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應變
應變
出門時,歡兒胸前的相機晃了一下。直到此刻她才意識到,轉了一圈出來,竟然忘了拍照。
靜雅依然牽着玉老師的手。捂了這麽久,終于沒有先前那麽冰了,軟軟的不再發抖。
“先別關門,等我一下。”靜雅邁出門,松手前對着玉老師微微颔首,柔聲說。
玉老師低垂眼眸,未置可否。
靜雅緊跑幾步來到書哲面前,打量他片刻,揚聲道:
“許書哲,你準備站到什麽時候?天南地北地找了二十多年,如今人在眼前,你倒只會站這傻眼了!”
“我……”書哲猶在夢中,始終低垂着眉眼,咽喉處仿佛哽着一口血。
“我什麽我?你我都是自由身,從來都是!她……院子裏也只有一個她!趕緊過去吧,什麽場面我都能接受,唯獨你杵在這裏一動不動……無法接受!”
未等書哲作答,靜雅便連拉帶推地将他送到門前,自己則轉身拉着歡兒回到車上。
書哲扶着右扇門,擡了擡腳,終究沒能邁進去,只恍惚地看着眼前人。
看清了!這一次終于是真的了——一樣的長發绾着麻花辮兒,一樣的毛衣系着檀木扣,只是瘦削的臉頰上少了夕日俏皮的嬰兒肥……
該怨造化弄人嗎?尋你千裏萬裏,相逢卻是偶遇。這偶遇,無論是場景還是心境,都更像是在夢裏——夢回故國遇故人。
書哲就這麽恍惚着,沉默了良久才回過神,苦笑着說:
“依兒,尋你天南地北,卻原來,你在我家裏!”話音落,淚已至唇邊。
玉老師并未答話,她雙手絞接在腹前,雙眼看着地面,兩行珠淚撲籁而落。
Advertisement
“行百裏,半九十……依兒,你既尋到這裏,為何不前行一步?”
玉老師只管搖頭落淚,默默無言……
車內,歡兒伏在母親身側,探着頭觀望,不時擡手幫母親拭去臉上滑落的淚珠。
“媽媽,她真的是那個依兒?”歡兒悄聲問。
“應該是了。”
“那也太詭異了吧?她怎麽會出現在這裏?要不是之前陪爸爸找過,我會堅信她是爸爸藏在這裏的!”
“我倒希望如你所想。至少那樣,他們都不會太苦。”
“她……應該沒有爸爸苦吧?剛剛開門時……她的笑容……像花兒一樣。而且您看她的樣貌……她真的只比爸爸小兩歲嗎?”
“是……你都這麽大了……可她……仿佛留在了那個歲月……老宅也是……”
“可她不是嫁去國外了嗎?怎麽會在老宅出現?丈夫沒了?還是被夫家抛棄了?”
“……想不明白……準是遭遇了變故……”
“變故?變故了哪兒不能去,為什麽偏偏來了這裏,還住進了爸爸家的老宅?本來爸爸就篤定她不會負心薄幸,這下好了,撼山易,撼許書哲的信念……”
“必是來尋你爸……沒找到……便守在這裏等……可是也說不通……你爸給她寫了那麽多的信……”
“呀!”
歡兒輕聲尖叫,用力抓着母親的胳膊。
靜雅也看見了,對面有個青年騎車過來,遠遠地把車往牆邊一推便沖到了院門口。
他瞥了那個依兒一眼,又盯着書哲看了半晌,才低低地叫了聲“玉老師”。
玉老師拭了拭眼淚,強作歡顏,沖着那個青年說:
“沒事……你們不是要開讨論會嗎?”
“……呃……檢查資料時找不到書稿了……想着可能落這兒了……”青年支吾着抓了抓頭發。
“那你自己進去找,我先送客人。”
青年“哦”了一聲,又直直地盯了書哲幾眼,才從二人中間穿過,跑進屋去。
玉老師又用指節拭了拭嘴角殘存的淚液,扭頭看了一眼對面的汽車,低聲說:
“天色已晚,都等着呢。老宅跑不了,你若不急,改日再看。”
“改日,老宅的主人會不會跑?”書哲擦了擦眼角,盯着玉老師問。
“……不會。”玉老師輕輕地搖了搖頭。
“你不能騙我!”書哲下意識地揪了下胸口。
“不會。”
“那明天……明天早晨,你會在這兒給我開門,是嗎?”書哲的聲音有些發抖。
玉老師只默默地點了點頭,側邁了一步。書哲還想再次确認,院門卻慢慢地合了過來,擋住了玉老師的視線。
他想伸手擋住院門,可擋住了又能怎樣?
明天,明天一早!只求你這一夜不要騙我!
看着緊閉的院門,書哲一時也無計可施,只得轉身離開。
可剛走到車旁,卻聽到一聲喊:
“書哲!”
書哲聞聲轉回身,只見玉老師追出門外,一手扶着院牆,一手豎起手掌,聲音顫抖着說:
“我答應你……一切不變!你也要答應我,一切不變!”
書哲側邁了一步,注視着玉老師,哽了片刻,垂下頭咬了咬唇,再擡頭只扔下一句“依你”便上了車。
車子前行,遇到路口右轉行至主街返程,一路靜默。
歡兒幾次想要發問都被靜雅握着手制止了。
回到家裏,歡兒不依不饒地纏着靜雅想要問個究竟。靜雅承諾稍晚些時候悉數相告,才将女兒哄回房間。
她理了理頭發,又看了眼女兒的房門,這才跟着書哲進了卧房。
“你與校長見面約在哪裏了?”
“就在湖邊的一個茶館,走路一刻鐘就能到。”
“那時間還算寬裕……本不該擠着這點時間跟你說這事,但總還是想讓你早點安心。”
“你不是說過了嗎?你我都是自由身。”
“我是說過了,可依兒說‘一切不變’時你卻說依她。”
“……我不依她又能怎樣?二十多年來,我是一直在找她,但卻從未想過找到之後怎麽樣。”
“你是怕想過了,會放下找她的念頭。”
“……也不是……不是跟你說過嗎?我只是想找到她,知道她怎麽樣……原本……也沒想怎樣。”書哲坐在沙發裏,一手撐着頭,手指在發絲間緊繃。
“我懂……當年她一聲不吭便遠嫁國外,這件事确實太過蹊跷,所以你才會憂心挂牽……如同我當年拖着病體也要跟你去認書承的屍骨……就是心裏想要個着落。”
“我這裏……主要就是挂念,沒別的……只要她能好好地,我……”
“她确實值得……被挂念。”靜雅坐在床邊,環視着屋內的陳設,無限感慨地說:
“你今天是沒有進院兒,更沒有進屋。倘若進了,恐怕再難走得出來。那院子、那屋子,比從前更像你家的院子、屋子。媽喜歡的扶桑,你喜歡的九裏香,樹洞裏藏着的榛子,貓洞口擋着的簾子……有那麽一剎那,我甚至懷疑媽是不是回來過……還有啊,我抓着她那個手,冰得啊,讓我一下子想到了聊齋!”
“……她記得我說過的每一句話。”書哲喃喃自語。
“然後……獨自複活了一個家,在那兒一住就是十六年。”
“你說她在那住了十六年?”書哲驚得坐直了身子。
“對,十六年。她說之前的房主姓朱,應該就是當年來這避難的朱家。”
“……竟比我住得還久……”
“是啊。所以你現在應該算……回家——失而複得的人,敗而複興的家!”
“好一個‘回家’!”書哲拍了拍扶手,忿忿地說:
“果真是争不足,讓有餘。她現在到底是個什麽境況都還不清楚,你便想拿一個‘自由’将我逐出家門;她又扔出個‘不變’将我拒之門外。我得了什麽人?又興了哪個家?合着我倒是多餘的……要不以後你倆一起過吧,我跟兩個孩子過。”
“唉,你這腦子呀,也就做點兒學問還能用!還她什麽境況,能有什麽境況?她住在老宅,屋裏屋外那個氛圍,從頭到腳那個裝束……是,宅子裏什麽樣你沒看到,但我跟你說了呀!”
靜雅搓了搓手指,又接着說:
“你也不琢磨琢磨,她為什麽會追出來說那番話?她強調‘一切不變’,就說明她心裏清楚一切可變!我跟你說話時那麽大聲,也是想讓她聽到。而她聽到了,擔心你我這一晚就生出什麽變故,所以特意追出來……立誓阻止……”
不知怎的,靜雅忽然哽咽了,接着便淚如泉湧。
“姐……”書哲語塞,站起身走到靜雅身旁坐下,輕輕地搓着她的後背。
“我梁靜雅……闖蕩半生……就算爹……也是我護着……沒想到……沒想到……偏是她……一個素未謀面的弱女子……挺身護我……”
靜雅悲從中來,一時間竟泣不成聲。
書哲起身立在她的身側,将她的頭摟在身前,一手輕拍着她的後肩……
書哲剛一出門,歡兒便跑下樓來,冷眼打量着靜雅。
見母親神色還算自然,歡兒的心也安定下來。她托着一個盒子放到母親面前,邊倒水邊說:
“媽媽,先吃些點心吧,我剛剛吃過了。”
靜雅“嗯”了一聲,先接過杯子喝了點水。
“想知道什麽?現在問吧,知無不言。”靜雅放下杯子,緩緩地靠在沙發上。
“其實也沒什麽想問的了。剛到家時滿腦子問題,可是剛剛自己理了理,清晰了許多。恐怕此刻我沒想明白的,你們也沒有答案。”
“是啊,很多事情都還沒有弄清楚。”
“但有一件事是清楚的,那就是爸爸終于找到了他的心上人。”
“應該算遇到……見到……冥冥之中……”
“還真是。若不是那個樹洞……還有我……爸爸就錯過了!”
靜雅沉思良久,嘴角露出一絲苦笑,打量着歡兒,幽幽地說:
“是,可能命中注定該由你把她帶回爸爸身邊吧。”
歡兒愣了一下,垂下眉眼思量片刻,晃到母親身邊坐下,雙手交叉搭在靜雅的肩上,歪頭直視着母親,貼心地說:
“媽媽……我一直都知道您的心意……可現在真的面對了,您真的不擔心、不難過嗎?”
“擔心什麽?難過什麽?”
“……擔心……萬一,她現在是單身一個人……尤其還出現在老宅這種地方,加上家裏那氣氛……我擔心爸爸會心動,而心動之後……”
“我确實有擔心,但我的擔心更在你的擔心之後……只怕你爸不止心動,更有心痛!”
“痛?疼痛?”
“別說是他,就連我都會心痛。一走進那個院子,看到那一景一物,特別是抓起她的手以後,我的痛感就在一點點加重。而在得知她已在那住了十六年之後,更是痛徹心扉——十六年,她是怎麽熬過來的呀?”
“熬?一年又一年呗……唉,怎麽會這樣呢?現在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該喜還是該悲了——希望現實能比我們預測的好吧。”
“但願吧……你知道嗎?後來不是來了個騎車的小夥子嗎?看年齡跟你差不多,我的心裏竟然一亮,妄想那是她的兒子——那該多好?”
“可惜他喊的是老師。”
“是啊,老師……”靜雅惋惜地嘆了口氣。
“不過,她家裏有兩張床,床上還都有被子。”
“大記者,你真是越來越細心了!不錯!可那又能說明什麽呢?”
“至少,她不是一個人生活!”
“……不是一個人……會是什麽人呢?而且還有一個問題,為什麽……她還是姑娘的打扮呢?”
靜雅捏了捏眉心,又拍了拍女兒的腿,嘆了口氣說:
“算了,咱別在這瞎想了,明天你爸去一趟就什麽都清楚了——唉!能讓你爸在有生之年見到她,媽的心願就已經了了一半。”
“那一半呢?真的不會難過嗎?”
“你說呢?弟弟一個人留在國外讀書,你難不難過?”
“難過。”
“但你卻支持他留在那裏完成學業。我也一樣,你不是常說我待爸爸更像姐弟……既然是姐姐,我自然希望他這個弟弟可以更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