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往事

往事

太陽已經升到頭頂了,不知是急的還是熱的,書哲的額頭也沁着汗。

“快到晌午了,回屋去吧,也該煮飯了。”依兒擡眼跟書哲商量。

“哦……他們……中午回來吃?”

“誰?”依兒一時沒反應過來,但轉瞬領悟,垂眼笑笑,“哦,他們倆呀……平時不在這兒吃……今早是特例。”

“……那……你煮飯是給我倆吃?”

“嗯。”

“我們去館子吃吧。這裏哪家的蒸魚好吃,你最喜歡的?”

“館子?蒸魚?”依兒垂下頭思量,“就在家裏吃吧……我……後面園子裏有青菜,很新鮮的……”

“其實,”書哲本還想再堅持一下,但見依兒微微蹙起了眉頭,便馬上改口道:

“依你,那就改天再出去吃……咱們先煮飯,然後去摘菜。”

依兒沒有吭聲,只擡眼撲閃了一下睫毛,燦然一笑。

然而這垂首擡眸間的一颦一笑,竟如電流一般,穿透二十幾載的歲月,從腳跟鑽進身體,沿着脊背一路向上,直沖得書哲心口悸動,鼻孔酸麻……

他強忍着沖動,側步邁到依兒身後,擡手輕帶依兒的肩,推着她回屋。

依兒淘米,書哲弄火,很快便把飯煮上了。

拎着依兒遞過來的竹籃,書哲跟在依兒身後,穿過房子東側一條狹窄的小道來到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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嚯!這是菜園?

書哲拎着竹籃愣在那裏,他依稀記得,這是一片菜園,比房子的占地大不了多少,對面是後街商鋪的後牆。

菜園嘛,就是一片兒土地上長着各種各樣的菜,或許還有些雜草。

可眼前這片兒土地被分割成了很多三尺寬的細長塊兒,而且三面靠牆的地塊兒被堆高了半尺多,準确地說,是三塊磚的高度;靠北的兩個轉角還砌成了圓弧的形狀。

西北角側卧着一個碩大的陶罐,罐內的水面與罐口齊平。陶罐上部有明顯的裂縫,透過的光映在罐底的水面上。

可能是為了行走方便,各個地塊兒之間都有一條青磚鋪就的田埂。

“你這種的都是什麽呀,綠油油的,還一堆兒一堆兒的?”書哲蹲在田邊,撫摸着菜葉。

“你自己認認,看能認出幾種。”

依兒俯身在靠西牆的地塊上撥弄幾下,拔了兩棵長得粗壯些的菠菜,又往前挪了兩步,繼續選,繼續拔。

“你手裏的是菠菜,”書哲邊看邊溜達過來,“你腳下的是韭菜,旁邊這個是白菜……那個是小蔥……東面牆邊的是豆角,還有你那邊的也是……南面牆邊上的是……南瓜?”書哲一一指出他一眼就能分辯的植物。

“厲害!”依兒将采下來的菠菜就地處理,垃圾直接留在牆邊。

“那個……開着小紫花的……是茄子。”

“又對一個!”依兒說着将摘好的菠菜放到書哲拎着的籃子中。

“南瓜前面那個呢,沒有花也沒有果的?”

“土豆,估計開花兒時你能認識。”

“……就剩下豆角下面這個了,是……”

“花——生!呵呵,就快能吃了!”

“這兒還有塊兒空地,打萛種什麽?”

“原來是白菜,吃完了,歇歇還種白菜。”依兒說着,從牆上取了把剪刀,蹲在青磚田埂上剪韭菜。

“這園子是你來以後修的吧?”書哲把籃子放在磚上,拿起依兒剪下的韭菜一根根摘了起來。

“嗯……每年修一點兒……不過以前都是用修房子換下的廢料湊合……前年吧,入冬前,地裏沒什麽菜了,子傑非要大修一下……那三面砌得高了,通風,還省水……地上也都換成一樣的青磚了……小孩子玩心太盛,也可能是畫畫養出的習性,幹什麽都追求美感,呵呵,快把菜園變成花園了……”依兒說着,将最後剪下的幾根韭菜摘好,遞到書哲手上。

“那罐子也是他弄的吧?”

“是。豆子家不要了,他倆就給擡這兒來了……還說是油畫的風格。”

書哲拎起籃子,将手裏的韭菜全部放進去,看着依兒将剪刀挂回牆上,才指着檐下的兩口大缸問:

“這麽多的水,哪裏來的?”

“……嗯……有雨水,也有從河裏提的。”

書哲欲言又止,依兒見狀,邊往回走邊補充道:

“子傑和豆子提的,有時順便就把菜也澆了。”

堂屋內,書哲洗菜,依兒切。依兒燒菜,書哲端。想不到,夕日那個詩文不離手,滿腦子奇思妙想的小丫頭如今種地、燒菜竟也有模有樣。

書哲端着菜進屋,将兩盤菜擺在靠門側的桌角。依兒随後端着兩碗飯進來,滿的一碗放在菜的旁邊,自己端着少的一碗坐在另一邊。

書哲見狀愣了一下,将兩盤菜推到桌子中間。

“快嘗嘗,我燒的菜很好吃的!”依兒一手扶着碗一手端着筷子,眼神中滿是期待。

好吧,你永遠這麽自信。

書哲趕緊動筷,菠菜、韭菜、雞蛋各夾了一些,又沖依兒點了點頭,“你自己也吃啊!”

“嗯。”依兒應了一聲,依然滿眼期待地看着他。

書哲嘆了口氣,徑自端起碗,連飯帶菜一起往嘴裏扒,邊嚼邊笑着點頭,“嗯……好吃,好吃!”

依兒欣喜地笑了,學着書哲的樣子,每樣菜都夾了一點兒,然後也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往嘴裏塞,瘦削的臉頰撐起兩個鼓包……

書哲幾度眼鼻酸澀,都勉強靠着口中的飯菜硬壓了下去。

實話實說,依兒的菜燒得确實好吃,沒有過多地調味,保留了青菜原本的味道。如同眼前這個人,雖經歲月侵蝕,容顏漸衰,但一顰一笑依然還是當初的模樣。

好味道豈能辜負,在依兒的指示下,書哲老老實實地将兩盤菜全部打掃幹淨。

“碗筷我來收拾,你就坐這兒好好喘口氣、喝點水,歇夠了就趕緊回去吧,已經出來大半天了。”依兒将碗盤摞在一起,對書哲說。

書哲将手搭在碗上不讓依兒走,讪讪地說:

“你都沒問我會在國內待多久就急着攆我走!”

“待得久,随時可以再來;待不久,更不該在我這耽擱……”依兒語氣輕緩,慢條斯理地說。可遲疑了片刻,又眼眉微挑地看着書哲,輕聲問道:

“好吧,你在國內待多久?”

“一會兒就走,随時再來!”書哲氣呼呼地搶過碗盤,端去了堂屋。

依兒握着筷子想了想,又拿抹布擦了擦桌子,笑着跟了出來。

書哲正在洗碗,依兒把筷子遞給他,輕聲說:

“以後再來,可以帶上她們倆。”

“……她們倆?你是說靜雅和歡兒?”書哲停下手。

“嗯。”

“你喜歡……她們?”書哲把重音放在了“她們”上。

“……她們喜歡樹洞。”依兒了清水倒在旁邊的臉盆中。

又是樹洞!那個神奇的樹洞,冥冥之中主宰着這個家的走向。

書哲洗完了碗筷,又端起來瀝了瀝水。依兒拉開櫃門,書哲将碗筷放了進去。

依兒轉到臉盆旁邊,書哲跟了過去,洗了洗手,接過依兒遞上的毛巾擦了擦。

回到西屋,書哲坐在中間正對着窗的凳子上,倚着桌子,半眯着眼,看着跟進來的依兒,小心地問:

“靜雅……是我大哥的未婚妻,你還記得嗎?”

依兒站了一下,看了書哲一會兒,垂下眼坐到靠裏的凳子上。

書哲盯着她,将身體轉了過來,左臂撐在桌子上。

“之前,就在做飯前,在九裏香旁邊,我跟你說第二封信的時候提到過她,說我跟她結了婚,并且将為人父……但你沒有反應,因為你早就知道了,是嗎?”

依兒沒有回應。

“我跟靜雅結婚這件事,原本只有西邊的鄰居知道。但我們搬走後,應該就傳開了………”

依兒垂目靜靜地聽着,右手循環往複地揉撚着左手的指腹。

“那我大哥的事你也一定聽說了……再有兩周就辦婚禮,可他卻出事了,一船的貨被劫走不說,他和幾個夥計還下落不明。幸好我到家了,跟着靜雅她爹一起,費盡周折,用了二十多天才輾轉找到屍骨……結果剛料理完後事,又發現靜雅懷孕了……”

書哲哽住了,他扭身拿起自己的杯子,喝了兩口水。

依兒起身,又給他續滿。

書哲深深地舒了口氣,繼續說:

“媽跟靜雅是又喜又悲,喜的是大哥能有個後,悲的是靜雅與大哥還沒有完婚。于是,靜雅他爹便打起了我的主意——兄弟倆都是許家的,招贅哪個都符合他對爹的承諾;孩子也是許家的,不會流于外姓;我們仨從小一起長大,關系一樣遠近……反正他說的都對,但所有人都反對。媽和靜雅都知道我已經有你,所以肯定還是保我們。我跟媽和靜雅說了自己的打算,第二天就回了上海。”

書哲有些氣喘,依兒将水杯向他手邊推了推,書哲又喝了兩口,繼續喘氣。

“我想早點見到你,跟你商量撫養孩子的事。我們若能趕在孩子出生之前成親,孩子就有了家。将來靜雅願嫁則嫁,就算終生不嫁我們和孩子也可以養她終老。

“終于盼到開學,可過了一周你都沒有返校。我慌了,好不容易托人找到你家,請了兩天假趕過去,聽到的卻是你嫁人了!

“我不信!我怎麽可能相信?

“我跪求你媽讓我見見你,可她卻說見不了,你已經出國了!

“依兒,你能想到我的樣子嗎?

“我在你家門前蹲守了兩天兩夜,希望能守來轉機。可是沒有,你家的下人給我送吃的,送蓋的,但嘴裏卻不吐一個字。

“我失魂落魄地返回學校,每天往收發室跑,有時一天跑好幾趟,就希望能早一刻收到你的回信——那段時間,我的整個世界都塌了!”書哲轉過頭,拭了拭眼角。

“結果信沒等到,靜雅她爹卻找了過來,跟我聊了一個晚上。主要是靜雅的肚子開始顯形了,行動不便。一下子少了兩個主力,店裏的生意他一個人支撐不起,希望我能回去幫襯一二……又說起當年我爹替他擋刀送命,他在爹靈前的諾言……反正就是世道艱難,讓我多為家人着想,難為一個人,成全兩個家……”

書哲垂下眼簾,手指用力的摳着桌面,努力地調整呼吸。

依兒一直默默地聽着,低眉垂目,氣息平和。

書哲緩緩地擡起眼,疲憊地打量着依兒。

剛才,他是刻意壓低了聲音,放慢了語速,盡可能以最平和的語氣和措詞講述他曾經錐心刺骨的痛。他擔心他的依兒會淚流成河、泣不成聲,以致他無法連貫地講完整個故事。

然而,他多慮了。

眼前的這位聽衆——不,她是劇中人,居然連路人該有的唏噓和感慨都沒有,平靜如水。

“依兒,你在聽我說嗎?”書哲探身問道。

“嗯。”依兒微微點了下頭。

“……也是,我說的這些,你應該都聽說過……”

依兒沒有回應。

“但應該都是只言片語,有些已經傳得走樣了吧?”

“嗯。”依兒只是點頭,再無其他表示。

書哲有些無措。

“……依兒,你看,一直都是我在講……”書哲向前挪了挪,雙臂都撐在桌子上,“那個假期,我們倆都遭遇了變故。依兒,可否告訴我,在你的世界裏,究竟發生了什麽?”

“……什麽也沒有發生……我的世界一切如故!”依兒幽幽地應道,右手的拇指摳着左手的掌心。

“可是……”

“可是……我可以确切地告訴你,”依兒擡起眼,目光灼灼地看着書哲,聲音卻輕如軟絮,“于世人,林依已經不複存在;于書哲,一切如故——我心似君心,未負相思意!”

……

相顧無言,沒有淚千行,沒有。

……

一個只有淡漠,而且絕決;

一個只有錯愕,而且迷亂。

……

說好一會兒就走,是得走了。

……

河邊的沙石路上,書哲開着汽車一路向西,所有右轉的路口他都視而不見。

前面已經沒有人家了,旁邊是莊稼地。書哲緩緩地靠邊,停下了車子。

陽光透過車窗灑在方向盤上,烤得雙手暖暖的,但浸入手心裏的寒意卻無法拔除。

幾次牽她的手,感覺都是冰的。每次走近她的人,感受到的都是寒意。

剛才頭也不回地走向車子,上車後才敢擡眼看她,而她也只是扶着門扇站在門裏。車子經過門前,她也只是歪歪頭,擺擺手。

出門前告訴她,自己要去成都講學,得走好幾天,她笑着“嗯”了一聲便無其他。

那句“你在國內待多久?”問是問了,沒有答案也未追問。

多待了那麽久,說了那麽多話,她……竟一句也沒有回饋!

問起曾經,她竟說:

“一切如故!”

一切如故,我何需牽念經年?

一切如故,她怎會涼薄至此?

她還說:

“我心似君心,未負相思意!”

可君心缱绻,照見的卻是淡漠絕決!

……

殘陽灑在運河的水面上,火紅的一片,泛着金光。

車內也是紅彤彤的,洞房花燭夜一般。

書哲緊緊地抱着方向盤,喃喃地說:

“未負相思意……可是依兒,那些年,你去了哪裏?經歷了什麽?為什麽不肯告訴我?告訴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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