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故友
故友
曹元憐的死并不改變什麽,桑陵城一如既往的熱鬧,衛遲早出晚歸忙忙碌碌,阮棠也回容家瓦子了,瓦子裏的同事雖一個也不認得,好在她以前也是個社恐,不怎麽與人來往,也就沒什麽人會主動找她。每日她按照排班,或早或晚,配幾場戲,回家瘋狂地灌幾壺茶水潤潤嗓,洗洗躺下,和現代的打工生活區別倒不大。頭一回領到薪水時,她仔細數了數,二兩銀子加三百五十二個銅板,按照桑陵城的消費水平,溫飽是沒問題了。
上了半月的班,終于可以休三天假,十三日,天晴,風和。桑陵城的碼頭船桅如林、貨多堆山,赤膊的人們從船上将一件件一箱箱貨物搬運下船,早已等候在牛車旁的貨主往往身着綢緞,或低頭驗貨,或側臉囑咐身邊記賬的夥。阮棠從人群的最尾端一路小跑至臨水岸邊,踮腳伸脖,遠遠地望見一艘彩雕紅船自如煙遠樹間緩緩而來。
她的好朋友景惜誦早早寫了信來,說要到桑陵城找她玩。
南疆最大的諸侯王盤踞南随,諸侯王姓景,景家多兒郎,只得了個小千金,名喚景惜誦,自小千恩萬寵,兩年前來桑陵城游玩,元宵月夜與阮棠在花燈下相識,成為好友。關于這個好友,阮棠半點記憶也無,又聽得是富貴家的姑娘,心裏難免不安。萬一是個驕橫的,她該如何應付?
畫船近了,船頭站着個高挑的黃衫少女,眉目略帶英氣,站在船上居高臨下的模樣,威風霸氣,睥睨之态,像個女将軍。她的目光掃過人群,似是在檢閱士兵。
當然,那是她不笑的時候。
當在人群裏找到阮棠的身影時,景惜誦的笑像春日花園一般燦爛,揮着手扯着嗓子喊:“棠棠!”
起初阮棠并未發現那是在喊自己,直到景惜誦下了船朝自己飛奔而來,她才意識到“棠棠”是好友對自己的愛稱。
她不喜歡這個昵稱,王姨養的泰迪就叫糖糖。
“惜誦?”
她剛想打招呼,景惜誦已撞了上來,一把将她勒到懷裏,低頭用臉蹭了蹭阮棠的額頭:“我好想你啊棠棠。”
景惜誦講話帶着南随口音,nl不分。
阮棠一手正被擠在景惜誦的胸前,手感軟乎乎,像雲朵。
從小紅船上陸續下來六七名侍女,皆佩劍,着男裝,阮棠掃了一眼,聽說南随女子素來好扮成男子,但眼風帶到最後一人時,奇怪地“咦”了一聲。
那是個貨真價實的男子,十分高,很瘦,暗藍色長袍穿在他身上像套在竹竿上晾曬一樣,一雙細長的眼睛微微垂着,更添冷漠慵懶,腰間的劍與侍女不同,那把劍又細又長,若不是有劍鞘,阮棠都怕他戳到自己腳背。
景惜誦順着阮棠的目光回頭看,很快又轉過頭來,拉着阮棠往前走:“莫要理他,一個無賴罷了。早先說是遠房親戚,賴在我家不走,他不走我走!誰知半路我在船上釣魚玩,那無賴順着我的魚竿爬上了船,說自己吃多了甜糕犯困,不留神從後面的船上摔到水裏,恰看到我的魚竿在水裏攪,就抓住救命稻草般抱住了——蒼天可鑒,我的魚竿離水少說有六尺高,鬼知道他怎麽抓住的。侍女們拿竹竿捅,竹竿都捅爛了,他還扒在船舷上。”
阮棠回頭,那人不遠不近地跟着。
她們雇了馬車進城,後又下車步行走到魚貫街,長長的大街商鋪鱗次栉比,來往行人摩肩接踵。因秋高氣爽,游玩的人漸多,賣風筝的将金魚鳳凰長龍挂在屋檐下,擔花沿街叫賣的青年時而被姑娘招呼停下,滿城熱鬧,映着景惜誦滿眼的怒意。阮棠十分好奇,聽衛遲形容,景惜誦是個話唠暴脾氣,又從小各路名師教導,依着景惜誦的氣性和武功,早該将那無賴打死倒插進土裏了,怎麽只是嘴上抱怨不行動呢?她壓低聲音,悄聲說:“那變态還跟着呢。”
景惜誦咬牙:“我知道。”頓了頓,牙咬得更緊,“那無賴,我打不過,我的侍女也打不過。”
身為南随景家大小姐,景惜誦自小随父兄習武,身邊侍女更是個個武林翹楚,居然打不過那瘦得仿佛一腳就會被踢成兩段的無賴?阮棠吃驚之餘,更有些不相信。又要回頭去看,卻聽得旁邊有人喊:“衛家小娘子,且等等!”
原來是她的夫君衛遲在酒館裏喝醉了,正吐呢。阮棠急急忙忙随老板娘進了門,景惜誦在門外等,與侍女嘀咕了幾句,侍女點頭,其中兩個抱着行李依舊站在景惜誦身後,其餘的人朝無賴走去,無賴略略擡起眼,便見其中一人袖中藏刀朝他面門刺來,他輕松一躲,那雙仿佛沒睡醒的眼睛一眯,伸指扣住侍女手腕,侍女吃疼,手松刀落,他接住刀反手格開另一名侍女的短劍。另兩名侍女又從左右襲他腰間,他将抓着的侍女繞着一晃,像甩動一根藤條,将所有靠近他的人都拍開。
人潮如流,他們像擋在潮流中的一顆石頭,水遇石分開複又合,無賴高瘦的身子巋然不動,腳甚至不曾挪動半步。
侍女們不能得手,四散開來,迅速彙入人流裏。無賴摸摸腰間,劍還在,但錦囊丢了。他擡起頭,景惜誦已經走遠了,追侍女還是追景惜誦,實在是個問題。
阮棠扶着醉醺醺的衛遲走出酒樓時被人撞了一下,那人還嘀咕了一句,阮棠愣了愣,才反應過來是景惜誦的侍女之一,低聲告訴她為躲開無賴,景惜誦決定還是去住城主府上,免得牽連阮棠。
熙攘大街,尋來找去,已不見好友和無賴的影子。
衛遲悶哼一聲又吐了,吐在人家店門前,實在不妥。老板娘倒是見怪不怪,一面命人打掃,一面對不斷賠禮道歉的阮棠擺手笑笑說沒事。畢竟衛遲是大主顧,別說吐了,就算拉在她門口,她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好不容易把衛遲扶回了家,阮棠手和腰都要斷了,将他往床上一丢,扒去外袍脫了鞋襪,氣喘籲籲地罵:“讓你喝,下次把你扔豬圈去!”
直到月出東山,阮棠端着湯水進屋,衛遲還在睡。阮棠放下碗和燭火,借着月光看到衛遲白皙的臉上幾抹潮紅,高挺的鼻梁塗了月色仿若玉山,紅唇緊抿、腮幫微鼓,似要把銀牙咬碎。他只穿一件中衣,許是睡得久了,衣領敞開,那個胸哦,啧啧啧,□□勝雪、玉骨冰肌,不去碎大石可惜了。
鬼使神差的,阮棠忍不住蹲到床前仔細去看衛遲的臉,莫名的熟悉感和親切感令她愈發疑惑,或許是這具身體先前的主人留下的感覺吧,她想。
蹲到腿麻了,她終于起身,心想着景惜誦怎麽會和容成濟那個狗官相識,可不要被騙了。
今晚月色真好,澄淨清明,溫柔含蓄,她伸個懶腰,目光掃到牆頭時,一頓。
院牆上蹲了個人,袍腳随風微蕩,鳳眼炯炯有神,像夜貓般興奮地盯着站在自己。阮棠還未來得及叫出聲,那人傾身飛向自己背後,雙臂張開,是鷹隼捕食的姿态。
無賴白天的眼神慵懶迷離,到了晚上卻如黑貓警長一樣明亮犀利。
阮棠一聲尖叫,很快被人從後扼住脖子,一時間呼吸都有些艱難。
“小娘子,房裏那人是你什麽人?”
阮棠膝蓋都軟了,兩手扯住無賴的幾根手指,試圖把自己較弱的脖子拯救出來。
“放開她!”
阮棠尋聲看去,才發現衛遲不知何時已經醒了,就靠在門邊,隔着臺階死死盯住他們,一雙醉意未褪的眼漆黑如墨,臉上是一片冷意和狠厲。
無賴真的松了手,阮棠卻一動不敢動。
“師弟,真的是你……”無賴竟有些哽咽,“我找你找得好苦……”
“我不是你師弟。”衛遲慢慢上前,眼神不曾離開無賴分毫,警惕着他又對阮棠出手。可無賴竟掉下淚來:“這幾年你去哪了,師父死後我下山四處尋你,沒銀子了,只能當當刺客賺點錢,賺到錢繼續找你……你為什麽不認我……你瘦了許多,是不是吃了很大的苦……”素日裏無賴的鳳眼總是半睜半閉、寫滿困倦,此時卻淚光閃閃、格外有神,兩道淚痕挂在他的臉龐上,我見猶憐。他哭得很傷心,淚珠一顆一顆打在衣襟上,只是呆呆盯住衛遲,并不去擦。衛遲待靠得夠近了,以迅雷之勢把阮棠攬進懷裏,另一手朝無賴胸前打去,掌風迅疾。無賴急急後退,跳到井沿上,擡袖擦擦淚,道:“師弟,你定是有苦衷吧……”
“滾!”衛遲幾乎是從齒間擠出這個字,阮棠在他懷裏,能明顯感覺到他刻意壓抑着的怒氣。
無賴愣了愣,垂下頭,好一會兒,又擡起眼來,眼底有光:“那我先走了,改日再來看你。”說罷縱身跳上院牆,很快消失在月色裏。
他走了很久很久,阮棠終于恢複了力氣,推了推一直沉默的衛遲,誰知衛遲仿若被驚醒般,用力将她抱住,輕道:“阿綿,離他遠點。”
“怎麽了?他是壞人嗎?是你師兄嗎?”
衛遲沒有回答,阮棠也不敢再問。
素月流天,秋風微涼,他們在院中站了好久。阮棠只感覺衛遲心底仿佛有個大窟窿被撕開,關于他的一切都不可遏制地滑向深淵,而她似乎是那根救命稻草,衛遲死死不肯松手。
次日阮棠起得很晚,剛洗漱打扮好,就聽到有人在敲門。她一面走一面朝書房看了眼,發現衛遲正站在窗前,若有所思望着她。她禮貌一笑,加快腳步去拉門闩。
木門一開,阮棠驚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