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新婚

新婚

桑陵城號稱天下第一繁華地,城中茶坊酒肆數不勝數,彩樓歡門不計其數,百業興盛萬姓安居。城中有一小商人,名喚衛遲,年方二十,幾年前來桑陵時身無長物,窮得野狗見了都不睬,如今竟攢了錢在城中一僻靜處買了個半新的小院子。

買房後沒多久,衛遲成親了,他行事低調,不過請些好友在巷口腳店吃了些酒、放幾挂鞭炮。天色剛黑,他便匆匆辭了賓客,衆人了然地笑,有人起哄:“衛小官人心急了!”

衛遲回到家中,進門落鎖,一面往房內走一面摘下頭巾,又脫去外袍,随手披在衣桁上。

他的新娘子一身喜服,靜靜地躺在床上,卻是阮棠。

衛遲洗漱一番,終于惬意地躺下,一只胳膊從阮棠頸下穿過,另一只手放在她腰間,抱了好一會,又低頭去親阮棠的嘴。

阮棠的夢恰在這時醒了。

衛遲并不意外她此時蘇醒。

她很意外眼前有個陌生男子正在親自己。

她掙紮拍打,可對方酒氣上頭,一條腿壓住她,又握住她的手腕,兩人唇舌間的交戰不輸手腳。良久,那人終于撤了力氣,阮棠大口喘着,憤怒和羞愧讓她握緊了拳頭,朝衛遲眼睛就是狠狠一捶。

衛遲低哼一聲,捂住眼:“阿綿,你作甚打我?”

正坐起身慌慌張張要爬下床的阮棠不由得停下動作:“阿綿?”

她想起那個夢,随着光照進黑暗的聲音喚的不就是“阿綿”?她的意識慢慢清醒,環顧四周,雕花木床,紅紗帳,喜燭,古香古色的布置……穿越了?她低頭,發現身上穿的果然是古時候的婚服。再看那男子,長發高束,眼如點漆,濃眉如劍,紅唇水潤,兩頰微紅,身上還有淡淡的酒氣。

“你是誰?不管你是誰,我先說清楚啊,我不是阿綿,我叫阮棠,我可能是穿越了,我不是你老婆。”

衛遲一怔,半晌,松開捂着眼的手,道:“我自然知道你叫阮棠。阿綿,你不記得我了?”

阮棠看着他那只紅腫的眼,正擔心會不會被抓去見官,衛遲忽然湊過來,她本來已經爬到床沿,被他這突如其來的靠近一吓,整個人往後倒去,幸而衛遲拉住了她,沒讓她的後腦勺磕到地上去。

阮棠一只手努力拉着被角,一只手扯住衛遲的肩,有些急了:“我說了我不是阿綿,我是穿越來的!”

良久,衛遲輕輕嘆了口氣,稍一用力,把阮棠拉回懷裏,抱着躺下:“先睡吧,酒喝多了有點暈。”

阮棠又掙紮,卻聽見他說:“你再亂動,我可顧不得你是不是阿綿了。”

她于是不敢再動,但仍試圖和他講道理:“我理解你的心情,新娘子突然被換了魂,你肯定難以置信痛不欲生,但我也是無辜受害者,你先放了我,明天我們再想辦法行嗎?”

衛遲沒有理她,自顧自睡了。阮棠聽見耳邊均勻的呼吸聲響起,自知多說無益,只能僵着身子努力拉開兩人的距離,睜眼無眠到天明。

這一世的阮棠小名叫阿綿,和衛遲早有婚約,衛遲到桑陵城打拼賺錢,前兩年阮棠父母去世,衛遲便将阮棠接到桑陵城同住,如今好不容易買了院子有了落腳處,忙不疊地完婚,不想又出了岔子。

這是第二天衛遲說的。

阮棠聽衛遲如此這般說得傷心,心裏不免有些愧疚,勸道:“我們找找法子,讓我穿越回現代去,你娘子也能回來和你團聚。”

衛遲一只手拿着雞蛋在眼睛上滾啊滾:“你就是我娘子。”

“我不是。”

“我不會認錯。”

阮棠翻了個白眼,不想跟他繼續理論。

“出巷子右轉,開腳店的鄭嬸你還記得吧?”衛遲掏出些許碎銀遞給阮棠,“想吃什麽讓她送來,餘下的錢就寄在她那,日後我若不在,你去她店裏吃喝,錢用光了她會告訴我。”

阮棠是個社恐,如今人生地不熟的,她更加不敢獨自出門,死活不肯去。衛遲指了指自己烏青的眼,道:“旁人見我新婚之夜這樣,保不齊傳些什麽話,以後你我出門就難擡頭了。”

糾結再三,阮棠還是出門了。鄭嬸似是與她相熟,一面招待一面殷勤地問昨夜怎樣,阮棠吓得丢下銀子就跑,身後細細的嬉笑聲伴着鄭嬸那句“小娘子羞了”,鬼似的追着她。如此幾日,縱是她不出巷子,街坊鄰居也傳遍了衛遲婚後縱欲過度、出不了門的謠言,在腳店的那些熟客每每見了阮棠,都掩袖偷笑。

阮棠嚼着飽受嘲笑買來的飯菜,忍了又忍,實在忍不住,将事情全告訴了衛遲:“以後出門,你難擡頭了。”

衛遲放下筷子,道:“無妨,任他們說去。”

大人好度量!阮棠心中暗嘆一句,又說:“我不想出門了,你眼睛的淤青散得差不多了,以後你去買。”

衛遲想了想:“那明天我去買。只是你不出門怕是不行,容家瓦子給你的假只剩五日了……”

“容家瓦子是什麽?”

衛遲嘆氣,給她解釋了半天。

原來此世的阮棠有一段靈舌,可模仿嬰孩兒童、少女少婦、老妪老翁等人聲,亦可學鳥蟬牛馬、雨雪風雷等自然之音,于是來桑陵城後,找了個在城中一處瓦子給傀儡戲配音的工作。容家瓦子是桑陵城裏數一數二的,當初衛遲托了好些人,再加上阮棠模仿的各類人聲惟妙惟肖,一人可配數角,容家瓦子才收了她。瓦子裏說書、雜耍、皮影、戲法、傀儡、歌舞等,各種娛樂無所不有,阮棠聽了,一面懼怕上班與生人相處,一面又好奇向往那熱鬧好玩的去處,想早日見識。

“可我忘了怎麽模仿別的聲音了……”她愁容滿面,“會失業的吧。”

“這幾日你好好琢磨,能記起最好,若不能,再尋他處就是,不怕。”

“那你呢?你什麽時候回去上班……額,做你原來的營生?”

“明後天。”

說話間,已吃了八分飽。阮棠放下碗筷,衛遲收拾一番,自去洗碗。阮棠倚門看他從院中古井打水,拿絲瓜絡和肥皂團仔仔細細擦去盤上油漬,心想真是個居家好男人。弄完已過晌午,衛遲回書房歇息——那夜過後,在阮棠的強烈要求下,衛遲搬去了書房睡。

那間書房總是關着門,阮棠沒進去過,就在主屋東面。西面是茅廁,中間柴火間,最外廚房,阮棠去看過一圈,都還整潔,可惜沒有自來水。院子不大,又在巷子深處,隔壁都是廢棄老屋,卻是衛遲能買得起的最好的地方了。

黃昏時,走在巷子裏,人影被拖得老長,像竹子,手一張開,又像稻草人,阮棠小跑着學鳥飛翔的模樣,忽左忽右,忽快忽慢,嘴裏還“嗚嗚”着助力。恰有燕子從頭頂掠過,叫了兩聲,阮棠停下擡頭張望,學着叫一聲,竟與燕聲一模一樣。

她又驚又喜,清清嗓子,又學着叫喚,竟有三兩只燕聞聲落到人家牆頭,轉着小腦袋盯她。

肌肉記憶嗎!太好了不會失業了!阮棠開心得晃起手中木盒。

于是到了鄭嬸的腳店、打開蓋子後,發現裏面的碗碟碎了不少。

鄭嬸說話一向大嗓門:“怎麽都碎了!沒事沒事,我這有,先借你用了!”一面回身拿櫃上的碗碟一面和倚在櫃臺前的三兩位大娘繼續八卦,“你們是沒見到,街尾那個胡家的小相公,樂得什麽似的,天天抱着美人坐在屋裏傻笑,他爹娘請了多少僧道術士,都沒用!那小相公慢慢就病了,如今連床也下不得了……”

阮棠本無心探聽,但又聽一大娘道:“泥人兒會說會笑、能跑能動,還變成了真人,大奇事!”

她一下子想到自己穿越前,在考古現場和缪叔看到的會動的木傭,心中一激靈,但也不敢湊上去加入,只在旁邊假裝漫不經心地聽。

原來,最近有妖僧在城中賣陶俑。陶俑皆女子,紗衣襦裙釵環玉帶,與人無異,過路男子見了,一眼着迷。傳言那些男子将陶俑買回家去,不過三天陶俑化為真人,那些男子沉迷溫柔鄉中,詩書不研讀、商鋪不經營、妻兒不管顧,意志消沉人消瘦,半月後便瘦骨嶙峋雙目突出,性命垂危矣,鬧得人心惶惶。昨日城主下令搜捕全城來歷不明的女子,不管真假抓到後通通火燒揚灰,有些燒後确是陶俑,有些是無辜女子,竟被活活燒死。阮棠聽得憤怒,這什麽狗官,草菅人命!緊緊握了拳,仿佛城主在她掌心,她要将其捏死。

她回去和衛遲說了這事,不停地罵城主。衛遲低頭看着和家中花紋樣式都不一樣的碗碟,不敢多問原因,只時不時跟着罵兩句。

“确實狗官,豬狗不如。”

“可惜那些無辜姑娘。城主該死。”

“罵得對……來吃點菜。”

次日衛遲早早就出了門。阮棠在院中晾衣服時,忽聽見敲門聲,吃了一驚,心想許是衛遲的朋友,自己獨自在家又不好招待,而且萬一是壞人……于是屏氣息聲,當做無人在家。

那人又敲了敲。

“衛遲在家嗎?”

是個蒼老嘶啞的聲音,分辨不出男女。阮棠打開一條門縫,門外站着個光腦袋老人,滿臉褶皺,佝偻着身子,披僧袍拄木杖,估計是落光了牙,嘴巴抿得看不見唇,眼皮耷拉到瞧不見眼珠子。阮棠心中戒備松了不少,将門又拉開一些,道:“衛遲出門去了,還沒回來。”

“能否容老身進屋坐一坐,等等他。”

阮棠忙讓出路來。老者顫顫巍巍進門,阮棠落了門闩,便去扶,卻覺老人的胳膊僵硬冰冷,攙着坐下,發現老人身後竟背着個木箱子,始終不肯卸下。阮棠又倒了杯熱茶,實在不知說些什麽,便坐到窗邊的榻上,随手翻衛遲的書。老者也不多說話,喝了茶,靜靜坐着,仿佛呼吸都停止了,阮棠偷眼望去,覺得屋裏坐的好似一尊泥塑。

等到暮色四合,也不見衛遲回來。阮棠跑了好幾次門口,順着長長的巷子望去,始終看不到熟悉的身影。最後一次,她倚在門口思索着要不要去鄭大嬸的腳店裏買些魚肉羹來吃,老人顫顫巍巍地走了出來,滄桑的臉上所有表情都被老态取代,真的很老了,老到看不出年紀、辨不出男女。老人似是微微嘆了口氣,又似只是長長吐出渾濁的呼吸:“小娘子,看來衛遲不願見我。你告訴他,曹元憐記着他的好,不論他出于何種目的救的我,不論他到底是誰。”說着,慢慢跨出門,拄着木杖緩緩走入長巷盡頭的昏昏暮色裏。

曹元憐走後不久,衛遲便拎着肉羹回來了。阮棠餓得肚子咕咕叫,三兩口扒完,才說起下午的事。衛遲靜靜聽完,沒有說話。

“曹元憐是誰?看起來沒有一百二也有一百歲了,你怎麽不見她,讓個老人家白等半天。”阮棠擦擦嘴,又給自己倒水漱口。衛遲正在整理被她弄亂的書籍,淡淡地說:“曹元憐今年不過二十幾歲,是前禦史曹謀的女兒。”

“哦……誰?”阮棠猛地起身,水杯被打翻,骨碌碌在桌上轉。衛遲擡頭看她,一字一頓地說:“前禦史曹謀的長女。”

石碑上那句話又浮現在眼前。

“永平八年,奸相構陷禦史曹謀,曹家族滅,鸾鸾失母。”

她急急走到衛遲面前,握住他的手,顫聲問:“今年是……是什麽時候?你們不過公歷的吧?”

衛遲奇怪地看她一眼:“永平十年。”

永平……鸾鸾失母……曹元憐是鸾鸾?為何二十幾歲的她看起來那麽蒼老?阮棠的手握得更緊,又問:“你認識她?你還知道哪些關于她的事?告訴我,告訴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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