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争儲

争儲

兩人相持之際,李辭彥先開車簾想看看是否有追兵,不想卻看到個熟悉的身影,激動得大喊:“師弟!師弟!”

衛遲騎着租來的毛驢慢悠悠地剛過城門,聽見李辭彥喊他,只擡了擡眼,調轉驢頭真的過來了。他知道馬車上不止李辭彥一人。

果然,從車簾中探出顆圓圓的腦袋,一雙眼滴溜溜地轉,望見他時那雙還含着淚的眼笑了,他便也笑。

“衛遲,你怎麽在這?我跟你回去!”阮棠慌慌忙忙要跳下車,但又覺得太高會崴腳。衛遲下了驢走到車邊,張開手臂,阮棠顧不上扭捏,輕輕一撲,穩穩落到他懷裏。

“惜誦,你放心吧,我跟衛遲回家啦。”

“文弱奸商,能保護誰?”景惜誦也要下車,卻被李辭彥拽住:“他比你那些哥哥都厲害,不會有人能傷到他的。”

景惜誦半信半疑,可李辭彥語氣堅定眼神誠懇,最後只能選擇相信。李辭彥是誰?武功深不可測,是二哥都無可奈何的高手,說的話應該不會錯。她從小窗子叮囑衛遲:“棠棠受了驚吓,你好好照顧她。”

馬車奔馳,很快走遠。

衛遲扶着阮棠上了小毛驢,自己在前面牽着。阮棠本想推辭,但膝蓋軟軟發虛,實在走不動道。她驚魂未定,不自覺緊緊握着套繩。衛遲回了幾次頭,看見她僵直的身子和用力到骨節凸起的手指,微微皺眉。

阮棠強迫自己不去想那些血肉翻飛的畫面。她的心理承受能力差,在現代過慣了和平安穩的日子,血都很少見,偶爾在新聞看到交通事故或持刀傷人的畫面,都要捂被害怕半天,何況今天那些箭真真切切射在她周圍、射穿活生生的□□。她突然很想念現代生活,可她不知道怎麽回去。

“阿綿,要吃糖葫蘆嗎?”

“吃不下。”

“要去看看新出的發釵嗎?上回聽你說舊的戴膩了。”

“不要。”

衛遲走兩步就和她說幾句話,得到拒絕後沉默片刻,瞥到街邊的小店小攤,又找話說。從城門走回魚貫街,足足半個時辰,衛遲明顯走得比平時快,快到家時卻拐到另一條小巷裏,巷中毛驢聲呃呃嗚嗚,阮棠擡頭,才發現已經到了離家最近的租驢店。

衛遲扶着阮棠下驢,交接之後,便牽着她往家走。阮棠沒有拒絕,她依舊處在極大的不安全感中,大概因為衛遲是她在這裏最熟悉的人,此時他寬大的手掌輕輕裹住她因緊張恐懼握緊的拳,竟讓她心中稍安。

家門口站着個人,阮棠有些怕地往衛遲身後躲。走近了,才發現很面熟,是景惜誦身邊的侍女。

“娘子已回到容府,特命妾來報平安,并看看二位。衛小娘子勿要挂念,好好休養。”

阮棠點點頭。

回了家,衛遲把阮棠送回房便要離開,卻拉住他的袖:“衛遲……”

“嗯?”

衛遲蹲在她膝前,柔聲問道:“今日在淩河邊,沒傷着吧?”

“沒有,惜誦護着我……”

“別怕,我在這。”衛遲輕拍着她的手安撫道,“沒事了。”

她知道衛遲不是一個普通商人,李辭彥武功那麽高,聲稱是衛遲的師兄,或許衛遲以前是個殺手,後來隐退……可衛遲對她真心實意的好,她心中有愧,眼一低淚落下來。

“不哭,別怕。”衛遲輕聲哄着。

“今天……惜誦奮不顧身護在我身前……可我後來卻想,都是因為和她出游,因為她的身份,才遇刺……她一直擔心我是否受傷受怕,我卻一心要回家,要躲起來避開這……衛遲我好想回家嗚嗚嗚……我好自私好沒用……”

衛遲站起來,把她攬進懷裏,撫着她的後背道:“和愛憎喜怒一樣,恐懼也是人之常情,趨利避害是人之天性,你有這樣的想法再尋常不過了。我們已經回家了,不怕不怕。”

一直以來,衛遲就像一個玻璃缸,而阮棠就是其中的魚,不管她如何翻騰,不管她擺尾或沉底、吐泡泡、轉圈圈,衛遲都笑而納之,溫柔地包容着。阮棠有時分不清自己是身穿還是魂穿到與前世一模一樣的身體上,也不知道這場穿越是巧合還是注定,她得了空便思索,無果。

但衛遲的這份愛不是予她,她不敢受,受之有愧。

她稍稍推開衛遲,擡臉與他對視:“衛遲,若是有朝一日你們發現,我不是惜誦真正的故友,也不是你真正的發妻……”

衛遲笑了。

“景惜誦雖有些愚笨,我亦不如聖人聰明,但對于你,真真假假還是認得清的。阿綿,我不知你為何失憶,亦猜不到你在煩憂什麽、逃避什麽,你不願說,我便不追問,可你要知道……你要堅信,我對你,不疑不棄。”

他說得情真意切,令阮棠愈發不安慚愧。

“可我不是阿綿。”

衛遲站了一會,默默出去了。阮棠腦子一團糟,見他如此,以為他生氣,心裏更不好受,一直以來壓抑着的情緒決堤,孤身穿越後的恐慌,不敢接受旁人的好和不能自拔陷入旁人對自己的好,想安于現世融入當下,又怕突有一天穿回現代要再次割裂,重重矛盾壓着她本就不能重負的腦子,久違的頭疼又隐隐複發。

“阿綿。”

她拿開遮住眼睛的手,透過搖搖淚水,看見去而複返的衛遲在面前撐開手,掌心是黃綠兩顆豆子。

“阿綿,你分得清綠豆和黃豆嗎?”

阮棠點點頭。

“我也永遠不會認錯你和他人。”衛遲收回手,矮身擦擦她的淚,“你定是經歷了我所不知的另一段故事才會如此。你只要信我,你就是我的發妻、是我的阿綿,這點不會錯,我不會認錯。”

阮棠沒有點頭,側身伏在桌上。半晌,帶着哭腔的聲音從她的臂彎裏飄出:“我想睡覺。”

“好,你到床上好好睡一覺,我守着你。”

該掙紮的、該糾結的,等睡醒了再說罷。

容家瓦子中表演類目衆多,滑稽戲、說書、唱賺、雜技……竹棚高搭,鑼鼓喧天,瓦棚之間間更有賣藥蔔卦星散。傀儡戲一般在瓦子東側的牡丹棚中開演,阮棠每日從棚後的木坡入棚,工作結束後又從木坡離開,低着頭默默走出瓦子,走過長長的魚貫街,拐進明華巷,回家。

隔兩三月,瓦子都要開會,會上分發新的劇本,不論是操偶師、配音師,都要在一月內牢記劇情、吃透人物性格。專為傀儡服務的配音師被稱為“傀儡舌”,阮棠雖會模仿百聲,成為不多的傀儡舌之一,但在瓦子裏尚是青嫩,前輩如雲高手林立,因此每回都要加倍下功夫,才不拖整個傀儡班的後腿。

這次的新劇本,聽說是瓦舍的主筆親自操刀、三閱三改,最終定下的,寫的故事參考了幾年前的立儲風波,阮棠看了暗自吃驚,心想這能過審開演嗎?

後來她才知道,借戲諷喻是當朝時尚,只要不太過分,當局并不禁止。

何況戲中主角早已不在廟堂之上。

永平三年的冬天格外冷,宮中白雪遮瓦覆地,而主立長的武将和主立賢的文官,在朝堂之上争得面紅耳赤頭冒白煙。皇帝揉着額角,最後一拂袖:“立儲之事,待朕要死了再議!”

此言一出,原本針鋒相對劍拔弩張的兩派人馬,一齊跪倒,高呼“陛下不可!陛下三思!”

立儲關乎國本,皇帝卻不怎麽放在心上,反正他活一日便逍遙一日,正值壯年,要什麽太子。

文官們把自幼飽讀聖賢書、按照他們的标準與理想培養塑造的八皇子,當成未來明君的不二人員,并押上身家性命,扶持八皇子上位。但永平元年的禍亂,全靠武将鎮壓,武将們說要立長,皇長子雖體弱質庸,也被推上了儲君人選。

皇帝私下問過他心愛的宰輔花雲早,立誰好?花雲早跪在地上頭抵着地,十分誠懇地道:“陛下龍體康健,此時議立儲君之事,為時尚早。”

花雲早很懂皇帝心思,說的每句話做的每件事,都令皇帝滿意至極。

而只要文武兩派還在争,花雲早便還是兩邊的重點拉攏對象,能從其中獲利無數。

永平四年開春,皇長子因頂撞君父被申斥、禁足,當今皇帝最恨兒子不敬老子,命人徹查一向軟弱無能的皇長子為何突然心懷怨怼言語犯上,查了一月牽連百人,武将惶惶、文官竊喜,誰料查到最後,幾封密信擺上了禦案。

與文武兩派争鬥不休不同,皇長子與八皇子一向兄友弟恭從不龃龉,皇長子因文官上奏攻擊他天性愚鈍不堪大任,郁郁不樂,八皇子親自寫信開導勸慰,說文官們雖推崇自己,但自己不戀皇位、只想清淨,還誇皇長子“最肖君父,如水不争”,只需養精蓄銳、靜候時機,不必自傷;且有朝中武将支持,如今邊塞不寧、各地叛亂不止,皇兄可趁此時依仗武将之力,培養羽翼、廣施恩德,鞏固自己在軍中的威信,收攏兵權。另外,父皇如今能做清閑皇帝,除了輔弼大臣的功勞,也因皇子衆多,能實心為君父分憂的人也多,而皇兄子嗣尚少,往後繼承大統,子息單薄可不是好事,不若偷偷命各州府在往宮中送美人前先挑幾個好的到府上,以留自用,反正父皇已有了皇兄這樣好的兒子,再漂亮的美人生再多的兒子,也是浪費而已。

皇長子信了,照做了,在軍中有了自己心腹,在王府有了自己後宮。羽翼漸豐後,尤其是永平禍亂後武将集團取得了和傳統文官集團相抗衡的實力,皇長子覺得,他行了。

所以當皇帝責罵他時,他腦子一熱,不忍了,怼回去。

但他不知道,各地諸侯割據,他手裏的軍隊雖尊他為主,實際上各懷鬼胎,武将們推他,不是因為他的恩德或才能,是因為軟柿子好捏,傻子好當傀儡。他所謂的恩德,不過是東宮之位給他帶來的資本,所以在皇帝一氣之下把他廢為庶人後,他的資本、他的恩德,統統煙消雲散,沒有哪個武将站出來為他喊冤、替他報仇。

而撺掇皇兄和老父親争兵奪權搶女人的八皇子,打入诏獄。

坊間對八皇子一向贊譽有加,說他賢明溫和、文采斐然,在衆皇子中如瓦礫明珠。如此謙謙君子,怎麽會慫恿兄長以下犯上,定是奸人陷害。

永平四年的春天到深秋,先是武将被洗了一遍,原先與皇長子交往過密的統統撸掉,而後就是文官中八皇子的堅定支持者們。

即使八皇子入獄,他們仍不依不撓地上奏頌揚八皇子的德行,要求皇帝勿聽讒言、勿信小人,更有甚者在奏疏中言辭犀利地痛斥皇帝,揚言要罵醒昏君罵出個清明政治。

于是文官也被撸了一遍。

文官集團中與八皇子關系最為密切之一的樓家最為慘烈,和後來的禦史曹謀一家一樣,族滅。

而八皇子為證清白,竟在獄中自盡。

皇帝的兒子太多了,死一兩個根本不心疼,只有傳頌八皇子賢德的人扼腕嘆息。

但也有很多人說八皇子沒死,被人秘密救了出去,也有人說八皇子是假死,還有人說八皇子确實死了,不過不是自盡。

容家瓦子主筆寫的這故事,是全新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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