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枯葉
枯葉
神醫微微笑着看她,帶着悲憫和鄙夷。
“明郎如何了?”曹元憐幾乎要撲到他身上。
“快死了。阿濟在陶俑裏下的毒,經你之身,害得他奄奄一息了。”
曹元憐踉跄着退了兩步,靠在冰冷的牆上:“你不是治好他了嗎……”
“假象而已。我怎麽可能治好他?對了,阿濟比他好一些,還能說話。”
“他也中毒了?”曹元憐腦子一麻,如墜冰窖,“怎麽會……”
神醫聳聳肩:“算是吧。準确地說,是中毒咒了。”他看向曹元憐,似在宣告死刑,“無獨有偶,這咒也是經你之手,落到阿濟身上的。”
好半晌,角落裏才傳來帶着哭腔的聲音:“不可能……”
“你在局中,但許多事你并不知情。說來好笑,阿濟費盡心力把你和神泥合為一體,又将你的替身偶人送給小常。我們的城主太了解小常了,對袁氏的情意,以及對桑陵城的猜忌,讓小常縱使知道你的身份,也會把你留在身邊,一來利用你反将一軍,二來解相思之苦,畢竟自欺欺人這種事,他最拿手,小時說服自己就是明家人,大了又自我催眠自己才是容家正主……扯遠了。小常只算到你會聽命桑陵城殺他,沒想到日防夜防,毒藥不是下在碗裏,是躺在身邊,雖發現及時,但吃的解藥被人做了手腳,如今一只腳踏上了奈何橋。你先別哭,先別忙着恨阿濟。你可知小常在你三魂裏下了毒咒,随魂魄轉移,你再見到阿濟那日,咒就下到他身上了,你可以出去看看,他現在的模樣,離死也不遠了。”
曹元憐真的往門口跑去。神醫眼疾手快一把攔住,道:“你可想好了,見了日光,你會迅速老死。”
“你到底是什麽人?為什麽上月在明府救人,如今又跑到這裏……”
“神醫嘛,今天救這位高官,明天醫那個皇親,管他們是仇讎抑或密友。”
明府的馬沒有再去過遠山。
明常再不能騎馬了,靜靜地躺在床上,兩頰凹陷、顴骨突起,瘦得認不出原本模樣。曹元憐放下黑色兜帽,跪在床前,喚了幾聲。明常的睫毛動了動,但沒有睜眼。
“他醒不過來了。”神醫站在她身後,“再過兩三天,他就會死了。你有什麽話,快快與他說。”
曹元憐再顧不上其他,拉起明常枯枝般的手,哽咽着說:“明郎……你對袁氏的情意,教會了我什麽是愛……我于黑暗中,望見燭火耀眼,見了你方知,日光朗朗,非燭光可比……我還是愛容成濟,可我不能與他在一起了,他若是能像你對袁氏那般待我……明郎,你既知道我不是袁氏,為什麽還要入他的陷阱?”
若知今日,她不會到明府來。可不到明府,她仍心存僥幸地幻想容成濟對她的情意,為幫容成濟,又怎會不來明府?這本就是個死結,一邊綁着容成濟,一邊拴着明常,她是中間的結。
“要是我早早死去就好了,不會害了你,也不會害了城主。”
神醫讪笑:“不是你,也會有其他人來做這事。當年吞了泥水的姑娘,除你之外,無一幸存,遭神泥反噬,全做了祭品。”
曹元憐的手握得更緊了,但又覺得全身氣力都如水流失,身體不住地顫抖。她還要自欺欺人嗎,原來她不過和其他人一樣,是容成濟的傀儡,是捏在指尖随時可抛的棋子,不是什麽心上不可替代的姑娘。良久,她又靠近給明常冰冷的手哈氣,明常攥成拳的手微微一動,一枚被握得溫熱的圓潤物什移送到曹元憐手裏。曹元憐一愣,随即了然地、不動聲色地收下。
被神醫打發走的小厮又回來了,身後跟着一群執刀大漢,綠色長袍金腰帶,是容家的人。
“來得真快。”
神醫飛身撲出窗外,衆人急急追到窗邊,已沒了人影。曹元憐跑到門口,被攔着逃不了,回身看見帶頭的人舉起刀站在明常身邊,刀光如電,血如落梅,她瘋了一般大叫,沖上前去,拼命捶打那人。那大漢側身躲開,手裏提着的,正是明常幹瘦的頭顱。
她的太陽消失了。
桑陵城近日陰雨連綿,容家有個女瘋子在下雨時就會跑到湖邊,嚷着要騎馬。城主的胡子沿着下巴長了一圈,看上去蒼老許多,撐着傘站在假山邊,看人發瘋。
曹元憐看到他的時候會馬上安靜下來。雨水把她剛绾好的發髻打亂,她的臉還是肉嘟嘟的,像天邊明月,笑起來眸光璀璨。她光着腳跑到容成濟身邊,拉住他的袖子,問;“你不是說要送我回家嗎?你不是說要讓我當容家主母嗎?你怎麽騙人。”
容成濟劇烈地咳嗽幾聲。雨水順着傘沿成流而下,恰打在曹元憐頭上。他把傘往後挪了挪,暗暗咬牙。神醫是他多年好友,他萬萬沒想到神醫和明常的關系也非同一般,不僅幫他解毒讓他多活了幾天,搶走了曹元憐,還幫着給自己下咒。幸而神泥護佑,他撿回一條命,但元氣大傷,得養一陣子了。他牽着曹元憐來到湖邊,彎腰在水中招手,不一會兒,一團黑乎乎的爛泥,發着腥臭,像魚一樣搖着身子游來,又順着容成濟的手爬到他肩上。
原本好不容易養到牛一般大的神泥,為了救曹元憐用掉一半,為了解自己身上的咒又用掉不少,如今只剩這巴掌大小了。神泥從他的衣襟鑽入,爬到他背後,黏黏糊糊的,一直爬到腰間隐隐閃現的銀色咒文,整灘泥覆蓋上去。片刻後,咒文顏色又欠了一些,神泥回到容成濟掌中,只有拳頭大小了。
曹元憐看到這,轉身想跑,奈何被容成濟一條手臂便死死摟住。那團惡心的臭泥巴又落到她脖子上,一陣刺痛過後,曹元憐甚至能感覺到渾身力量被吸走了。
死人為食,不如活人作祭,但最好的貢品,還是由神泥燒成的活死人。
天氣好的時候,曹元憐依舊被關在小黑屋裏。小黑屋建在湖底,她所見到的光,是太陽穿過水面的餘晖,她不再期待光亮,反而是琉璃窗昏昏暗暗時,她最歡喜,因為那是雨天,雨天是出小黑屋的時候。
曹元憐不知道自己又被關了多久。
神醫趁着容成濟病得不能起床時到容家帶走她,容成濟一恢複意識,馬上讓人追到明府去,而後四處張貼告示搜捕神醫,至今未果。最後做成的陶人,容成濟沒再拿去送人,用木箱裝好擺在小黑屋最高處,曹元憐整日仰頭盯着木箱子,好像總有一日,陶人會再送出桑陵城去,那時候她要拼命地跑,往帝都跑,去見她的父兄,再吃一次家裏的燒雞。
她瘋瘋癫癫,終于病倒。容成濟一直守着她。可不知為何,她的腰間也出現了銀色的咒文,慢慢地咒文越來越亮,她的氣息也越來越弱,到最後眼睛都無法睜開。
“小元。”容成濟喊了幾遍,不見回應。
曹元憐沒有做夢。她已經不會做夢了,自從成了活死人,她甚至不能在夢裏見見思念的人,爹爹,兄長,娘親,還有……
“曹姑娘。”
曹元憐醒來時,看見神醫提着燈籠站在床前。她有些驚訝,環顧四周,問:“容成濟呢?”
“你身上的毒咒發作,他為了救你,把僅剩的神泥都給了你,如今又躺在床上休養了。你莫擔心,他身上的毒咒不厲害了,性命無虞。”神醫扶着她下床,“毒咒是我下的,你如今這樣,我也難逃其咎,好不容易趁阿濟病了來救你,有什麽話日後再說,先出去。”
曹元憐指了指木箱子,神醫會意,踮腳從櫃子頂上拿下來給她,背在身後。
“你到底是何人?是要為明郎報仇的嗎?”
半晌,神醫才說:“是容家的一個仇人罷了。”
一個仇人罷了,要容家手足相殘,要容家絕後。容成濟命大沒死,但已不能人道了。
曹元憐一步一步走出房門,走過那條長長的密道,手止不住地抖。出密道前,她突然停下:“明郎已死,容成濟雖有萬般過錯,畢竟于我有恩,還望神醫別再……”
“曹姑娘,你可知為何先前阿濟不敢對小常動手,那日卻敢派人直闖明府要他性命?因為他攀上了花雲早,花雲早願意舍棄小常這顆棋子,全因阿濟幫對抗清流。”神醫道,“都是可憐人。不論小常還是阿濟,都沒碰你吧?你與神泥榮損與共,一旦碰了你,日後負你就是負神……”
所以他們都知道,會負你。
曹元憐點點頭,不說話,邁出最後一步。陽光灑在假山間,明媚溫暖,耳邊鳥語,鼻尖花香,像兒時在家玩鬧時的好天氣。
“曹姑娘,別再陷入對他們的感情裏,不值得。”
“他們愛過我嗎?”
神醫沒有正面回答:“明常深愛着袁氏。容成濟深愛着自己。明常故意咬鈎,把你當成袁氏留在身邊,明裏暗裏逼容成濟交出神泥和起死回生之法,而容成濟要的,是當年老城主交給明常的陰兵虎符,若有十萬陰兵在手,莫說一座桑陵城,半個天下都唾手可得。想要兵權的,得到了神泥和讓人死而複生的秘術,想複活愛人厮守終生的,偏偏手握虎符,曹姑娘,他們争來都去所做的一切,其實都和你沒有太大關系,你是關鍵的棋子,但不是目标。”
曹元憐是愛笑的,她依舊笑着,可臉上都是淚水。
“明常後來才知道,若是早一年,袁氏剛去世那會,還能借神泥令發妻再生,一年過去,終是晚了。袁氏不在,他也不願獨活,他自小孤獨,對權勢其實不太上心,陰兵也好,官職也罷,他并不在意。他想假你之手殺了容成濟,為自己的母親報仇,甚至不惜賠上自己性命。而容成濟,他留着你,想必是知道了明常把陰兵虎符給了你吧。”
曹元憐震驚地望着眼前人:“我沒有……”
“虎符一般都藏在擁有者的腹中,明常死後屍身被切碎了,可虎符不見蹤影,想了又想,也只能在你身上了,畢竟明府除了你,其他人都被切成了碎塊。你若不知情,大抵是明常在你熟睡時放到你身上的,這樣容成濟若要得到虎符,就只能殺了你了。明常或許覺得,殺你會讓容成濟痛苦吧。”
“所以都是在利用我……”
“曹姑娘,我說過你是棋子,棋子若自作多情,只會徒增苦惱。不要太把自己當一回事了。”
再後來,曹元憐靠着青蚨之血逃出了容家,因不避日光而衰,頭發掉光,肌膚松弛,索性裝起和尚,躲避容成濟的搜捕。不久後,她學會了自己燒制陶人,那些陶人精美、惑亂人心,專挑陽剛氣盛的男子下手。男子陽氣,正克明常下的毒咒,看着腰上的銀色咒文漸漸消失,她自嘲地笑笑,坐在破廟前的月光裏,唱那首歌:士之耽兮,猶可脫也,女之耽兮,不可脫也……
她不敢回家,與其讓父母看到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倒不如讓他們真以為自己早已死了。她不願再見容成濟,負心漢有什麽好見的呢?她到最後還想辦法幫他解咒救命,是因她的愛,而不是因負心漢有多好。
幸而曹家族滅的事,她至死不知,市井之中鮮有人去說兩年前的廟堂舊事。她在人群外迅速老去,孤獨地、絕望地。
她再以妖僧模樣出現,很快引起容成濟注意。
容成濟抓到她時,她咧開沒牙的嘴朝他笑。
“神泥屬陰,我用純陽之氣把僅剩的神泥殺死啦!”
是為了救你。她在心裏說。
明常想殺的人沒死,容成濟想要的東西也沒得到。
都是白忙活一場。
阮棠聽到最後也沒搞清,最後是容成濟殺了曹元憐,還是曹元憐自己老死被找到。但她的屍身挂在城門的樣子,像一片枯葉,不管是別人打落還是自己掉落,枯葉都合該是這樣的結局了。
阮棠也不知道,衛遲說了謊。青蚨血是他給神醫的,曹元憐來找他,也是神醫交代的,要報救命之恩。衛遲得到的東西,可比青蚨血珍貴多了。
秋風起時,阮棠就會想起曹元憐,枯瘦破敗如落葉,枝頭珍重,黃土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