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依然
依然
日上三竿,院子裏亮亮的、暖暖的。在稀疏的光影裏,書哲和依兒站在棗樹兩側剝榛子。你一顆我一顆的,兩個人只管悶着頭剝,榛子殼次第落在竹筒裏,發出輕脆的響聲。
“小時候吃的榛子,個頭小,還沒有裂口,每一個都得用牙咬半天。實在咬不開的,就先揣兜裏,等罰完了站,再偷跑去河邊拿石頭砸。”書哲笑着講起了往事。
“那時候,你是站在樹的左邊還是右邊?”依兒居然關心這個。
“右邊,就像現在這樣……有樹擋着,媽從屋裏出來不會一眼就看到我。”
依兒惬意地笑了。
這些細節書哲沒有說過,她只能自己琢磨自己猜。這一次,她又猜對了。
母親厲聲說:
“自己站牆根兒去!”
書哲便會磨磨蹭蹭地站過來,對,就是站在這裏。
然後,她便如此刻這般,站到樹的左邊,陪着他,一起受罰,一起嗑榛子……
“這榛子在哪兒買的?越吃越香,都停不下來了!”見依兒笑意盈盈,書哲的心裏也輕松了許多。
“子傑買的,主要是他們吃,所以專挑他們喜歡的口味買。”
“子傑?”
“你見過的,就是早上那個大的,他叫子傑,是這附近學校的老師。”
“哦……那個小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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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叫豆子,是子傑的房東……呵呵……房東的兒子。”
“哦……”書哲瞥了依兒一眼,欲言又止。
“白天,他們不是撞見你們了嘛?怕我晚上出事,所以就賴在這裏死活不肯走,還說,想吃菜丸子了。”
“出事?會出什麽事?”
“……呃……怕你們是壞人呗。”依兒嘴角微勾。
“……所以……你這裏是有大小兩個護衛。如果我沒猜錯,昨天是那個小的給大的報了信,所以大的匆匆趕來護駕……還說找什麽稿!”
依兒笑笑,不置可否。
“他們兩個,好像都喊你作‘玉老師’。”
“是。我以前常去學校的圖書室查資料,遇到學校活兒忙時就會留在那幫忙。大家圖方便,也稱我作老師。子傑是教美術和書法的老師,沒課時也常去那裏幫忙。豆子呢,就是跟着子傑叫的。”
“這個‘玉’,是你新的名,還是你母家的姓?”
“我現在的名字叫玉穗兒,谷穗的穗。”
“穗?是取果實之意?”
“……嗯。”
“你這‘穗’字寓意好,連那九裏香都結滿了果實……我媽養的時候頂多能結兩三簇,你這幾盆都結了十幾簇!”
書哲邊說邊走到花前,俯身用力地聞了聞,深情地說:
“這花香,沁人心脾……看着熟悉的景物,聞着熟悉的花香,人就仿佛回到了從前。”
依兒默默地跟了過來,側身站在花前,指尖輕輕地撥弄着瑩白的花瓣。
“不知為何……那個子傑我好像在哪兒見過,心裏隐隐地,有些舊相識的悸動……昨天,他瞪着眼我都覺得很親切。”
“你也有這種感覺呀?還以為就只我有。那會不會,是跟我們的哪位同學或者老師長得相像?”
“……有可能,但一時也想不起什麽人……不過,他對我好像沒什麽好感。”
“不會的。他就是對陌生人有些警惕。”
“陌生人?那昨晚……你是如何跟他說的……我是什麽人?”
“……就直說了……曾經的……戀人……”依兒調皮地笑笑,“現在的小孩子精得很,騙不了,也就不勞神去編瞎話唬他們了。”
“……曾經的?”書哲撥弄着花瓣,黯然問道。
“不然呢?”依兒的聲音也有些悵然,“我說過了,一切不變!”
“可我要說的是‘一切未變’。”書哲轉身扯了下依兒的袖子,“我對你的牽念未曾改變,你對我的依戀可曾褪減?”
依兒沒有回應,依然側身站在九裏香的花株前,一朵一朵地摘掉已經枯萎的花瓣,枝頭只留下盛放的花朵和含苞的花蕾,還有或紅、或橙、或綠的果實。
書哲緩緩地貼到她身側,用手指攏起一簇火紅的果實,扭過頭,深情地說:
“你看這九裏香,花落了結果,結了果依舊開花,花落了又結新果,新果之後還有新花……我們也一樣,不論陽光還是風雨,不管相守還是別離,無論經歷過什麽,縱然天各一方,我們依然心系彼此,從來不曾忘懷。”
依兒停下手,俯身在花簇上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緩緩直起身,注視着書哲,目光炯炯地點了一下頭,“嗯!心系彼此,不曾忘懷!”
書哲的心猛地抽了一下,疼得噤了一下鼻子,偏過頭用力地眨了眨眼才勉強過了這股勁兒。
“所以……”書哲分不清是氣惱還是傷心,轉回頭直直地瞪着依兒,“還是老樣子——我說的都對,但你依然故我!”
“嗯!因為我跟你說的一樣啊!”依兒揚起了頭,理直氣壯地說。
“一樣嗎?”
“一樣!”依兒盯着書哲,耐心地點了一下頭,目光無比清澈,語調無比真誠。
可書哲的眼中卻滿是狐疑——為何我沒看出半點一樣?
“……我雖守在這裏,卻未敢奢望此生再見……我只與這老宅相守,這裏有我想要的一切!誰料竟有意外之喜,此生得見……幸甚!足矣!”依兒的眼中亮晶晶的,似有星光閃爍。
“嗯……我也一樣。”書哲垂首牽起依兒的手,冰冰的。他又牽起另一只,搭在一起,壓在兩個掌心裏溫着。
“不過……又不太一樣……我一直在找你……我想找到你,想知道你過得怎麽樣。”
“我知道!所以……我過得很好,非常好!”依兒燦爛地笑笑,眼眸中卻泛起了淚光。
“……嗯,我也很好……都挺好……我們……除了……總之,我們都很好!”
書哲有點語無倫次,依兒微微地點了點頭。
“其實,你的心思我懂……”書哲用力地握了握依兒的手,“昨晚跟靜雅聊了很多,她也把我往外推,你們兩個都希望我能周全……我哪還有什麽周全,也不可能周全。我的周全都在你們身上……正如當年我在信中所寫,只要你過得好,我便可安心。我只想知道,你一切安好!”
“……信?”依兒遲疑了一下,略顯驚訝。
“是啊,我給你寫了那麽多的信,可你一封也沒有回我。”
“……你是什麽時候給我寫的信?”
“……第一封是九月,我通過倩虹拜托好多人幫忙才找到你家,結果趕到杭州時,你媽說你嫁人了,還去了國外。我就在你家當場寫了封信給你,讓你給我一個解釋。
“第二封是次年二月,馬上就過年了,我帶着信去了你家,請你媽轉交,旨在告訴你,我跟靜雅結婚了,并且将為人父,年後全家都将遷居國外,你不必再有顧忌,只需告訴我你一切安好。
“第三封是從國外寄的,給你我在國外的地址。之後,每年我都會寫封信寄出,告訴你我的近況。今年的信還沒有動筆,想等一切安穩了再寫,然後親自去你家送……我後來寫的那些信不為別的,就是希望有一天你釋懷了,想給我回信了,知道從何說起……”
依兒看着自己的手——其實是書哲的,漸漸地,視線有些模糊。她默默地聽着書哲的故事,故事裏也有自己。
都是故事了!
太久遠,遠到鞭長莫及……
依兒擡起頭,用力地撲閃着睫毛,意味深長地看了看書哲,又将頭偏向一邊,唇角漾起一絲苦笑。
“所以……你确實沒有收到我的信。”書哲繃緊了嘴角,眼中透着愠色,“是你母親藏了,還是……”
依兒垂下眼眸,沉思良久,才又擡起頭,憐惜地看着書哲,戲谑地笑道:
“這世間,早已沒了林依斯人……你的信,又怎麽能有回複?”
“為什麽這麽說?你……你不是活得好好的?”
“是,活得好好的!就算有什麽不好的也都已經過去了。現在,我們都很好。你,我,一切安好!”依兒振奮地揚着頭。
“真的……一切安好……嗎?”
“一切安好!”依兒确定地點了一下頭,眼中閃着光。
“那就好,一切安好就好!”書哲似信非信,但仍長抒了一口氣,避開了依兒的目光。
當他的視線掃過棗樹時,恰有一只小鳥從枝間掠過,碰到了枝葉,令枝頭的幾顆青棗顫了幾顫。
他的心頭也忽地一顫,扭頭瞪着依兒,讷讷地問:
“那……沒收到我的信……你是怎麽找到這裏的?”
“很好找的。你跟我說過,屋前有棵高大的棗樹,院外有棵老槐樹,老槐樹在運河邊。所以我先選了運河北岸,沿着河從東往西走。見到老槐樹就把附近的院子看一遍,也會找人打聽。你這個姓在這裏并不多見,應該不超過十個。”
“可河邊的老槐樹卻有上百棵……”
“你不是說過嗎?萬水千山,一步之遙!”
“萬水千山是我的,那一步也是我邁,何曾敢想……更不料你跨越萬水千山,尋到的卻是人去樓空!倘若當年收到了我的那些信,你也就不必枉走這一程了!”
書哲緊扣着依兒的手,掌心裏全是汗。
依兒則默默地垂下眼眸,側目看着盛開的九裏香,微微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