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塑偶

塑偶

那日之後,曹元憐的病情每況愈下,不過月餘,已下不得床。容成濟抱着她,給她喂藥,她喝了一口,搖搖頭。

“沒用的,好不了了。這下遂了你的願了,以後不會再有我這樣不要臉的姑娘纏着你了。”

“休要胡說,好好吃藥,會好起來的。”

可到底沒能好起來。每日力氣恢複些,曹元憐就繡荷包,一個小小的荷包,從來桑陵城開始做,斷斷續續一年,上面的荼蘼花繡了又繡,總覺得不好。最後一日,曹元憐連說話都費勁,躺在容成濟懷裏,絮絮叨叨地念着:“你事務繁多,要注意保養身子,莫要過度操勞。我曉得你想幹大事業,但不要急……我若是能幫上你多好啊,可是我什麽也幹不成……阿濟,你為什麽不喜歡我……”說着說着,又哭了,末了,哀哀地說,“阿濟,我給你的香囊,你不可以丢。”

“好,我不丢。小元……”

曹元憐從沒覺得如此困倦,耳邊容成濟還在說着什麽,但她聽不見了,慢慢地周遭一切都暗下來、靜下來,慢慢地,她什麽也不知道了。

那是她第一次死亡。

熱,渾身都熱,熱得渾身疼痛難忍,又喘不上氣,幾欲窒息,想喊叫,張不了嘴,只能發出喉嚨的嗚嗚聲,周遭一片通紅,耳邊有大火燃燒的聲響,轟轟,轟轟。動彈不得,像是被禁锢住了,連眼睛也睜不開。生不如死,這是地獄嗎?她不曾做壞事不曾害過人,為何要受這業火焚燒?

轟轟聲漸熄,四周暗了下去,刺眼的紅緩緩消失。不知過了多久,黑暗中又出現一道亮光,一陣涼風湧進來,曹元憐感覺到自己連同身下的板子一同被抽了出去,一雙手撫上雙頰,耳邊傳來一聲輕喚:“小元。”

那是她死前聽到的最後兩個字,也是醒來後聽到的第一個詞。

曹元憐用盡全力想屈指,終是徒勞。

容成濟始終陪着她,給她穿衣、擦臉,半月後她終于能睜眼了,被容成濟抱在懷裏,如同他們第一次見面那般。

對外,曹元憐已經病逝了。容成濟說,不忍她就這樣死掉,偷偷拿她的骨灰和神土重塑了個泥人,加以少女鮮血,在火中燒了三十餘日,令她起死回生。

這是容家禁術,逆天換生死,不僅消耗神土,也容易被反噬。

曹元憐能下地了。她的手腳冰冷僵硬,第一次嘗試自己走時,摔得鼻子都破了。後來她能自己走到窗邊了,這不見天日的屋子不知是建在容家哪一處,從琉璃窗子望出去,是模糊的波動的亮光,如果光消失了,便是太陽落了山。等到她完全恢複了,她問容成濟是不是可以走出屋子,她想去看看院裏的薔薇,想吹吹晚風、曬曬晌午的日光。可容成濟說,神土遇水而活,遇火重生,唯獨不能見日光,她若出門曬了太陽,頃刻間就會幹裂破碎。

除了容成濟,她見不到其他人,聽不到其他聲音。她把每日容成濟的到來當成神賜予的光,把容成濟當成了她的神、她生命裏唯一的光,她還是愛笑,對着容成濟傻傻地笑,容成濟不在時,她在陰暗的房子裏朝着琉璃窗子唱歌,是小時候侍女偷偷教她的:氓之蚩蚩,抱布貿絲……。

一首歌,唱了多久,她不記得,她被關在小屋子裏,用自己對容成濟的喜歡、對他到來的期待,來對抗漫長的寂寞和孤獨。

可容成濟兩天沒有來了。

現在的她是泥塑之身,不需吃喝,但需要愛。容成濟突然消失,她又出不去,琉璃窗又一次暗下去,她覺得自己要瘋了。她大聲喊叫,拼命拍打那扇冷冰冰的大鐵門,把桌上的茶器、椅子和花瓶全砸向門,又撿碎片試圖砸破琉璃窗,手掌被割出好幾道口子,流出血紅的泥水,一股土腥味。

最後她絕望地坐在地上,號啕大哭。

應該是過了很久吧,她睡了過去,聽到有人叫她:“小元。”

曹元憐瘋了一般坐起來,看了看來者,死死抱住他:“你怎麽才來,你怎麽才來……”

“出了點事。”容成濟想拉她起來,奈何她死死不放手,索性也坐下,揉了揉滿是血絲的眼,“怎麽鬧成這樣,滿屋狼藉。你沒受傷吧?”

曹元憐搖搖頭,更用力抱着他,渾身顫抖,生怕他又消失。

“我找到辦法讓你出去了。”

“真的?太好了!”曹元憐依舊抱着他,不肯放手,“這是好事,你怎麽反而憂心忡忡?”

“我遇到個麻煩。元憐,我送你出去,你幫我解決那麻煩。待一切了結,我帶你回家,去見你父親。”

她那時只顧歡喜,以為容成濟終于接納了她,要向曹家提親。她那時不知道,早在五年前,曹謀收到桑陵城的加急信,為她哭了一宿,在她的靈位前擺滿了她愛吃的燒雞。

她再也沒吃過的家裏的燒雞。

幾日後,曹元憐站在日光下,擡手遮住一部分光,看着碧藍天空和綿軟白雲,盡管頂着張別人的臉,心裏依舊歡喜非常。

容成濟有個表兄,姓明名常,是花雲早心腹,官至轉運使,天下漕運掌于他手。桑陵城水路縱橫,來往客商出桑陵上皇都、走南随穿北婁,一帆一桅,都受制于明常。明常心胸狹隘、唯利是圖,與容成濟早有龃龉,這兩年更是變本加厲,每每向容成濟索要錢財珍寶,稍有不滿便威脅要禀明丞相花雲早,将桑陵城易主。去年明常發妻病逝,容成濟知他千般不好但有一處可取,對發妻袁氏情深義重,便想讓曹元憐扮成袁氏接近明常,從中斡旋,緩和兄弟關系。他砍下曹元憐的左腳,混入神土依照袁氏的樣子做了個小陶人,命人護送送給明常。

曹元憐左腳被砍掉時,感覺不到痛。小陶人送入火裏後,她卻渾身發熱難以忍受,仿佛在火中焚燒的是她自己,床欄被她的手指摳出一個個彎彎的小坑,容成濟的手臂被她咬破,直到火滅了,她才睜開被汗水打濕的雙眼,有氣無力地說:“不要再燒了……”

小陶人順利送到明常府上。明常本不屑一顧,婢女把陶人捧到他眼前,他一見陶人的臉,先是震驚,後咬着牙罵:“容成濟那狗兒,專在我傷口上撒鹽!”命人把陶人丢進後院湖水裏。次日清晨,仆人在湖邊發現一女子,卧石酣睡,黑發披散,白衣單薄,湊近一看,竟是死去的夫人,吓得大叫。明常聽後提劍而來,說必是妖孽,可劍還沒擡起,看到女子模樣,他愣在原地站了片刻,随後紅了眼,罵道:“還不快将夫人送進屋去!”

曹元憐化作袁氏,成了明府夫人,住在袁氏先前的屋子裏。明常夜間回來,直奔回房,脫衣上了床,将已經睡着的曹元憐吓一大跳。

“小圓……”明常從後面抱住她,在她頸間拱了拱,“我好想你啊,你終于回來了。”

曹元憐僵住身子一動也不敢動。直到身後明常呼吸漸勻鼾聲響起,她才松口氣。明常的身子很暖,她自十歲後,近距離接觸過的男子除了父兄只有容成濟。回想起來,容成濟硬邦邦的胸膛,比明常的寬,但不如明常的溫熱。那夜她明明心裏害怕,但睡得很香。

在容家,前前後後算起來,待了有六年,曹元憐先是因病被關在小院子裏,後又被囚在小黑屋中孤獨地過了五年,她多渴望能過正常日子,做夢都想着每晚躺在容成濟懷裏安睡,就如現在躺在明常身邊一樣。可容成濟很少在她那過夜,而她時日不多,陶人傳魂,遇水化人,最多維持三個月,她要想辦法完成容成濟交代的事,這一切結束後,就能和容成濟回曹家……

明常對她很好,得了閑就來看她,和她說話解悶,給她送各種奇怪的小動物,短耳朵兔子、會唱歌的鳥、白色的鹿、尾巴比身子還長的狗……每天下午,丫鬟都會端來各式甜點,她不喜歡吃甜食,可袁氏喜歡,她就忍着膩吃了。天氣好的時候,明常會帶她去城郊踏青、爬山、放風筝,最刺激的是騎馬,她坐在馬鞍上緊緊拽住缰繩,明常牽着馬慢慢地走,綠草如茵鋪到遠山上,不知名的小黃花散着淡淡的香,暖暖的風吹動馬兒的鬃毛,她說,郎君,你再走快些。明常依言加快腳步,她又怕,嚷着慢些慢些。明常哈哈地笑,翻身上馬,胸膛像堅實的城牆,雙手圍成一座甕城,她安坐城中。鞭子揮動,馬兒噠噠噠跑起來,她啊啊地叫,放開缰繩攀着明常的手臂,雖害怕,但心裏說不出的暢快。

她總幻想着背後穩穩護住她的人是容成濟。

三月之限即到。曹元憐沉溺于明常的寵愛,竟有些不舍得。明常夜夜與她同床而眠,但從不越過最後一道線,曹元憐羞問緣由,但覺得只這樣也很好,她冒充袁氏,得無限恩寵,明常雖名聲很差、器量褊窄,但對發妻情深義重,如此也可解思念亡妻之苦,一舉兩得。

三月很快到了。某日明常醒來,發現身邊的袁氏消失了,門窗緊閉,院裏丫鬟小厮衆多,她不可能自己跑走。那幾日明常脾氣很差,稍有不如意就打罵下人,衆人皆惶惶不安。好在半月後,桑陵城的容成濟又送了尊陶人過來,一夜過後陶人再次化成袁氏,明常臉上才有了笑。

夜裏曹元憐伏在明常胸膛上,一只手指繞着發絲玩,看似不經意地說道:“幸而容城主通陰陽,将奴從地府帶了上來,才有你我夫妻二人今日團聚。”

明常雙手枕在腦後,“嗯”了一聲:“我倒沒聽過他會回魂之法,只聽聞容家有不可告人的秘術。”

“那便是了。容城主許是聽聞郎君喪妻悲痛,念着兄弟情誼,才出手相幫的。不然改生死逆天命,是極危險的。”

明常冷笑道:“我不信他這麽好心。當年你還指着鼻子罵過他,他怎可能如此大度助你還魂?必定是另有所圖。”

曹元憐思索了一會,才道:“奴幽冥一遭,靈府混沌,前事記不清了,只當他是好人。不論所圖為何,他能讓你我再次團圓,奴感激他。”

明常許久沒有回答。曹元憐擡頭一看,他閉上眼,仿佛睡着了。

那三個月過得飛快。期間曹元憐幾次提及容成濟,明常都不作聲,最後那夜曹元憐抱着明常,半是哀求半是撒嬌,要明常報答容成濟。

“他有千般企圖,郎君想辦法應了便是,倘若惹惱了他,奴又見不到郎君了。”曹元憐說着掉了淚,那眼淚裏三分真意、七分虛情。明常嘆氣道:“先睡吧,明日再說。”

明日,袁氏又消失了。

這回等了整整一月,容成濟沒再派人送陶俑過來。明常最終等不住,寫了封信飛鴿傳到桑陵城。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