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女二

女二

書房裏,書哲正在清點明天出差要用的資料,可是心不随手動,手裏拿着資料,腦海中卻都是這兩天經歷的一幕一幕。

剛剛在餐桌上,他一直不敢擡眼。

可是不擡眼,依兒也坐在對面,臉頰塞得鼓鼓的,調皮地沖着他憨笑。甚至,在他放下筷子的那一瞬間,隐約聽到依兒說:

“別剩,都打掃了吧。”

此刻,依兒也是身前身後地圍着,一會兒翻翻他的資料,一會兒又轉到他的身後,伸出手臂環住他的腰,頭伏在他的背上,暖暖的,恰是依依不舍的溫度……不對,這是曾經的依兒。

現在的依兒,既冷且寒,知道他要出門卻無動于衷,滿不在乎。

她還在乎什麽呢?

棗樹在乎,二十多年了,老棗樹養護得枝繁葉茂,果實累累;

樹洞在乎,洞口盤得既光又亮,她這一天得去撫摸多少次啊?不過,也可能是貪吃,每每去拿榛子也會碰到洞口吧?

扶桑在乎,九裏香在乎,老宅的房子、院牆、一草一木……

獨獨眼前站着的這個人,她不在乎。

這個人遭遇了什麽,經歷了什麽,她沒興趣;

這個人心痛什麽,想要什麽,她不關心。

她在門口輕扯袖口的那一幕最是無奈,道不盡的咫尺天涯,情深緣淺。

“一切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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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心裏的“故”是什麽?

“我心似君心!”

君心可見,你心,何日示人?

……

心力不夠遍數湊,反複了幾次,終于将明天出差要用的資料都清理了一遍,确定無誤後放入手提包。

起身準備出門的時候,忽然瞥見玻璃上的一個影子,書哲的心裏“咯噔”了一下。定睛看去,那是自己的身影,很清晰。

身影……對,是身影!那個讓自己偶感不适甚至惴惴不安的東西,好像是一個身影!

老宅,那個明明只有一個依兒的老宅裏,分明地,處處都有一個影子。

棗樹下,依兒一邊剝着榛子,一邊瞄着身側,娴熟而精準地丢着果殼,偶爾還會不自覺地勾起唇角。可當與他四目交彙時,卻又仿佛瞥見了一個陌生人——也不能算陌生,就像一個誤闖二人世界,忽然被瞥見的不速之客。

九裏香的花前,她總是習慣性地側出半個身位。他走過去,視線剛好。

最是西屋窗前的那張桌子,正對着窗的位置,那是他的專屬。可是當他強行坐到那裏,她不适了……

“爸爸!”

書哲聞聲一驚,扭頭看去,歡兒正倚在門邊。他輕嘆了口氣,緩緩地坐回到椅子上。

“進來吧,先幫我把窗簾拉上。”書哲說完,靠在椅背上,抱着雙臂,看着歡兒快步走到窗前,嘩啦嘩啦地拉好了窗簾。

屋內很安靜。

歡兒拎着屋角的一個凳子坐到辦公桌的側面,雙肘撐在桌面上,右手托着腮,無精打彩地看着書哲。

“還想問什麽?”書哲耗不過她,只得先開口。

“不問。”歡兒懶懶地說:

“聽故事——女二的更新。”

書哲嘆了口氣,垂下頭,沮喪地說:

“沒有更新……她什麽也不肯說,我不是說過了嗎?”

“嗯?”歡兒疑惑地看着書哲。

“哦……錯了……跟你媽說過了……”

“嗯。”

“所以……沒有更新,令你失望了。”書哲點頭致歉。

“……沒事兒,意料之內,情理之中!”歡兒寬慰着書哲,斜眼瞟了瞟牆面,徑自思考。

“嗯?”

“揭心上人的疤,不如要自己的命!就您那心性,的确是一挑戰!”

“……可是我挑戰了……她就是什麽都不肯說……我說了那麽多——找她的事、我大哥的事、你媽的事、我的事……都說了……”書哲的腦海中又閃現出白天經歷的一幕幕情景。

“而她,”歡兒接過話,篤定地說:

“只做了一件事——哭!”

“嗯?”

“哭得山河失色,日月無光;哭得您肝腸寸斷,五內俱焚!可能是悔恨的淚,懊悔當年嫁錯了郎;可能是委屈的淚,委屈曾經遭受的苦;可能是……”

“沒有。”書哲敲了敲桌子,打斷了歡兒的創作思緒,悵然地說:

“她沒有哭,一滴眼淚都沒有……反正我是沒見着……我說的是今天……”

“啊?”歡兒放倒托着腮的手臂,坐直了身子,皺着眉說:

“不可能啊!昨天當着我和媽媽的面都哭成了那樣……今天,男一和女二至少應該是執手相看淚眼,無語淚千行呀?”

“……沒有,一行也沒有……”

書哲悵然地擡起眼,看着對面空白的牆壁,上面隐約現出依兒的笑臉——棗樹洞旁的嫣然一笑,九裏香前的一颦一笑,嘴裏塞滿飯菜時的傻憨一笑……還有……早晨,睫毛劃過他的脖頸時那咯咯一笑……這些笑,都是依兒的笑,二十年前的那個依兒整天這麽笑。

可是,如今的依兒,你笑什麽?你有什麽可笑的?

“爸爸,”歡兒輕拍了一下書哲的手臂,打斷了他的出神,“當年聽說她遠嫁國外您覺得蹊跷,所以一直在找她;可如今她出現在老宅,人是找到了,但您不覺得詭異嗎?”

“詭異?”書哲還沒有徹底回過神來,“沒有……有什麽詭異?她記得我說過的每一句話,然後一句一句地踐行……下午,我在河邊坐着,回顧了很多,思考了很多,雖然還有很多事想不清楚,但至少明白了一件事……”

“什麽事?”

“她想念我,需要我,所以出現在這裏!”

“啊?”

“哦不……不一定是我這個真人……而是一些……可以見到、觸摸到的……跟我有關的東西……見到了,或者摸到了,她就能夠獲得某種力量,甚至……”

書哲想起放假前一周,依兒在她屋裏轉來轉去,不知什麽時候開始擺弄一件背心,反複地疊來疊去。自己忙着背書也沒理會,但在餘光裏瞥見她捧起背心,轉身聞了聞,然後就是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可是轉過頭發現書哲笑得趴在書上,轉眼又惱羞成怒,變成一副意欲謀害親夫的模樣……

美好的記憶戛然而止,但書哲只要沉進去便不想出來,不出來,便可以擁着此刻的感動直接沉入夢鄉,在夢裏笑,在夢裏鬧,在夢裏重回年少。

他擡手揉捏着眉心,手掌剛好遮擋住視線。

他推說累了,請求暫停,承諾出差回來繼續。

可是歡兒不準,硬是把他拖到了客廳,茶水侍候。

靜雅收拾完廚房,又上樓幫書哲整理好出門要帶的衣物,剛下樓梯,就見歡兒正忙着端茶倒水。

靜雅笑着說:

“乖女兒,媽也借個光!”

“您下來得正好。”歡兒給靜雅也倒了一杯,“正好趕上今天故事會的尾篇——男一和女二的今日回放!”

“你是變着法兒地折磨爸爸呀!我琢磨着,不等你那小說問世,爸爸就得讓你玩兒瘋!”

“男主瘋了?怎麽可能?不會不會,有我這合家歡牌小棉襖護法呢……爸爸,”歡兒湊到書哲身邊,壓低了聲音說:

“只講您能講的就行,嘻嘻!”

“沒有什麽不能講的!”書哲将水杯遞給剛剛坐下的靜雅,“我先講最要緊的,免得一會兒說着說着就忘了。”

“哦?”靜雅剛把水杯送到唇邊,又移開了。

“依兒說了,以後你倆可以跟我一起去老宅,她說你倆喜歡那個樹洞。”

“哇哦!”歡兒和靜雅對視了一眼,小聲地鼓着掌說:

“樹洞裏的榛子好吃!”

書哲又說:

“如果常去,就可能碰見昨天來的那兩個孩子——大的叫子傑,是個教美術和……書法的老師……”

“美術?畫油畫嗎?“歡兒急着插嘴,“依兒屋裏挂着好多油畫,畫工相當精細!我昨天鬼附身了一樣,忘記拍照了!”

“這個,我沒問……”書哲繼續說:

“樹洞裏的榛子就是他買的。還有一個小的,叫豆子,就是先前來拿東西的那個,是子傑房東的兒子。這兩個孩子與依兒的關系非同一般,昨天那個子傑其實是跑來護駕的,晚上他和那個豆子還住在那兒了,依兒說他們怕她出事。”

“出事?”靜雅和歡兒異口同聲。

“可能擔心我們不是好人吧。”書哲低聲解釋了一句,其實他也不太确信這個答案。

接着,書哲把從門口進院蹭了早飯,飯後閑聊再到菜園,中午飯菜相當可口,飯後懇談一廂情願按時間軸再現了一遍。

雖說沒有什麽不能說的,但是那些令他紮心、痛心和動心的細節還是能略則略了——不是怕她們知道,而是累了一天,神經懈怠,怕控制不好,在她們面前無語凝咽……

書哲講得輕描淡寫,但是曾經滄海的人都懂,越是平靜,越是深邃。

靜雅一直默默地聽着,極少插話或提問。

久別重逢,能有這樣的開始已屬不易。

正如她對書哲說的,慢慢來吧,反正日子有的是!或許什麽時候他倆可以敞開心扉地抱頭痛哭一場,才算真正重逢了吧?

歡兒負責故事會的總結,針對老爸今日回放中勾勒出的重重疑問,歡兒主動請纓,直起身道:

“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女兵!爸爸,您放心,有我許大記者出馬,親查您心上人這樁疑案,保證水落石出,撥雲見日!”

“歡兒別亂來!你不了解她的心性。分別了這麽多年,現在,連我都搞不清她的想法。”

“對哦!”歡兒眯着眼,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那就得先了解她!那麽,誰最了解她呢?哼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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