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關切

關切

同樣紅彤彤的老宅裏,子傑正從自行車上往下拿東西。

依兒掩好門過來,看着地上的東西問:

“又買的什麽呀,這麽多?”

“米、面,還有點心和菜。”

“園子裏那麽多菜,還買?”

“園子裏能吃的不過四五樣,您還天天給人吃一樣噠?”子傑将點心遞到依兒手中,自己一手米面一手菜地往屋裏拎。

“你中午過來啦?”

“……這一屋子的韭菜雞蛋味兒,您自己一個人什麽時候中午燒過菜?”

“哦……他又不會天天來……他還說要出門呢,去……成都吧?得走好幾天呢。”

“備着吧,都是放得住的菜。我給您放後院水缸旁邊陰着,實在吃不完就曬上。”說着,子傑把米面放入櫃子,又把菜一樣一樣地碼在籃子裏,推開西屋的北窗,俯身将籃子送了出去。

依兒将臉盆中的水換成新的,轉身進了東屋。

子傑洗完手,擦幹淨,坐在西屋的窗前,打開剛買的點心,選了一塊塞進嘴裏。

依兒走了過來,遞給子傑幾張折疊着的票子,說:

“昨天上午,蘇太太來送稿費了。”

子傑接過錢,直接塞進兜裏,邊嚼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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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的還沒用完。”

“不是還得買藥嗎?”依兒說完坐到了對面。

子傑将點心拉到自己面前,挑了一塊兒遞給依兒,“嘗嘗這個,新出的品種,裏面有果幹。”

依兒接過點心,端詳兩眼,放到嘴邊咬了一小口,細品。

“嗯,有點酸甜的味道……還是糯的。”

“好吃嗎?好吃下次多買幾塊兒這個。”

“嗯。”依兒又咬了一點兒。

“今天這錢我就先收着了,以後您再花錢可得仔細點兒了。”子傑自己也選了一塊兒新品塞進嘴裏。

“嗯?”依兒不解地看着他。

“以後,您可能沒有那麽多的時間核稿、寫稿了……收入減少,再不仔細點,坐吃山空啦!”

依兒斜眼瞥了瞥他,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她用指節拭了拭嘴角,笑着問:

“你們倆是前世的冤家嗎?他審了我一上午,你這來了也審!”

“哪有?”子傑起身倒了杯水,探頭看看依兒的杯子,幫她續了些,又接着問:

“他……審您什麽?關于我嗎?”

“……審我什麽?也說不清……就跟你一樣,彎彎繞繞的……你審我什麽?”

“我沒審您。”

“……那他,也就沒審了……對了,《心跡》那下半篇你審了多少?蘇太太想下周來取。”

“快了,還剩七八回吧……它那結尾,草率得很,沒意思了。”

“嗯,許是作者遇到了難處,急着交稿。否則再多寫十幾回,把個前情過往補敘到位,人物思緒條分縷晰,讀起來就能平順很多。”

“我倒覺得他是無法自圓其說了,”子傑伸手胡亂地捏了塊點心,有些忿悶地說:

“兄弟又怎樣?奪子之恨吶,怎麽就能一笑泯恩仇?”

說完,子傑意有不平,将點心舉到眼前,轉來轉去,不知在打量什麽。

依兒沉思了片刻,苦笑着說:

“若他前面的情非得已鋪陳到位,你所謂的深仇大恨便自始無存,更多的或許是心寒神傷;而在經年之後,三爺得見愛子積厚成器,還能守衛一方疆土,也算差慰人意。作者若能着些筆墨剖析三爺的心志,可能就不會有你這番意難平了。”

“呵……我的意難平……是便宜了那些惡人!”子傑輕笑,一直盯着手中的點心,仿佛可以從點心上看出字來。

“惡人?誰是惡人?”依兒有些悵然,“這書若換了二爺寫,惡人可能就是老三了……”

子傑一口吞了那仿佛寫着字的點心,又送了點水進去,半晌才轉過身,對依兒笑道:

“要不,您幫他改改?”

“不幫,也幫不了。自己的故事,自己做主……诶,你又審出多少錢了?”依兒好奇地扭過頭。

“哦,六毛……不對,八毛了。”

“呵!你剛才讓我花錢仔細點兒,以後核稿我也得再仔細些,免得被你挑出太多錢去。”

子傑笑着倚在牆上,手搭在桌角,豎起了拇指。可轉念又說:

“不過話說回來,錢是該省,氣血更得省着用。剛換了新藥,這幾日您不許再熬夜!晚上早點歇了,睡不着閉目養神也行,否則,那藥錢不是白花了?”

“嗯,明白。”依兒乖乖點頭。

書哲到家時,靜雅剛剛送走來量窗簾的工人。見他一臉疲憊,也不知從何問起。

“幫我倒點水吧,渴得不行!”書哲放好鑰匙,重重地坐進沙發裏。

靜雅倒好水,試了試溫度,遞給書哲。

書哲一飲而盡。

靜雅接過水杯,看了看書哲,又将水倒滿,放在書哲面前的茶幾上。

“渴成這樣!餓嗎?我煮好了粥。”

“不餓。”書哲搖了搖頭,“陪我坐會兒吧。”

靜雅輕輕地坐到書哲旁邊,手搭在他的肩上,扭過頭看着他,心疼地問:

“傷心過度?”

“沒有。”書哲搖搖頭。

“……那就是說……不算太慘……那她……到底經歷了什麽?”

“……不知道。”書哲又搖搖頭。

“……不知道?”靜雅氣樂了,“你天沒亮就跑出去,現在才回來,這一整天下來,你居然說不知道?”

“……真不知道!我……各種招兒都使了……她就是什麽也不肯說!”書哲擡眼看着靜雅,委屈得鼻翼翕動。

“哎呀行了行了,看你這樣都窩心……不過就你那兩招兒,問不出來也不稀奇……咱就慢慢來吧,反正日子有的是!”

靜雅拍了拍書哲絞在一起的雙手,“要不,你先去洗洗臉精神精神?我先去燒菜,今天面試的那個廚娘不行,還得将就兩天。”

“嗯。”書哲揉了揉眼腈,又将茶幾上的水一飲而盡,跟着靜雅起身。

誠如靜雅所說,洗完臉果然清爽很多。

可在衣帽間系上衣袖鈕扣的瞬間,早晨依兒在門口扯他袖口的一幕卻浮現在眼前——袖口,只差那麽一點點,就是手腕、手掌抑或是手指這些曾經随她心情随便抓的部位,可她卻止于袖口,輕扯一下。

咫尺天涯,說的就是這種感受吧?不,人家是見不着,而自己是實實在在的相見,人就在眼前,卻恍如隔着二十載的歲月。

對,就是這樣的感受,若隐若現——自己眼中的她,仍是從前的模樣,仍如從前一樣談笑自如;而她眼中的自己,仿佛被歲月附了符咒一樣,令她不敢靠近,只能自顧自地表演,若即若離;而自己也一直戰戰兢兢,想靠近,卻不敢觸碰……

衣帽間的門開了,鏡子中映出歡兒擠在門縫兒間的臉。

書哲深吸口氣,呼出,轉回身問道:

“你今天怎麽回來這麽早?”

“呃……”歡兒拉開門,倚在門框上,目光瞥掃着書哲說:

“今天那家報館的風格我完全接受不了,早早地便結束了探訪……那附近又沒有什麽好玩的,就回來了……”

“不用急,一家一家地慢慢考察,都看完了心裏才有數,文化差異的影響不容小觑,入門的選擇很重要。”

“明白!”歡兒将門推上,閃了。

書哲看了看鏡中的自己,又深吸一口氣,微微笑了笑,回到客廳。

“爸爸,您明天早晨就出發嗎?”歡兒窩在沙發裏問。

“嗯。”

“唉,要不是急着考察報館,我就該跟您一起去成都玩玩兒。”

“沒關系,以後有的是機會。”書哲說着坐了過來。

“以後?以後的心境就不一樣了……錯過了,就是錯過了……”歡兒一臉悵然。

書哲側目看了看她,沒有說什麽,只默默地垂下頭。

歡兒起身湊到他身側,坐下時手臂搭在他的頸背上,語重心長地說:

“爸爸,因為她出現在老宅,又是那樣一種境況,所以我和媽媽當然有理由期待奇跡——可既然是奇跡,我們就無法苛求。”

“嗯,我懂。我并沒有期待你們所謂的奇跡,能找到她,爸爸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而且,她還過得挺好,如您所願,一切安好!”

“……嗯……應該是挺好……”

“所以……我們也算是心想事成,得償所願——我們家最大的心願——因為回國而意外達成!”

“嗯,嗯。”書哲連連點頭。

“至于未來……媽媽早就給了您自由身,我跟弟弟也都無所謂,不管怎樣,您都是我們的好爸爸!所以,現在就是要過您自己那一關,或許還有她——只要你們能夠接受彼此的過去,就可以有情人終成眷屬喽!”

書哲看着歡兒,只是笑笑,沒有回應。的确,有情人終成眷屬,在這個家裏就只差自己這一關——但這一關卻與依兒的過去無關,甚至與依兒無關。

“爸爸,剛剛在衣帽間……”沒等歡兒把話說完,餐廳傳來靜雅的喊聲:

“吃飯啦!你們爺倆又嘀咕什麽呢?趕緊過來吃飯!”

“吃飯,吃飯,先吃飯!”歡兒騰地站起身,拍了下書哲,飛奔向廚房。

書哲快速地回顧了自己回家後的表現,皺了一下眉,慢吞吞地跟在後面。

“你今天可算早回來了,也不知道來幫我!”靜雅将兩盤菜交到歡兒手上,嘴裏數落着。

歡兒接菜前在自己胸前比了個“OK”的手勢,然後端着兩個盤子倒着小碎步回到餐廳。

書哲走到廚房門口接過靜雅手中端着的盤子,邊往餐廳走邊說:

“廚娘差不多就行,先用着,不行以後再換……你都多少年不正經做飯了?”

沒等靜雅回應,歡兒先接話了:

“爸爸,您剛才還說選擇很重要,這才多一會兒就變卦了?”

“之前是說工作,尤其是記者這種工作。現在是說廚娘,就做個飯的事兒。”

“民以食為天,”靜雅端着饅頭和粥過來,“就這口吃的才重要呢!剛回來,各個方面都不适應,這口飯再吃不好……我情願辛苦點兒,自己再做幾天,好在現在也不用打理生意,時間總歸是有……你們爺倆要是有良心就幫幫我!”

“爸爸明天就跑了,等他回來,廚娘應該也找到了。”

“那就看你的了!”

“我呀?您可指望不上,我有重任在肩!”

“是,都有重任,只有我無所事事,游手好閑了……”靜雅一邊盛粥一邊悻悻地說。

“實在待不住,等家徹底安頓好了,你也可以找個喜歡的事做,入股還是自己兌個買賣都行,”書哲接過粥寬慰着靜雅。

“別的我也不在行,要做只能繼續做布莊。可是國內布莊的行市我還沒摸清……而且這邊一個幫手也沒有。唉,重打鼓、另開張哪是那麽容易的事兒?當初,但凡有一個能指望的,我們也不必變賣産業回國發展。按說,你怎麽着也該比爹強點兒吧?我們再撐個十年八年,等歡兒成了家,他們接掌了家業,這關也就過去了。”

“回都回了,就別論了。我肯定不如爹,所以沒法兒跟你撐那十年八年。生意這事兒我實在悟不進去,你看興兒不也不行嗎?”

“是啊,他偏随了你,半點兒不像我!要是歡兒是個男孩兒就都解了,完全不用指望你們爺倆!”

“媽媽,您也是個女人!”歡兒擡起頭,友情提示。

“就因為我也是女人,所以更知道女人做生意的艱難!我可不想你走我這條路……現在唯一能指望的,就是你那個未來的夫婿了!”

“那個你也指望不上,”未等歡兒響應,書哲搶先說道:

“她想找什麽樣的全憑她的心思,不用考慮這些因素。以前不用,以後就更不用了!所以,要是她找的那個連我都不如,那你不就白指望了嗎?”

“爸爸,不至于吧?我的眼光……”

“随我,沒随你媽!”

“哦……”歡兒擡頭看了看媽媽,又斜眼看了看爸爸,靈機一動,試探着問:

“爸爸,那個……依兒……她在做什麽?”

“嗯?”書哲一愣,靜雅則盯了歡兒一眼。

歡兒沒理媽媽,反而歪着頭盯向了爸爸。

“哦,她……做……老師吧……好像在學校的圖書室……幫忙……偶爾……”書哲喝着粥,努力搜索着大腦中的信息,不禁有些懊惱——在那待了大半天,這麽重要的問題,怎麽沒有一個明确的答案?

歡兒也是同問:

“您在那兒待了一天,怎麽這點事兒都沒弄清楚?”

“……沒問。”

“這麽重要的問題不問……主要是她靠什麽生活呀?”

“……一直沒有機會問……主要……我也沒待一天……吃完午飯……過一會兒就出來了……”

“啊?那你……”靜雅有些驚訝。

“……我在河邊坐了很久……腦子太亂,想自己理理。”

“河邊?自己?”歡兒嘴裏塞着饅頭,等不及咽便要問。

“……難怪……”靜雅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難怪你回來時渴成那樣!”

“我也沒想待那麽久,只想停下車在那兒理一理,可卻一直理不出頭緒……”書哲只喝了碗粥便放下了筷子。

“所以……”歡兒自信地做出判斷,“即便到現在,您也仍然沒有理出頭緒!”

書哲苦笑了一聲,又深深地嘆了口氣,“更亂了!所以我趕緊往回走……再不走,就得困在那兒了!”

書哲說完起身離開,在這張桌上也一樣,再不走,就會被歡兒困住。

果然,歡兒“啪”的一聲放下筷子,“我也吃好了。”說完起身便要走。

“把粥喝完再走!”靜雅厲聲說,眼睛盯着她。

“啊?好……吧。”歡兒只得又坐下,端起粥碗,扭頭瞄了瞄客廳,又越過碗邊兒看向媽媽。

靜雅向前探了探身子,壓低了聲音說:

“你別用力太猛,不太樂觀!”說着,皺着眉搖了搖頭。

歡兒喝着粥,眨着眼,緩緩地點着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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