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疏離

疏離

晨光熹微,汽車內,書哲将身子扭正一些,揉捏着有些發麻的大腿。擡眼間,發現老槐樹的樹尖已泛起了光亮,太陽升起來了。

書哲又将視線收回到大門口。附近已有三家打開過院門,出來的人都不認識,兩家人朝西走,像是種地的;一家人朝這邊走,路過時還瞥了汽車一眼。

現在去叩門是不是還太早?

她肯定已經起了,在洗漱?在做飯?

不管了,一家,再有一家開門自己就把車開過去。

第四家,終于開門了。

卻是那一家。

還是兩扇門同時打開的。

出來一輛自行車,推車的,是昨天那個青年。

那個青年一眼就看見了汽車,他站定了腳步,注視着汽車。

右扇門被人從裏面推上了,緊接着跑出一個小男孩,好像也是昨天來過那個。

他出來得急,差點兒撞上車架,用手扶了一下後座,擡頭也看到了汽車,但随即轉回頭看向門內。

左扇門本來快要合上了,卻又慢慢打開。依兒手扶着門扇,只露半個頭出來。

“你們趕緊走吧,上課別遲到了!”她也看見了汽車,目光掃過那兩個孩子,輕聲囑咐了一句。

青年回頭看了一眼,騎上車。小男孩躍上後座,車騎遠了,卻還一直回頭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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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哲沒再發動汽車,直接下車走了過來。

依兒拉着院門退到牆邊,待書哲進來,剛要将門掩上,卻忽然停住,輕聲問道:

“車上可還有人?”

“沒有。”書哲一直盯着依兒,可她始終沒有擡眼。

依兒将門掩好,卻沒有鎖。

看到書哲杵在門邊不知所措,依兒眉眼輕啓,唇角微收,輕拉了一下書哲的袖口,低聲說:

“先進屋吧。”

書哲跟在依兒身側,餘光瞥掃着她的側顏,心內一陣陣悸動。路過矮牆時,一縷幽香襲來,他頓覺眼前一陣暈眩,幸好已到門口。

書哲扶着門框定了定神,心穩了些才邁步進屋。

誠如靜雅所言,屋內的色調一如從前,只是略新。

依兒已步入西屋,站在南面臨窗的方桌前,倒好一杯水,放在靠門的一側。

書哲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呼出後跟了進來。

依兒伸手示意他坐下。

書哲瞥了一眼,遲疑片刻還是坐了過去。

依兒給自己的杯中也添了水,端着坐到了桌子的另一側,一只手臂搭在桌子上,唇角微收看着他。

書哲喝了口水,許是有人剛吃過早飯,屋內彌漫着飯菜的香味。可能是受了這香味的刺激,書哲的腹中咕咕地響了兩聲。

聲音不大,但此刻卻異常突兀。依兒驚詫地盯了書哲一眼,又瞬間垂下眼眸,一邊起身一邊說:

“那兩個孩子趕着去學校,便先吃了。我還沒吃早飯……我們……邊吃邊聊吧。”

“好……好呀!”

書哲應着,也站起身,跟在依兒身後到了堂屋。

依兒掀開鍋蓋,端出一個盤子交到書哲手上,那是一盤青棗大小的菜丸子。掀掉蓋簾兒,依兒又端出一碗清粥交到書哲另一只手上。

“你先進去吧,我拿了碗筷就來。”依兒輕聲說。

“我等你。”書哲端着碗盤立在原地。

依兒唇角微勾,拉開櫃門拿了兩副碗筷,轉身回屋,将碗筷擺在兩個杯子旁邊。

書哲瞥了一眼自己的碗筷,把手裏的碗盤放在桌子的中央。

依兒端過盤子,往自己的碗裏撥了五個丸子,然後将盤子推到書哲面前。又順手拿過書哲的碗,不好意思地說:

“孩子們的飯量算不準,做多了,你若吃得下就都打掃了吧。”

“哦。”書哲應着,夾起一個丸子,看了看,慢慢地送到嘴裏。

對面,依兒舀了些清粥到剛拿過來的碗中,放在自己面前,然後又将原來的粥碗推到書哲面前。

書哲品着丸子,看着依兒微微笑笑,又将粥碗拉近了些。

所謂“食不言,寝不語”,那就先安安靜靜地吃飯吧。桌上只有咀嚼的聲音,以及偶爾發出的湯匙碰撞碗壁的聲響……

依兒偶然擡眼打量書哲的吃相,卻瞥見書哲的眼角滾落一滴淚珠,從鼻翼滑至唇邊,被湯匙收入口中……

依兒瞬間紅了眼眶,嘴角抽搐了一下。她匆匆将最後幾口粥送下,站起身說:

“我吃好了,你慢慢吃。”說完,端起自己的兩個碗去了堂屋。

屋內只剩下書哲一人,他再也無法按捺心內的酸楚,眼淚洶湧而出。

這是他住了十幾年的屋子——也是這個窗前,原本擺着一張破舊的方桌。他也常坐在這個位置吃飯,有時是哥哥,有時是母親,坐在他旁邊的位置。

母親喜歡蒸菜丸子,一來省事,二來也能逼他們哥倆多吃些青菜。母親蒸的丸子個頭大得多,用的是粗面,也只放些鹽來調味。但那時年少,吃得很香,兩三口一個,再喝點水就飽了……

在外飄泊的這些年,也曾夢回老宅,也曾夢見母親在這裏做過的飯菜,可醒來卻身在異國。

此刻,又坐在這窗前,又吃到菜丸子,愰如夢境——他不敢動,怕動作太大就醒了。

可這又不是夢。

陽光透過窗棂照在對面的牆上,牆邊是一張木床。

這床不是他的。他的床是雙人的,很破舊,而且挂着床幔。他的被子是老花布的被面,而這床上的被子是青色的棉布。

牆壁四周挂着幾幅油畫,都是明亮的風景,而當年貼的是年畫……

最最主要的,在他夢裏的老宅沒有依兒,從來沒有!但凡有過一次,他也會跨洋歸來一探究竟。

沒有,一次都沒有!

所以,他白白錯失了她十幾年!

這十幾年,她在這裏,又是怎麽過的呢?

想到依兒,書哲抹了抹眼淚,端着碗盤步入堂屋。

依兒不在。

書哲放下碗盤,緩步行至東屋門口。

依兒側身坐在窗前,一只胳膊撐在桌上,另一只胳膊搭在桌邊,眼睛盯着食指在桌面上一伸一曲地滑動。

書哲邁步進屋,或許這才是依兒的房間。靠窗的桌上堆放着書本,窗臺上擺放着兩盆小棵的九裏香,窗臺兩側的牆上各挂着一幅油畫。

木床很舊,床單和被面都是柔和的米色。

北面靠牆立着一個衣櫃,漆面已脫落殆盡。

書哲環視屋子一周,緩緩地走到桌邊坐下。

依兒絲毫沒有反應。

書哲伸出食指輕輕地觸了觸依兒機械滑動着的手指,口中輕喚了一聲“依兒”。

依兒一驚,慌亂地縮回手指,擡眼怔怔地打量着書哲。半晌,她才眨眨眼,尴尬地笑道:

“你……你……吃好了?”

書哲疑感地看着她,微微點了點頭。

“那……我陪你去看院子。”說着她垂下眼眸将身子向後挪了一些。

書哲摒息凝視她半晌,忽然伸手抓住她撐在桌面上的那只手,盯着她的眼睛說:

“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依兒用力地抽手,卻反被書哲抓得更緊。她伸出右手想要掰開書哲的手,卻不料兩只手都被書哲握住。

“先告訴我……你現在有沒有夫婿?”書哲緊貼着桌子湊近了依兒。

“啊?”依兒疑惑地瞪着書哲,不知是沒聽清還是沒聽懂。

“夫婿!或者說丈夫、男人!”

說出最後兩個字,書哲皺了下眉,只覺得有些反胃。

可能依兒的注意力還在掙脫不開的那雙手上,對于書哲的問題遲遲沒有回應。

書哲急得站起身,上前一步抱住了依兒,喘息着說:

“你不答,我便當你沒有!”

手是解脫了,可人卻被困住了。

依兒的雙臂被捆得緊緊的,她扭動着身體想要掙脫,可書哲将下颏卡在她的肩上,令她動彈不得。

可能是五個丸子的能量消耗殆盡,依兒沒再用力掙紮,慢慢地将頭依在書哲肩上,額頭觸到書哲的脖頸。

書哲緊緊地擁着依兒,一如當年學校放假前的那一晚。那一晚,他們在校園的湖邊相擁,久久不能分開。

誰曾想,那一晚之後竟是這長達二十一年的別離!

二十一年,很長!

但比于漫漫相思,又仿佛只是一瞬……

忽然,書哲的脖子被劃了一下,癢癢的。他下意識地躲了一下,緊接着又是一下。這次他沒有躲,因為心理有準備。那是依兒的惡作劇,她常用那長睫毛在書哲臉上、脖子上輕掃。

緊接着隐約聽到依兒咯咯的笑聲,這笑聲,令書哲全身的毛孔次第打開,心內沉積的抑郁透過毛孔洶湧外洩!

“依兒,我們又回到了從前!”書哲擁緊了依兒,喃喃地說。

一陣靜谧之後,書哲感到脖子又被快速地劃了幾次,正癢得難耐,卻見依兒擡起了頭,怔怔地打量着他,眼角唇邊殘存的笑意漸漸褪去,目光中透出肅殺的寒意,令書哲松開了手臂。

“依兒,”書哲擡手理了理依兒貼在臉頰上的發絲,柔聲道:

“我們……”

“一切不變!”依兒接過書哲的話,幽幽地說:

“你昨天答應依我!”

“我……”

“一切不變!”依兒的聲音輕而緩。

“……好……好……依你……都依你……一切不變!”

面對依兒的灼灼目光,書哲不敢有半字拂逆。怕只怕,錯一個字,再別離二十年!

依兒黯然垂下眼眸,書哲也才抒了一口氣。

沉默良久,書哲輕喚道:

“依兒……那麽最後一次……讓我好好地抱抱你!”說完,書哲的眼眶又有些濕潤。

依兒沒有擡眼,遲疑了片刻,緩緩地擡起雙臂,試探着環住書哲的腰。頭微微偏過,輕輕地伏在書哲的肩上,整個人軟軟地偎在書哲的懷裏……

不是夢,勝似夢。

夢裏幾度相擁,不敢醒,醒來臂彎空餘風。

千裏奔尋從未悔,一朝缱绻幾欲崩!

此生餘願,惟求一見,一見慰平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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