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雙殺

雙殺

這回等了整整一月,容成濟沒再派人送陶俑過來。明常最終等不住,寫了封信飛鴿傳到桑陵城。

容成濟看了信,撚了撚已長了半指長的胡須,走出門去。容家後院有個大湖,湖邊亂石堆疊假山起伏,容成濟在其間穿梭,走到一山石凹陷處,扣動機關,再輕輕一推,堅硬石壁如門大開,容成濟走進去,山石恢複如初。

沿着石階往下,又是一道石門。扳動機關打開石門,再開一道鐵門,容成濟看見曹元憐坐在琉璃窗前發呆。

“想什麽呢?”他點燃燭火。

曹元憐搖搖頭。她的兩條腿都被容成濟砍下做陶人了,後來容成濟拿所剩無幾的神土給她又燒了新的雙腿,摸上去硬邦邦冷冰冰,她還不太适應。容成濟見她不願起身,就拿了糕點喂她,她不愛吃甜,這些都是鹹口的。她咽下最後一口糕點,問:“什麽時候再去明府?”

“暫時不去了。”

“為什麽?”曹元憐有些急了,“他還沒答應報答你呢,陰兵咒術我也沒探聽到。”

容成濟微微笑着,伸手把曹元憐攬進懷裏,一只手摸着她冰冷但細膩的臉,道:“他那樣小心眼的人,報答我?今日能寫信以桑陵漕運威脅我,明日就會拿我全家性命逼我交出起死回生之法。花雲早倚重他,我說不上話,而今好了,他把你當成袁氏,你能在他枕頭邊吹吹風。”

“我說了很多了。”

“光說不夠的。”容成濟臉上笑意越深,“元憐,明常信任你,你可以動手了。”

“動手?”

“幫我殺了他。”

曹元憐渾身僵住,半晌,不可置信地擡起臉:“我會勸說他的,讓他把桑陵城的漕運歸還于你,讓他交出陰兵……”

“他不會給我的。我要的,也不止這些。”容成濟的手停在曹元憐臉上,明顯感覺到她在微微發抖,于是放軟聲音說,“殺了他,我這城主之位才坐得穩。等他一死,我送你回帝都看看爹娘,他們以為你死了,前日還寫信來叮囑我記得每月到你墳上看看。元憐,我已經找到讓你恢複常人的法子了,只要你幫我除掉明常,我送你回家……你爹若同意,你若願意,容家主母的位置便是你的……”

曹元憐沒有說話,把頭埋在臂彎中哭了起來。哭了許久,她推開容成濟:“你是不是在騙我,你還是不喜歡我,你不喜歡我……你都把我送給別人了……”

容成濟一手搭在她背後輕輕拍着,安慰道:“小元,我沒有把你送給任何人,那只是泥人而已,不是你。神土耗盡,能利用袁氏接近明常的只有你了。我也是逼不得已,若明常真讓花相把我從城主之位撤下來,我又如何保全你?”

曹元憐便真的相信容成濟的迫不得已。

容成濟再次送陶俑到明府。這次砍的是曹元憐的左手。明常待曹元憐如往昔,可曹元憐臉上很少有笑容了。

夜裏睡覺,曹元憐先是假寐,待明常睡熟了,她便睜開眼,呆呆望着枕邊人,直到天亮。她腦子裏一會兒是和爹娘兄長相處的畫面,一會兒又回想起容成濟的臉,一會兒身上仿佛又是火燒般的灼痛,一會兒又仿佛和明常騎在馬上吹着遠山來的暖風。等此事一了,就可以和容成濟長相厮守了。這樣想着,她悄悄起身,摸出藏在枕下的匕首。燭火昏暗,明常面對着她熟睡,她的手顫抖不止,忽聽見明常喊了一聲“小圓”。

曹元憐忙把匕首放在身後。明常微微睜眼,看見她,松了口氣:“我以為你又不見了。”曹元憐說:“口渴,起來喝了杯水。”說着躺下,假裝打了個哈欠。不一會兒,耳邊鼾聲響起,曹元憐不敢再睜眼,身下匕首硌得肋骨生疼,又是一夜無眠。

明常病了,病得很嚴重。

他不是一下子病的。起初只是頭暈,暈了大半個月,開始上吐下瀉,幾日後瘦得不成人形,只能閉門謝客。曹元憐衣不解帶地照顧着,可毫無用處。

“夫人,明爺是中毒了,看時日有半年了。”花重金請來的神醫道。

中毒?誰會下毒害明常?曹元憐對明府裏的恩怨一無所知,一時想查,又不知從何查起。神醫喜歡摸額頭,摸完自己額頭,又去摸明常額頭,随後又說:“冒犯夫人了。”而後伸手摸了摸曹元憐的臉。身邊的丫鬟小厮都吓壞了,忙将神醫按住,一頓好打。

“夫人莫怪!”神醫一邊抱頭一邊說,“在下知道誰下的毒了。”

曹元憐忙喝住衆人,問:“誰?”

“夫人下的毒。”

“繼續打!”曹元憐要氣哭了。

“夫人別惱!且聽我說!”

外人都不曉得,夫人是陶人變的。神醫也納悶,夫人沾了一身的毒,為何毫發無損。與她朝夕相處的明常,确實是中了她身上的毒。

“可還有救?”

“毒不重,尚可救。”

伺候明常的活,曹元憐不敢做了,每天站得遠遠的,看丫鬟給他喂藥擦身,遠遠的,很想走近幾步看看他臉色怎麽樣,跟他道歉,告訴他自己其實不是袁氏,可是不敢。治了一個多月,明常終于醒了,睜開眼就找袁氏。

曹元憐站在屏風後應他。

“你過來,躲那麽遠作甚?”明常連聲音都很虛弱,“怕我把病氣過給你?”

曹元憐的眼淚簌簌地掉,好一會兒,才說:“怕,郎君先好好養着,奴走了。”

明常在身後不住地喊她,她抹抹眼睛,走出門。

夫人又消失了。明常聽到這消息時,默了許久,丫鬟提醒了一句“藥涼了”,他端起一口喝完,忽地将碗擲向門口,碎片濺到正要進來的神醫身上。

“郎君何故發火?”

明常又躺下去,閉了眼,緩緩說:“早知這麽難受,當初就多吃幾顆解藥了。”

“郎君萬福,縱是不吃解藥,也無礙。”神醫撩袍在床邊矮凳坐下,“只是夫人身上的毒,深入魂魄、不可救藥了。”

容家秘術,不可示人。

明常不該姓明,他的母親與容成濟母親是姐妹,當年姐姐嫁到桑陵,妹妹嫁到帝都。明常父親外調,明常母親到桑陵城探望姐姐,可容家人都知道,容成濟的父親和夫人的親妹妹,在彼此成親前就有不可說的關系,此番名為探親,實為燃舊情,夫人雖恨得咬牙,卻無可奈何。探親回家後一年,明常出生。

明常的父親,因外人的閑言碎語,對他并不好,動辄打罵,縱容小妾欺負正室,若不是沒能剩下其他孩子,明家家業不可能傳給明常。明常當家後,父親的那些小妾無一例外,全都慘死。

得不到的父愛,名義上的姨父給了。他三不五時寫信問候,随客商路過時必到明府看望明常,甚至把容家秘術教給他。容家有湖,湖底有一灘神泥,會如魚游動、如人奔跑、如樹生長,百年來庇護着容家,需每月供奉,貢品最好是活人,沒有活人死去不久的人也行。藥中加神泥,可治百病,傷處敷神泥,不日即愈,将仇敵做成偶人模樣喂給神泥,不出半月仇敵便疾病纏身、下不了榻。明常永遠記得姨父慈愛地撫摸着他的頭,對他說:“等你長大了,将神泥交由你守護,可好?”

當然好。這麽好的東西,誰都想得到。

但其實還有比神泥更好的東西。

容父偏心,愛他人之子勝過自己兒子。容成濟小時見過明常幾次,起初會背着人罵明常的母親,後來動手打,再後來,容成濟把明常的頭摁進湖裏,差點害他溺死。容父知道後,容成濟的身上被打出一條條的血痕。明常裝暈,聽着容成濟的哀嚎,心裏好不痛快。

後來,容父病故,容成濟當家。明常靠着父親是花雲早的門生,官運亨通,最後當上轉運使,死死掐住桑陵城的水運。明容二人明裏暗裏都得不亦樂乎,都想置對方于死地。

這些故事,是曹元憐回到黑屋後,聽容成濟說的。

“我照着明常的樣子做了無數的偶人,扔到湖裏。可神泥認主,不會傷害容家人。派去的無數刺客,無一得手,我別無他法,才讓你涉險。”容成濟也坐在地上,“元憐,我心裏有你,你父親托我為你治病,我不該對你有其他心思……不,是你不該到我心裏來。你可曉得,為了救你,我斬了大半的神泥,若是其他人,我斷然舍不得……”

曹元憐縮在角落,道:“你本就不信我,你根本不曾喜歡過我……才會一開始送我到明府時就在燒制偶人的土裏下毒。你為什麽要送我去,明常那麽好,你為什麽非要他死……”

”他好?”容成濟突然起身,像暴躁的野獸一樣吼道,“他好,他好,你這是和他好上了是吧?你以為他是真心對你?他沒碰你吧?哈哈,他若是真把你當袁氏,會不碰你?他始終把你當替身,他也知道你是我派去的,他對你好,必定有所企圖。”容成濟在屋裏來回踱步,因憤怒喘氣聲很重,最後突然撲向曹元憐,不顧對方的掙紮反抗,扯下她的衣襟、扒掉她的裏衣,又用力将她的亵褲往下拉。曹元憐哭喊着手打腳踢,容成濟毫不在意,指尖戳到她的胸前、小腹,狂笑道:“你自己看看,這裏,這裏,全是細微的裂痕,明常不會信你從陰間還魂的鬼話,他知道這是容家禁術,把活人和神泥一起燒,燒成活死人!你以為他真的愛你?曹元憐,你看着我,我才是對你好的那個!”

曹元憐在他收手之際,哭着把衣裳裹緊。

“我見過別人愛人的樣子,我才知道你對我不是愛。”

容成濟瞪着曹元憐,好半晌,才深深嘆口氣:“假作真時真亦假。”

曹元憐的右手和腹部也被砍了。容成濟還是每日過來陪她,溫柔地和她說話,抱着她睡覺。他一日比一日睡得沉,最後甚至一天睡十二個小時也叫不醒。曹元憐雖不願幫他殺人,但還是擔心他的,大半個月不和他說話,看他似乎病了,到底心軟,勸了一句:“看看大夫吧。”

容成濟低低地笑了,把頭埋在曹元憐頸間,道:“無妨。最近事情太多,有點疲累而已。”

“看看吧,你病了。”曹元憐摸了摸他的額頭,有些燙。

“嗯,明日去。”容成濟将她抱得更緊。

大夫說容成濟沒病。可他一日一日消瘦下去,原本魁梧高大變得瘦骨嶙峋,不可能沒病。曹元憐連着五天沒見到他,在黑屋子裏急得團團轉。第六日,鐵門終于再次被打開,曹元憐跑過去,卻發現來者不是容成濟。

“阿濟來不了了,躺在床上粥都喝不下。”那人自顧自進了門,把手裏提的燈放在桌上。曹元憐借着弱光看到他的臉,驚道:“神醫?”

神醫微微笑着看她,帶着悲憫和鄙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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