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楔子

“永平八年,奸相構陷禦史曹謀,曹家族滅,鸾鸾失母。”

天越來越熱,午後窗一關、空調一吹,平躺在床上聽着外面遠遠的模糊的車聲人聲,舒服得就像一條随波漂流的鹹魚,在碧藍澄淨的天空下發呆,惬意無比。閉上眼,那幾個字又跑了出來,從殘破的碑刻拓下來的隸書字體飄逸、隽永典雅,可翻遍史書,并沒有永平這個年號,亦沒有名喚曹謀的禦史。鸾鸾失母,墓主人叫鸾鸾,聽起來是個女孩子,她生平經歷了什麽?生卒年是何時?該死的盜墓賊,把墓室洗劫一空,就留下殘破不缺的墓志銘。

一只腳剛踏入夢境,電話就響了起來。我摸到手機按下接聽鍵,王姨溫柔甜美的聲音傳來:“阮棠,聽說你要去x城?”

“嗯,主編說要開一個考古為主題的欄目,正好缪叔參與了x城新發現的那座古墓的挖掘,我就拜托他帶我去現場看看。”我打了個哈欠,揉揉眼。又聽見王姨擔憂急切地道:“去多久?什麽時候出發?藥夠不夠?你明早過來我給你再開些藥,順便再測一下腦波。不行,我得打電話跟老缪交代一下,你一個人出遠門,發病了可怎麽辦。”說着,不等人回答,就挂了電話。

真是欲哭無淚啊,我讨厭吃藥讨厭做腦電波,那麽多根線貼在腦袋上,還要不停地聽那些滴滴答答聲,一坐就是半小時,令人煩躁。偏偏王姨這個精神科醫生,沉迷于給我做腦電波檢測,沉迷于每日三餐監督我吃藥。

偏偏去x城前一晚王姨有臺手術,沒空監督我吃藥,而我忙着收拾行李,竟也忘了吃藥這件事。當晚睡得極不安穩,以往做過的噩夢在這一夜輪番溫習了個遍。最後那個噩夢最為真實,夢見自己在個黑乎乎的封閉空間躺着,呼吸急促困難,伸手去推,觸到一片木板,很重,怎麽用力也無法挪動其分毫,而越用力,越覺得身體各個地方都在裂開,于裂縫處又長出了枝葉,枝葉越來越密,擠滿了小小的空間,最後竟将木板頂開了,一絲光漏進來,我長成了一棵樹!

随着那道光進來的,是一聲柔柔的叫喚:阿綿。

随之而來的,是鬧鐘的響鈴聲。我睜開眼,大口地呼吸着,仿佛真的剛從地下長出來,貪婪地攝取着空氣。

王姨說,自從那場車禍後,我的精神狀況就極不穩定,不僅拒絕想起以前的事,隔三差五還會發病,走在路上看見小巷子會突然害怕尖叫,忘記早上還一起吃飯的缪叔,整宿整宿地做噩夢,最後硬撐着不肯睡覺。我不記得以前的事,不記得我的父母朋友,王姨推測這可能是大腦的自我保護,只要我忘了和父母的回憶,不記起車禍時父母喪生的慘狀,就不會痛苦。但因為受了強烈的刺激,到底腦子不怎麽正常了,吃了幾年的藥才穩下來,托缪叔幫忙又在一家雜志社找了份工作。他們雖是我父母舊友,但閉口不提往事,大概是怕刺激到我。我也不問,無休止的吃藥檢查,使我懂得如何珍惜眼前的平靜和快樂,那些黑暗可怖的日子裏,因為發病,連陽光回想起來都是破舊的半死不活的,整個人仿佛吊在懸崖邊上,繩子時不時往下墜,受盡驚恐痛苦的折磨。如果撿起回憶只會讓我重臨深淵,那我不願回頭,只想一直往前。

x城多雨,我到的時候,剛下完一場暴雨,烏雲擠出最後的水,細細的、濛濛的,雨絲有氣無力地飄,落到樹葉上染成綠色,落到泥土裏沾惹塵埃,風往哪吹,雨絲就往哪飄。挖掘現場一片泥濘,缪叔的衣褲上全是泥巴,蹲着和旁邊的學生交代着什麽。沒有缪叔的帶領我無法進去,只能在圍欄外等候,一直等到夜幕降臨,缪叔才結束工作,帶我去吃飯。

“這次挖掘的古墓裏,除了那塊石碑,只剩下帶奇怪花紋的棺椁,其餘的都被盜墓賊搬走了。”吃飯時缪叔臉色凝重,“還好墓室周圍陪葬的木傭還在,目前已經挖出3具了,明日挖第4具,帶你去看看。難得的是在x城如此濕潤多雨的環境下,木傭保存得相當完好。”

第二日還是下雨。我穿着雨衣,看木傭一點一點被挖出來,先是發髻,眼睛——那雙眼睛是用褐色琉璃嵌入做成的,十分逼真,與之對視時我仿佛看到他眨了眨眼,然後整顆頭露出來了,脖子,肩膀……此時風雨愈發猛烈,擋雨的棚子差點被掀飛,頭上悶雷一陣又一陣,最後挖掘工作不得不中止,衆人先撤到安全地方躲避。

我望着那具半截埋在土裏、風雨中巋然不動的木傭,嘆口氣:“缪叔,你說他要是會自己把土扒開、給自己撐個傘多好。”

一直盯着木傭的缪叔聽完我的話,驚訝地“啊”了一聲。其餘人都趁着休息的時候吃午飯,此時只有我與缪叔兩人望着木傭,他“啊”的同時,我也疑惑地“咦”了一聲。

“他是不是動了?”我看向缪叔,他也一臉驚奇。

“我好像看到他真的伸手扒了下土。”我又說。缪叔顧不得風雨,跑了出去,我急忙跟上去,兩人頂着風蹲在雨裏捂着頭頂的塑料帽子,細細觀察,可泥水不停地流着,根本看不出泥土翻動的痕跡。

“你再扒一下!”我覺得方才是看錯了。

誰知,他真的動了動手臂,把埋在土裏的雙手抽出來,将身上的泥土往兩邊又撥了撥。

此時其他人見缪叔跑到木傭邊,以為出了什麽事,也都跑了過來,看到地上尚未消失的十道長長的手指挖掘痕跡,紛紛不解地問:“缪老師,等雨小點再挖吧?不急這一時。”

缪叔神色已經恢複了正常,點點頭,我才發現他的手不知何時偷偷抹了泥。

“剛才一陣風,我一時眼花以為木傭要倒了,才慌忙跑過來。沒事沒事,大家回去繼續吃飯吧。”說着看了我一眼,示意我不要出聲。

衆人離去,我聽到其中一位小哥說:“雨真大,把泥土都沖開了,沒想到這木傭的手勢是這樣的。”

我低頭,木傭維持着扒土的姿勢,有些好笑。

大概是淋了雨,當晚我便發起燒來。

我最怕發燒,一發燒,王姨給我開的藥都得停了,換成降燒藥。那些精神類藥物一停,我便要發病,頭疼頭昏、精神恍惚,周遭一切都好像泡在水裏般,似幻影、似泡沫,我也像一顆泡泡般左搖右晃,下一秒就要破滅。可降燒藥不吃,我可能會燒成智障、甚至燒死,所以也只能忍了。

次日王姨也來到了x城。我躺在床上,燒得兩眼泛淚兩頰通紅,可憐兮兮地看她:“王姨,我難受。”

她拍拍我的胸口,像哄小孩一般:“阮棠乖,等你缪叔來。”等缪叔來做什麽?他不是醫生不能看病,不是冰塊不能降溫,用王姨的話說,“只會挖死人骨頭”,難不成我要死了,讓缪叔來挖坑埋我嗎?渾渾噩噩中我混沌一片的腦袋各種奇怪的想法和雜亂的聲音絞成一團。缪叔好像來了,他說什麽“真的是因為古墓發的燒嗎”,王姨也說了一堆話,我聽不清了,我感覺自己真的是一棵樹,哦不,是一段木頭,動彈不得。有人将我背起,走了一段長長的路,雨聲淅瀝,x城真是一座雨城,生活在這裏的人會不會因為雨水太多變成魚?那我要做一條快樂的鹹魚,因為太鹹別的魚不吃我,我只要翻翻肚皮随波漂流,餓了就啃啃青苔水草……我嗅嗅鼻子,好像真的聞到了潮濕沉悶的氣味,是那種被潮氣浸透了的石頭長出茸茸青苔的味道。努力睜開眼,是一塊塊壘得齊整的石磚,我覺得有些冷,可是連打噴嚏的力氣都沒有。

背我的人将我放在了地上,背靠着一塊冰涼堅硬的東西,大概是石板。王姨哄着給我喂了水,我恢複了一些力氣,緩緩擡起沉重的眼皮,眼前竟是墓穴,長長的甬道外是不曾停歇的雨聲,穹頂墓室裏挂了盞燈,王姨撥弄着背進來的儀器,儀器伸出許多觸手一般的線,線的另一端全貼在我腦袋上。

讨厭的腦波檢測!

嘀——嘀——嘀——熟悉的聲音響起,我又閉了眼,心裏愈發煩躁,最後擡手去扯那些線和耳機,因太用力,手指被割了道口子,大概流了血,王姨馬上撲過來,按住我的手,喊道:“老缪!”

正在拿紙描摹棺椁上圖紋的缪叔急忙從另一邊跑過來,幫着按住我。我力氣用盡,又安靜下來。王姨摸摸我被汗水浸濕的頭發,低聲道:“不測了不測了。”

缪叔一手拿起掉在地上的檢測圖,餘光一掃,把另一只手拿着的稿紙一對比,驚呼道:“楠楠你看!”說着拿到王姨面前。我半睜的眼睛看見缪叔描摹的稿紙上,有一段圖案似連綿山巒,曲線起伏和我剛做出的腦波圖相吻合。

王姨難掩激動興奮:“快,把石椁上所有的圖案都描下來!”

兩人分頭描摹,已然顧不上我了。等描到我身旁時,兩人同時擡頭,相對一望,彼此了然,把我往旁邊挪了挪。

他們現在滿腦子都是那些奇異的山巒圖和我的腦波圖,一心想着其中的巧合玄機,仿佛有一股力量驅使着他們去解開謎團。我不想管什麽圖啊字啊,我只想喝水。水壺放在儀器旁邊,我扶着石椁站起來,方才割到的手指隐隐作痛,血估計又滲出來了。

那石椁只到我胸口,我起身太急,頭暈目眩,眼前猛地一黑,往後一倒,跌入棺中。王姨和缪叔聽到我的叫聲,終于從那堆紙中回神,要來拉我,不料整個墓室搖晃起來,我被徹底抖入棺內,迷迷糊糊中腦子裏只有一個想法:天要亡我,居然這時候地震了!

我聽見石磚砸地的聲響,聽到王姨喊“阮棠”,聽到缪叔聲嘶力竭地喊“楠楠,跑吧”。我困倦不已,慢慢閉上眼,那些聲音就像遙遠的水裏破掉的泡沫,不真切、沒有溫度,最後消散了。

地震就地震吧,就當大地母親親自給我搖籃了。

夜裏的大火照亮了半邊天,星月不避猛火,猶自璀璨,雕梁畫棟被火舌卷入口中,所有色彩燒成滾滾濃煙,黑煙中燃燒的噼啪聲、衆人的慘叫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阮棠咳嗽着醒來,入眼一片火光,光和煙逼得她眼淚直流,鼻尖除了燒焦味,還有一絲香粉甜氣萦繞。

背着她走出屋的女子将她放在水井邊,拿沾了水的帕子給她擦了擦眼睛和臉。她終于能睜眼,眼前是個三十出頭的婦人,頭戴金步搖、身着紫羅衣,雙瞳如水溫柔地看着她,似要将她畫在眼底、再不忘記。不知為何,見了她的模樣,阮棠稍稍止住的淚又掉下來,心口一陣陣地疼。

“老爺這把火燒得好,幹幹淨淨死在火裏,比死在奸人刀下強千百倍。只是可憐了我的女兒。”婦人愛憐地撫摸阮棠的臉,淡淡笑了,“娘托水精之力把你送出去,你漂到哪處、便在哪處安居。記住你不是曹家人,切不可為曹家報仇,安安穩穩過一輩子,不要對任何人說你的過往。”

阮棠此時只覺做夢一般,魂在身體裏,卻控制不了軀殼。她是主人、也是旁人,真真切切地看到一切、感受到一切、經歷到一切,可劇情的走向、人物的悲喜,仿佛早就設定好了,她是參與者、亦是旁觀者。是穿越了?掉到什麽游戲裏了?她變成了裏面的玩家?這種解釋似乎最合理了。按照劇情發展,她不受控制地撲到婦人身上,哭喊着:“娘親,我不要和你分開,你與我一起走!”

婦人輕輕推開她,依舊笑着:“好女兒,你不姓曹,可我是曹家妻啊,怎麽能走。”說着扶起阮棠,拍拍她的背,像所有母親哄着自己的小孩那樣,“不哭了,該走了。再遲些天就亮了。”

阮棠剛剛站定,卻被婦人往後一推,頭朝下掉進了井裏。她看見婦人的笑和含淚的眼,看見沖天火光和坍塌的樓臺,看見天上閃爍的星和寂寥的天。她掉落水裏,可并不覺得難受,冰涼的水如柔軟的被包裹住她,順着黑黢黢的地下水道不停地前進,她什麽也看不到了,只是一直哭一直喊着娘親,哭到最後睡着了,再醒來時天已大亮,她仍在水下漂流,陽光透過水面照到她臉上,她伸手去擋。有幾艘船從她上面劃過,她大聲呼喊,聲音溶入水中,沒有人聽見。偶爾有魚游過她身邊,偶爾有飛鳥紮到水裏,她漂過一條又一條的江河,天明了又暗,她欲要掙紮,無處着力,只能任由水帶着她前進,時而順流、時而逆流。不知過了幾天,她又餓又累,她問水精要去哪兒、什麽時候上岸?沒有聲音回答她。

這是個什麽游戲,就一個NPC嗎!給點操作提示啊!

可阮棠仿佛只是住在這個身體裏的另一個靈魂,控制不了軀體、控制不了故事走向,清醒又模糊,好像做着夢。她想着王姨,視她如己出的王姨,一定以為她死了吧,可不要把眼睛哭瞎了,她定會想辦法回去的。她漂進一座城,城牆高聳牆磚如鱗,逶迤若盤踞的龍,護城河上的橋走過許許多多人,她一個也沒看清,直到漂到城中一處僻靜地,岸上楊柳依依,正是三月好春景。阮棠只覺水波一推,她搖搖晃晃朝岸邊蕩去,娘親的水精之力怕是耗盡了。

她伸出手要去抓垂到水面的柳枝,還未觸碰到,夢便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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