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 21 章
經過篩選,這箱種子留下了近九百粒有活性的,不能說活性多強,好歹是沒死。這比林星河預期的要好很多。
于是在距離婚期還剩十天的時候,第一批種子下棉床了。
下棉床這天,上官司麒逃了他爹給他安排的基礎課,特地制了個生态盆景給林星河送來,說是要送好運。
這盆景的造型挺奇特,一枝看似剛從樹杈上撇下來的蕨葉,直愣愣插在泥土裏,泥土表面鋪的不是苔藓,而是一叢黃黃的像狗毛一樣的東西,最後放了一只紅泥捏的小羊壓軸。
林星河思來想去,覺得眼熟又念不出名字,便問道:“這黃黃的是什麽?”
上官司麒嘿嘿一笑,“我的毛。”
林星河:“……”
想起來了,的确是金毛狗蕨長在根基部位的金色絨毛,除卻好看,它還有一定的藥用價值。
林星河哭笑不得,順了順金毛狗蕨的腦袋瓜,說:“謝謝毛毛,我特別喜歡。但是以後不要随便薅了,會疼的。擱在別的地方,你也是個國家級的瀕危珍奇蕨哦。”
上官司麒高興得搖頭擺尾,說:“林是好朋友,沒關系!這個,我幫你,擺在那邊!”
他抱起盆景就朝窗口走,卻毛毛躁躁絆到了桌子腿,咵嚓一下,竟把自己的心血摔了個稀碎。
林星河正準備把箱子裏沒用上的種子放放好,受此一驚非同小可,手一抖就叫箱子翻了出去,神樹種子也撒了一地。
看着破碎的盆景和滿地的種子,上官司麒陷入了深切的自責中,攢了好幾天的好心情都毀在這一刻了。林星河既無奈又好笑,幹脆拉着他一起撿種子,說這叫“碎碎平安”,是吉兆。
可到底是不是吉兆,林星河自己也撓頭。
三月二十四號,在距離婚期還剩四天的時候,試驗終于有了初步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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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組物理操作加一組空白對照,“省吃儉用”消耗了一百八十粒種子。其中對照組尚無動靜;剝胚處理因種殼太硬傷到了胚,已經和切種組一起覆滅了;刻破種殼組勢頭不妙,子葉有綿軟的跡象;剩下兩組溫水浸泡處理的,就跟沒處理一樣。
看着那些腐爛在潔白棉床上的種子,林星河心如油煎。
從前在崗時這種情況并不少見,但那時候種子多,可以任性采,還可以随時重啓實驗。現在不一樣了,他面對的是一個不容失敗的挑戰,否則賠上的就是自己的婚姻。
眼見林星河傷心沮喪,段君屹也不好受。這結果在他意料之中,但親眼見到了,還是覺得不忍。他甚至想過,要是真能成功,就遂了林星河的意思,取消婚約。
然而現在……
似乎是感應到了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林星河擡起頭來,問他的小靈奴:“試驗還沒結束,我還沒輸,對不對?”
可惜這次,他的小靈奴沒有說話。
兩天後的早上,林星河在溫室裏醒來,聽見門被打開的動靜,第一時間想到的是跑查看那批種子。
但奇跡沒有發生。
由于萌發期間需要定時噴水,培養環境做不到完全無菌,長時間的高溫又加快了污染速度,現在所有種子都腐爛了。
林星河難以接受,幹脆把棉床全部搬了出來,一粒一粒去捏——腐爛的種子是軟的,沒有腐爛的是硬的,只要還有一粒硬的就是希望,有希望就要堅持。
可當他把所有種子捏過來一遍時,徹底死心了。
全是軟的,全腐爛了。
這一瞬間,成倍的疲倦襲擊了他。他癱坐在操作臺旁,兩眼無神,不知所措。
段君屹一瞬不移地看着他,心髒恍被握緊。他的眼下有了黑眼圈,精神狀态也被磋磨得大不如前,都是為了這批種子。
段君屹嘗到了酸疼的滋味,說:“林,這批失敗就等下批,種子還有許多,你得先照顧好自己。”
然而林星河搖頭,“不可能把全部種子都拿來試驗,我需要盡快找到一種有效方法批量繁殖。”
段君屹問:“還有別的處理辦法麽?”
林星河點了點頭,眼裏卻沒有燃起希望。
變溫處理可以試試,但林星河知道,如果在25℃的适宜環境裏都一粒不發,變溫也是白搭。層積處理也是解除休眠的一種好辦法,但它動辄耗費數月,時間太長,變數太大。最後就是試劑處理,常用的比如硫酸和赤黴素。
赤黴素,這個地方不可能有。
硫酸,林星河不行……
林星河崩潰地捶打腦袋,“不行,我做不到!這批種子活性本身就低,這裏也沒有我需要的試劑,我失敗了!”
段君屹趕緊放下礦質水,走上前來止住他的動作,“林,別這樣。你在這兒熬了一夜,沮喪是難免的,重新開始就好了。”
“不,你不懂,我沒有可參考的文獻,對它的特性一無所知,再來十次也是一樣的!”
“不會的,你只是太緊張了,大不了我們再去別的地方多找些種子,多試幾種辦法一定有用。”
“沒有,沒有用的!你不要盲目地新任我,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了。當初大言不慚向蕨王保證無論借多少都會雙倍奉還,還答應等這件事做完就放你走,現在全都要食言了!”
說到這裏,林星河更難過,“我說錯了,你原本就用不着我來放,那個條款根本就是假的,是你編出來騙我玩的!”
段君屹登時滞住,“你知道了?”
“對,我知道了。這種謊言根本經不起推敲,是我愚蠢才會信你到現在。”
“林,不像你想的那樣。”
“那是什麽樣,你說啊,解釋啊,告訴我你處心積慮留在我身邊到底是圖什麽啊!”
“林……我很抱歉。”
“別跟我道歉,我理解不了,真的理解不了。你自己就是神樹,你比我懂得多,比我有能耐,而我呢,除了弄弄種子什麽本事都沒有,你到底圖我什麽?”
“林……”看着崩潰的林星河,段君屹驀然有種喘不上氣來的錯覺。他想,也許是時候坦白了。可話到嘴邊,又像被一道無形的力量壓制着,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在顧忌什麽。
這時候林星河擡起頭來,說:“我知道從一開始你就認出我是誰了,沒關系,現在我只想問一句,如果我不是神樹,不是南疆少主,你還會這樣陪着我嗎?”
段君屹說:“這個‘如果’沒有意義。”
林星河卻苦笑,“對我來說有意義。”
段君屹啓唇,沒有給出答案。
時間緩緩流逝,林星河還在等。
段君屹終于說了實話:“不會。”
因為他是北疆靈主,他必須權衡。如果林星河只是個普通樹靈,那天在巷子口他就不會用自己做誘餌引走魔種。連相遇都沒有,又哪來的陪伴?
可不知怎的,當說出這兩個字時,他一點都沒覺得輕松。而林星河的表情也向他證明,這兩個字的傷害力的确巨大。
……
悄然間,精神力徐徐渙散。
察覺不妙,段君屹顧不得別的,強勢扣住林星河的後腦,額頭抵住的瞬間開始将一股安撫的力量傳導過去。
林星河下意識逃避,段君屹則喝令不許動,語氣之嚴厲前所未有。林星河晃了晃神,反應過來,趕緊調整自己的情緒。
“好了好了,已經沒事了,你松手吧,我保證不會傷害別個,不用這麽緊張,也別提防得這麽嚴實!”
“林星河,別任性了!你覺得我這樣做是為了不叫你傷害別個?你記憶混亂,連自己的精神力都不懂得控制,根本沒有自保的能力。如果沒有我跟着你,你早不知進了誰的肚子裏!”
段君屹不知為何騰起了一股怒火,沖林星河兇了一頓,林星河便愣了一瞬,愈發覺得委屈。
“是,我是沒有自保能力,你又好到哪裏去!別以為我不懂,上次你昏倒就是因為使用了精神力,叫那毒素蔓延到腦子裏了。剛好沒幾天又亂來,還想再毒發一次嗎?”
“你還知道我中毒,林星河,只不過是一次小小的挫敗,你就這樣灰心喪氣,太讓我失望了。如果你還當自己是南疆少主,就給我冷靜一點,振作起來!”
“你注意自己的态度!憑什麽兇我?還說我是南疆少主,喪一會兒都不行,這少主當得丁點意思都沒有!”
“沒說不可以喪,但要适度。”
“喪都喪了還适什麽度,你上廁所的時候是不是還要掐秒表,尿滿一分鐘了,沒尿完的留在下次?”
“你,你怎麽不講理?”
“誰不講理,你不講理!這對你來說只是一次失敗,反正做試驗的是我,發愁的也是我,你當然覺得沒什麽大不了。我呢,種不出神樹小苗,就得跟一個雄靈結婚!”
“你,就這麽不願意?”
“不願意,不願意!只要不讓我跟他結婚,我寧願不當南疆少主,不當這個破神樹!”
嚷罷,林星河驟然想起馬上就是三月二十八了,急忙收拾起實驗用品來,說道:“不行,我得離開這裏,沒有育出神樹苗,浮屠界明天就會來抓我!”
段君屹欲言又止,終究是無奈地嘆了口氣,“離開這裏,然後呢,這次又打算逃到哪兒去?”
“哪兒都行,只要是他們找不到我的地方。倒是你,”林星河轉過頭來,“雖然你騙了我,我卻也沒少連累你,咱們扯平了。以後橋歸橋路歸路,你想什麽時候離開就什麽時候離開吧。”
段君屹錯愕了一瞬,“你是認真的?”
林星河說:“都這個時候了,跟你開玩笑還有意思麽?咱們以後,有緣再聚,無緣就算了。”
林星河吸了吸鼻子,把腐爛的種子一盒一盒倒進垃圾桶。也弄不清楚是不是在賭氣,就是要攪得垃圾桶丁零咣當響。
段君屹就那麽沉默地看着,動了動嘴唇,難以言說的心情到了還是沒能出口。恰在此時,他收到了關爾卿的消息,說查到了林星河蘇醒那天在少主殿值崗的一個侍衛。
據侍衛描述,那天的事很神秘,少主殿所有靈侍和侍衛都被趕到了別處,只留他和另外一個在門外值崗。而在巫醫施救過程中,少主殿裏出現了一個巨大的能量場,幾秒之後就消失了。後來少主醒了,他和那個侍衛也一起被辭退了。
關爾卿認為,這個能量場就是超級聚靈珠激發的,那麽它的最終歸宿,應該就是林星河的靈體。
段君屹沒有回複,很快又收到了關爾卿的第二條消息,提醒他後天就是大婚日,現在取消婚約還來得及。
他猶豫了。
如果超級聚靈珠真在林星河的體內,致使林星河蘇醒的能量來源就是災難之後無故消失的那部分地下熱能。那麽,林星河雖然不知情,卻已經背負了死罪,而唯一的生路就是将功補過。
這也正是段君屹猶豫的原因。
眼前這個靈,明明相處的時候很愉快,此刻卻因為不得不和自己結婚淚流不止。
這樣逼迫他,真的是為他好嗎?
在責任和尊重之間,在婚姻和自由之間,如何才能做到兩全其美,如何才能成全自己也成全他?
幾分鐘之後,關爾卿再次催促,還強調此時聯姻正中林元空下懷,等到事情瞞不住時北疆也會被拖下水。再者,如果要取消婚約,今天就得向官媒正式通報消息。
段君屹默默無言,凝視着林星河的背影,又看了看垃圾桶中那些了無生機的種子,決定唯此一次把命運交托給上帝。
他抓起一把沒用得上的種子,告訴自己,如果是單數,就放林星河自由。
他攤開手。
呵,九粒。
而此時林星河也轉過身來,委屈地擦去眼淚,“好歹相處這麽久,我真要走了,你就連一句客套話也不願意說嗎?”
段君屹目光微晃,“你想聽什麽?”
林星河說:“想聽你說再見。”
段君屹說:“再見,林星河。”
林星河卻愣住了,像個孩子似地傻站在原地,眼淚再次不争氣地流了下來。
他哪裏想聽這個。
但他知道,讓人耽溺的往往是謊言,只有無休止的苦難才是真實的。
林星河仰起頭,努力平複自己的情緒,決定在這分別的時刻給自己的小朋友留下最美好的一面。
他彎起了眉眼,依然笑得好看,“屹仔,我永遠不會忘了你。再見不是永別,但願後會有期。”
忽然之間,溫室裏的燈全滅了。冷風撲開窗上加設的保溫膜,湧進來,困獸一般翻騰。
這是無形的精神力在作祟。
段君屹說:“別緊張,不是你。”
林星河說:“那是你嗎?你不舒服嗎?”
段君屹回以微笑,“剛才不舒服,現在沒事了。”
猶如困獸出籠,塵埃落定。當燈光重新亮起,他手裏的種子已不知在什麽時候變成了十粒。
少頃之後,關爾卿收到回複:布置好婚房,今晚回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