聽,也沒忘,記不清歌詞的就哼哼,總歸是沒那麽無聊了。祁則沒有五音不全,跟着原唱勉強也能聽,時間是第二天淩晨,程知漾的心情罕見的不錯。
到達目的地是淩晨兩點多,手機顯示的日出時間是六點零八分,能不能看得到日出還另外說。祁則終于覺得自己有點瘋,更瘋的是程知漾,他竟然沒有把祁則送進精神病院而是陪他發了這場瘋。
車子在一條平坦的路面上停好,程知漾解了安全帶,上了手剎,把座椅放平,抱着手臂想要補一覺。
“你就睡了嗎?”祁則問。
天雖然很黑,但月光明亮,遠處海面泛着模糊的漣漪,祁則在國外做過很多荒唐事,但他簡直不敢想,有一天竟然會面對眼前的場景。
程知漾睜開眼,在路上還時不時展露笑顏的臉冷了下來,看着十分冷酷無情就是了:“不然呢?”
程知漾保證,祁則再敢說一句,陪他聊聊天,他就把這人從車裏踹下去,丢到淩晨人跡罕見的黃金海岸線,一定讓他出賣色.相才可以求別人讓他搭乘。
好在祁則還算有眼色,斟酌着說:“沒,我想說我也睡會兒,你等等我。”
簡直有毛病,程知漾閉上眼睛。
祁則放下座椅,面朝程知漾躺着,身體覺得疲憊,心卻睡不着覺。
曾經有人和祁則說過,喜歡一個人是會發瘋的,當時祁則不信,也不明白,他笑了笑,看着那人在愛情裏糾纏。祁則覺得自己和他們不一樣,他喜歡的那麽克制,也從來沒想過打擾程知漾。
現在才知道錯了,時機不對,封閉的車廂裏,祁則一點都不想當人。
山裏比市區溫度低很多,此時還是淩晨,祁則打開車門下了車,讓冷風把腦子吹清醒了。
出國後的那段時間,祁則表現的很平靜,既沒有因為祁承深說的那些話心生叛逆,也沒有因為過于想念一個人而變得偏執。
一日三餐,一天二十四個小時,祁則認識了很多新的人,麻木地和他們做自我介紹。日子過得那麽慢,又那麽匆忙,那時候就連祁則自己都以為新的記憶會把舊人帶走。
程知漾在車裏睡覺,祁則在車外站着,思緒如同當年一樣平和,很難想象在這種時候他竟然什麽都沒想,過去、當下、未來。
祁則站在半山腰看海,只覺得呼吸變慢了一點,心跳又快了一點。
許久後,祁則回到車上,程知漾已經睡熟了,調了五點半的鬧鐘,面朝着程知漾的方向,幾個小時時間裏,祁則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睡着。
夢境斷斷續續,一會兒是小時候的場景,一會兒是重逢後的畫面,夢裏只有祁則和程知漾,但祁則看不見兩人的臉,也沒察覺這十幾年間兩人到底有沒有變化。
最開始分開的時候總在做夢,夢到沒有離開,夢到自己醒來還在G市的家裏,夢到自己走進教室,程知漾正大聲喊他的名字。時至今日,祁則仍然記得當時夢醒時的失落,比在跳樓機上失重還要可怕。
祁則是被鬧鐘吵醒的,人好像總是這樣,半夢半醒一直睡不着,被迫醒過來才知道其實睡得很深,祁則皺着眉,艱難地睜眼。
程知漾正睜着眼瞧他,眼神沒比他清醒多少,裏面滿是怨念,怪祁則設什麽鬧鐘,吵他睡覺,他沒睡夠。
祁則閉眼,再睜眼,閉眼再睜開,他從夢中醒來,離那些年躲不起的想念很遠,程知漾就在他面前。
祁則很想程知漾,而程知漾在。
“吵醒你了?”祁則問,他聲音低啞,不只是剛睡醒的原因。
程知漾有起床氣,被吵醒那一刻真忘了自己連夜陪祁則來看日出的行為,只剩下生氣,可他聽見祁則的聲音,又沒有原則的心軟一點,因為祁則的聲音真的很好聽。
“吵醒就吵醒吧。”程知漾往後座伸手,找他之前買的水,又遞了一瓶給祁則,情緒迅速緩解,“白天不上班,回去再補覺。”
祁則接過水喝了,嗓子裏那點癢卻沒能下去,向外看了看天色:“其實時間還有早,但我怕錯過。”
雲層稀薄也沒有下雨,雖然來的着急,但兩人的運氣還算不錯。其實祁則和別人看過日出,大學時一夥人經常一塊玩,看日出日落,他把日子過得平淡又轟轟烈烈,和所有人的青春一個樣。
到了程知漾這裏又怕錯過,這可能是他們這輩子唯一一次看日出的機會。時慕讓祁則自私一點,祁則卻不這麽想,在任何事情上,祁則都可以爬的很高,也不怕摔,在程知漾這裏不行,祁則不怕自己受傷,可怕他到最後和程知漾什麽都沒有留下。
程知漾看了眼時間,也不早了:“差不多,下車吧,要拍照還是要看趕緊的。”說完就從他那側門下了,搓了搓胳膊,剛睡醒還挺冷。
祁則應該也是挺冷的,腦子沒轉過彎來,順勢展開雙臂:“冷不冷,要不要來抱一下?”
程知漾看過去的那一刻,祁則就已經後悔了,迎着對方的目光,感受着緩慢流動的,每一秒都很膠着的空氣。
程知漾覺得自己應該是在笑的,像從前和祁則一起做壞事,結果祁則沒做好那樣,嘲諷的不屑的笑容,嘴角弧度可能淺一些,因為年紀上來了,他不再如同少時那樣張揚。
“好啊。”程知漾說着朝祁則走過去,走進他的懷裏,擡頭,他和祁則貼的很近,眼睛對着眼睛。
也是在現在,祁則才有了深刻的認識,他們倆差不多高,雖然七年間他們分隔兩地,但時間的流動速度是一樣的,祁則走的很快,程知漾也不慢,他長成了和祁則一樣的大人,帶着不動聲色的強勢以及和少時一樣不曾改變的頑劣。
程知漾說:“抱吧。”
祁則:“......”這不合适吧。
祁則讪讪收回手,又尴尬地拍了拍程知漾的肩:“其實也沒有那麽冷。”
海平面上微微泛起了光亮,日出快來了,程知漾開的是越野,車也停在廣闊的平地上,忽地心頭一動,左右看看,爬上車頂坐着。
“上來嗎?”他問。
祁則仰頭看了看他,在這種高度下,程知漾才是真的張揚,長腿垂落下來,面朝遠方眺望。
“不了,這裏很好。”離你很近,祁則往程知漾那邊挪了挪位置。
天盡頭和海平面融為一體,金黃色的長線慢慢變得模糊,越來越寬,太陽從中心升起,半圓,正圓,然後太陽和地平線有了完整的分界線,水天再次融為灰藍一線。
日出的時間很短,祁則卻等了這一刻很久,他用了七年時間,這個時候才和自己和解。
祁則終于承認自己後悔,他不應該離開那麽久,不應該錯過程知漾成長裏走了就不再有的七年,要聯系要見面,要程知漾永遠忘不了他。
“程知漾。”祁則沉默了很久,那股流淚的沖動才被他壓了下來,他聲音沙啞卻很動聽。
“什麽?”程知漾偏頭去看祁則,沒忍住摸了摸他的頭發,很軟很密,因為亂還有點像鳥窩。
頭頂被不輕不重的力道壓着,祁則心跳的很重,又不敢轉頭。遠處海面泛起金黃色的波瀾,絢麗的迷人雙眼,祁則望着,若無其事地開口:
“我在國內只待三個月,時間到了就會走。可這三個月我什麽都不想做,這幾年慌裏慌張過的太累了,現在只想休息,不想工作,也不想動。”
算算時間,三個月已經過了差不多一個月,程知漾心裏有數,又搓了搓祁則的頭發:“所以呢?”
祁則說:“這兩個月我就住在你家行麽?”
出去找房子也麻煩,住酒店也貴,祁則當然不稀罕這點錢,程知漾也知道,可是在外面住當然沒有家裏舒服,程知漾同樣知道。
祁則在征求程知漾的意見,很誠心誠意地和他表達自己的想法,這場面像極了告白失敗還要硬賴進心上人家裏。祁則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心跳這才平複一點。
祁則兩個月後又要走,并且應該再也不會回來了,小時候兩人追在一起跑,從來沒有想過長大後會分隔的這麽遠。
程知漾沒回答,祁則又問了一遍:“行麽?”臉還是沒有轉過來。
程知漾松開手,喊他:“祁則。”
祁則轉過頭,眼底有不明顯的紅,程知漾不明白,湊近了去看他。
這是另一種程度的靠近,祁則沒有閃躲,程知漾坐在車頂上,彎下腰,食指挑着祁則的下巴,疑惑地望着,又喊一次:“祁則。”
“在。”祁則很聽話的回應。
程知漾又靠近了一點,視線在祁則的臉上來回打量,哪裏都看過了。仰頭的角度讓祁則不是很舒服,喉結不可抑制地滑動,程知漾這才笑起來,心滿意足。
“嘟嘟——”
不遠處忽然有喇叭響,遠光燈照在兩人的臉上,大概也是看過日出的人,在回程的路上。汽車很快經過兩人,有人探出車窗在喊:“這麽浪漫啊~”
程知漾直起腰,收回了手,看向遠方:“要住就住吧,哭什麽。”
祁則:“......”
我沒。
路人吹口哨:“這麽會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