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癡心

癡心

曹家被滅是兩年前剛開春那會,恰是阮棠來桑陵城的前一月。

當今天子昏庸無能,奸相花雲早把持朝政二十載,權柄滔天,莫說曹謀這樣的官員,縱是皇子,也要依附于他。曹謀本也是奸相門生,但自诩清流,不肯替花雲早賣命,棋子無用,被抛棄也是早晚的事。那些清流倚仗太後,明裏暗裏和花雲早鬥了十幾年,太後一死,失去憑附,這回被連根拔起,從此朝中“只見繁花色,不聞流水聲”。曹謀有三兒一女,女兒曹元憐自幼體弱多病,長到十四歲時,又得了怪病,全身潰爛起泡,藥石罔效,曹謀将她送到了桑陵城容家。傳聞容家有神土,和水成泥,服之可醫百病解千毒——都是傳聞罷了,若不是無計可施,誰會死馬當活馬醫,選擇相信一團泥巴能救人命?曹元憐在容家吃了一年的泥水,到底抗不過命,及笈那年病殁,遵遺願就葬在了桑陵城外青山上。

“曹元憐并沒有死,容家藏了她十年,其中緣由我亦不知。去年我于市中購得青蚨血,傳說用青蚨蟲母血或子血塗銀,再以子血或母血召之,不論遠近,銀子必飛回……”

“奸商!”阮棠脫口說出,說完又忙捂住嘴。衛遲不與她計較,繼續說:“我将那罐青蚨血放在倉房,誰知第二日曹元憐抱着個木箱子躺在倉房中,渾身是血、奄奄一息。那時她還是二十來歲的模樣,只說自己是曹謀之女,謝我救命之恩。我雖一頭霧水,但不想惹麻煩,給了她些銀兩就打發她離開了。”

其他的再問,衛遲也說不出什麽來了。阮棠只好作罷,當晚睡一陣醒一陣,極不安穩,天剛亮就起來了,胡亂洗漱一下就出門去尋曹元憐,只要找到鸾鸾,就能找到穿越之法了吧?

阮棠走出巷子,一路順着魚貫街問過去,卻沒人見過曹元憐,而且衆人關心的不是什麽背着木箱子的老人,紛紛議論着昨晚城主親自帶人抓住了妖僧,命人當場用白绫絞死,把屍首呆在西城門上示衆呢。好多膽大的人跑去看了,阮棠想起曹元憐穿着的僧袍和禿禿的腦袋,心中一股不祥預感升起,跟着人群走到西城門,走出十幾步,擡頭看,晨光照耀,高大巍峨的城門上晃悠悠挂着個穿焦黃色袍子的老人,老得即使死了,看起來也和活着沒有什麽區別,又或者說,她活着的模樣就像個死人。她的背上還背着那個木箱子,嶄新的,刷了漆,油亮亮的。

周圍的人有的嘆息,有的稱快,有的壯膽子來看了,又心生不忍,掩住眼睛走開了。阮棠僵在原地,只覺得腦中一片空白,眼底熱淚被風一吹,滾落下來。

曹元憐真的死了。

阮棠紅着眼睛回家時,家裏多了個女子,坐在院子裏,身材微胖,皮膚白皙,穿紫色上襦,靠在樹下仿佛一叢開得很淡的花。她望着阮棠走進來,笑了笑,聲音和她臉上的肉一樣軟:“衛小娘子。”

阮棠覺着她眼熟,問道:“你是誰?”

“我是曹元憐。”她一直笑着,只有眼睛在動,“也不對,曹元憐已經死了。我也快死了。”

阮棠聽不明白,心裏有些害怕,停了腳步喊:“衛遲!衛遲!”

衛遲又出門去了。他總是很忙。

“你別怕。”曹元憐閉上眼,許久,才又開口,“我已将死,唯有一願,死後這點骨灰能歸故裏,縱是灑到護城河裏與淤泥一處也瞑目。衛小娘子,能說的我都告訴衛遲了,能給的也都給他了,謝他這幾年的暗中庇護。勞你轉告他,一定把我這點骨灰帶回帝都……”說話間,她的頭越來越低,低到衣襟裏、低到看不見發頂,阮棠哆嗦着撿木棍一挑,衣裳下是一具陶俑,發髻高挽,明眸紅唇,宛若真人。

衛遲回來後,看了看陶俑,說是混了曹元憐的骨血,阮棠于是更不敢碰。那晚她整夜沒合眼,也不肯回自己屋中,抱着被子貓在書房中衛遲平時小憩的榻上,死活不願走。一閉上眼,城門下晃悠的屍體就仿佛晃到她腦門上,她怕。衛遲就坐在燭火邊,給她講了個睡前故事:“你不必害怕她,她原也是個苦命的癡情女。”

桑陵城現在的城主容成濟,與曹元憐的父親曹謀,雖年歲相差許多,本是同鄉好友,感情甚篤,而曹元憐自小仰慕容成濟,自會走路那會,年少的容成濟就抱着她穿花折柳、逗貓喂魚,手把手教她寫字。後曹謀入帝都,容成濟下桑陵,一人自命清流,不與奸相花雲早為伍,一人遵父遺命依附花雲早,在花雲早的扶持下當上桑陵城城主,每年從桑陵送往丞相府的奇珍異寶數不勝數,兩人在官場上分道揚镳,但私交依舊親密。曹元憐十四歲那年身染重病,容成濟聽聞後寫信提出不如用容家神土試着治一治,曹謀同意了,将女兒送到千裏之外的桑陵。

曹元憐不記得自己是怎樣進的桑陵城,也不記得桑陵城是怎樣的繁華景象。她一直在昏睡,直到容成濟親自給她灌難喝的泥水,她嗆得直咳,只覺泥水下肚,仿若蛟龍入海掀起驚濤巨浪,鬧騰得她叫“疼”,喊了一夜,終于醒來,躺在個青年男子的懷裏,身上裹着厚厚的被子。

那人倚着床柱閉目正好睡,曹元憐擡手摸了摸那張久違的臉。動作很輕,她畢竟病太久了,沒有力氣。

男子沒有睜眼,抓住她的手往被子裏塞:“你一直喊冷,扒在我身上不松手,折騰了一宿。”

曹元憐此時不冷了,但還是往他懷裏鑽:“我終于見着你了。”

容成濟皺着眉,依舊沒有睜眼:“小元,這幾年你不斷給我寄信,我很少回……”

“因為你太忙了。”

“因為我在第一封回信裏說得很清楚了,我希望你過得順遂無憂,得一如意郎君,安穩一生。”

曹元憐想起自己日日寫信,積攢一月,便差人送到容家來,日盼夜盼,等着容成濟哪怕回一句話。容成濟總是說她年紀小不懂事,可她心裏什麽都明白,知道自己選的如意郎君是什麽樣的,知道自己不是年少不經事胡鬧,知道自己是真心喜歡容成濟。她說:“我和你在一起,也可以順遂無憂、安穩一生。本來娘親給我挑好了夫家,父親也不許我再給你寫信,幸好我得了這病……大夫都說我快死了,可我很歡喜,若不是這病,我都見不到你。”

容成濟終于睜開眼,但沒有看曹元憐,只是望着屏風上的荼蘼花,良久,嘆出兩字:“何必。”

傳聞前半部分沒有錯,曹元憐躺在容家喝了近一年的泥水,漸漸好了起來,比之前更豐腴了些,少女婀娜的曲線也日益明顯。她愈發離不開容成濟,每日在樓上眺望,等着容成濟從柳下緩緩而來,穿過假山堆,上了浮橋。他走到橋上時,曹元憐總會喊他,聲音像夕陽裏的晚風又軟又暖,而後揮着手裏的帕子,眼底眉梢都是雀躍。

容成濟每天來一回,親自給她喂藥。那泥水實在難以下咽,又苦又澀,還辣喉嚨,若是以前喝藥,她必捏着鼻子一口氣幹了,然後趕緊咬一嘴的蜜餞,可為了多留容成濟一會,她喝泥水時,總是一小口一小口地抿,末了整個人耍賴地趴在容成濟身上,一邊喊苦一邊擠兩滴淚博同情,容成濟便輕拍她的背安撫。

若是旁人看了她這模樣,定要罵她不知禮義廉恥,女孩子家家的臉面全不要了,可她顧不得,只要和容成濟在一起,她便開心。

曹元憐及笈那日,容成濟來了兩次。

頭一次,看着曹元憐喝下那碗兌了泥水的藥後,容成濟如往常那樣離開了。日薄西山時,他又來了,手裏拿着個漆雕木匣子。

曹元憐正坐在妝臺前梳頭發。曬了近半個時辰的日光才把剛洗好的濕漉漉的頭發曬幹,曹元憐十指作梳愛憐地梳弄着散發,夕光從窗格灑進來,她的發暈出一層金燦燦的、朦胧迷人的光,肉乎乎粉嫩嫩的腮幫仿若枝頭熟得恰是時候的蜜桃。容成濟在屏風邊呆站了好一會,直到曹元憐從鏡中發現了他,轉過頭來笑着問:“你今天來了兩趟了。”

她很喜歡笑。

容成濟走到她身後,打開木匣子放在臺上,裏面是一支金釵,釵頭一個胖娃娃屈膝托腮,笑臉如蓮,十分可愛。

“今日是你生辰,你都忘了?”

曹元憐确實是忘了。在容家的日子,從晨光照白了窗紙,再到燭光接續夕陽塗黃屏風上的荼蘼,一天就過去了,她不記得過去多少天,原來一年了,真快啊。拿起金釵,曹元憐指尖摩挲着小女娃的笑臉,忽而有點想家。往年今日,曹家上下都會為她慶生。

容成濟沒有說話,低頭把她的長發攏起,想了想,笨拙地為她梳了個發髻。曹元憐有些驚喜,容成濟從不主動和她親昵的,于是緊張得端端正正地坐着,就怕手一動或身子一歪,惹容成濟不樂意。容成濟拿起金釵,插入剛绾好的松松垮垮的發髻裏,曹元憐擡眼看鏡子,正好與容成濟對視,咧着嘴傻笑。

容成濟也一笑,但很快移開目光,虛咳一聲,便要離開。曹元憐回身抱住他,哼哼道:“你多陪陪我嘛,十五歲一到,不知還有多少光景。”說着,眼角落下淚來,這一年雖然病情好轉許多,可先前那些大夫都說她活不到及笈,算命的也說她命長不過十六歲,近日來她心中大不安,總預感着有大事要來。容成濟輕撫她的後背,低聲安慰:“別亂想。”

曹元憐把臉在他胸前蹭了蹭,又慢慢站起來,蹭到他的脖子,蹭到他的側臉。容成濟捏着她的肩膀,不知該做何動作,在曹元憐的嘴唇落到他唇邊時,他終于将那軟綿綿熱乎乎的姑娘推遠一些,自己也往後躲了躲:“小元,別胡鬧。”

她“嗯”了一聲,不管不顧地去親他,笨拙但堅定,兩只手環住他的脖子,整個人幾乎挂到他身上。

“小元……”容成濟又推。

“我十五歲了,不是小孩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你還是不喜歡我嗎?”

容成濟深呼一口氣:“我不是不喜歡你……我對你不是那種喜歡……”

曹元憐的眼淚流得像雨打殘花,一朵一朵簌簌地掉。她低頭在容成濟肩頭狠狠咬了一口,随後又踮起腳尖,瘋了似的撲到容成濟身上,毫無章法地親他。

容成濟一退再退,最後坐到床上,曹元憐便跨坐上去,伸手扒他的衣服。

他半推半就地從了,任憑她胡亂動作,後來見她幾次不成功,便翻身将她壓在身下:“你真的想?”

曹元憐抱住他,微微顫抖地說:“我只是做我現在想做的。”又故意在他耳邊輕聲道,“是我睡你,你放心,日後若有悔,也賴不到你身上……啊!”

太陽漸漸落下去,屏風上的荼蘼也漸漸看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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