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交底

交底

書哲原想多尋訪幾家老街坊,盡可能多地搜集與老宅、與依兒有關的舊事。胡嬸也确實提及了幾個老人兒,住得也不算遠,但今天恐怕是有心無力了。

先前在店裏跟胡嬸聊得熱火朝天,并未察覺有何異樣。可起身出門時,卻在門口打了個踉跄。從“胡記制衣”出來,站在門前左右看了半天才辨明方向。

先回車上休整片刻吧,好好理一理思緒再說。

可沒走出幾步,書哲便覺得頭重腳輕,腳下的路好似棉絮鋪的,踩上去軟軟的吃不上力。

汽車就停在六七家鋪子以外的路邊,可此刻卻覺得山高水長,似乎走了好久還是沒有到。

書哲閉了下眼,深吸一口氣,卯足了勁,加快腳步向汽車沖過去……三步,兩步,摸到車尾了!他掏出鑰匙,再走兩步就能上車了!

可是怎麽不往前動了呢?剛才邁的是哪條腿,現在該哪條腿動了,怎麽都不聽使喚?

非但不聽使喚,這會兒怎麽還不吃勁兒了!

書哲一時情急,只覺得眼前一黑,單膝跪到了地上。他胡亂地把着汽車,以免額頭着地破了相……

臉沒有着地。

有個東西橫在他胸前,又用力地向上托起——有人在扶他。

手裏的鑰匙被人拿走了,有人要搶車嗎?

不是。

他正被人架着胳膊摟着腰地往車裏推——是後座——這是連人帶車一起搶嗎?

車門關上了,他想睜眼卻睜不開,想把身子坐正也動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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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面的車門開了,好像上來了一個人。那個人摟着他的腰,幫他把身子調正。然後一手掐着他的虎口,一手掐着他的人中……

這是在救他,遇到的是好人,不用緊張了……

好想就這樣睡下,可是不可以,好心人還在旁邊守着呢。是的,這會兒還在給他把脈。

平靜下來,書哲努力地将眼睜開一條縫,側目看了看——是他,居然是他?

書哲又趕緊閉上眼。

守着他的人分明是那個子傑,雖然只是倉促見過兩次,但那孩子的樣貌卻刻在了自己的腦海中。此刻,他微側着身,低垂着頭,摒息凝神地把脈——這孩子不是畫畫的嗎?難道還懂醫理?

再有,他怎麽會在這兒呢?

凝神靜思了片刻,書哲微睜開眼,輕輕地側了下頭,目光剛好與子傑相遇。

“哦,叔叔,您緩過來啦?”子傑收回了把脈的手。

“嗯……好多了……幸虧遇見你……你……”書哲試着挺了挺上身,力氣恢複了許多。

“我叫林子傑,先前在玉老師家門前見過您。”

“嗯,我記得。”書哲又活動了一下雙腿,好像也都恢複了執行力,“你……你怎麽會在這裏?”

“……哦……路過,看見了您的車……就在附近停了一會兒……然後……看見您走過來……步子不太對勁……”子傑說着向後移了移,坐正了身子。

“是,起初就是有點頭重腳輕,可越走越吃力……若沒有你,我今天可能就得挂彩了,癱在街上也說不定。”

“……碰巧了……不過沒有大礙,可能就是一過性的眩暈。”

“年紀輕輕懂得還挺多!對了,你是不是還得上班啊?耽誤了這麽長時間!”書哲看了看表,“快十一點了!”

“我今天沒有課。”

“沒課就不用上班嗎?”

“是,入職的時候就是這麽談的,我只負責教課。”

“……哦……中學也可以這樣啊?”

“……是……對了,後面您準備去哪兒?”子傑轉換了話題。

“我……還沒想好……本打算去你玉老師那兒,可現在這個樣子……怕會吓到她……”

“嗯……是……而且等您趕過去,她也該午休了……要不,我們先找個安靜點的地方歇一歇,吃點飯,等您徹底恢複了再過去?”

“也只能如此了,你選個地方吧。”

“西餐可以嗎?”

“什麽都行。”

“前面路口右轉有一家西餐廳,中午人不多,味道也還行……車也不用動,可以走過去。”

“好,聽你的!”

子傑先下了車,迅速繞到書哲這一側拉開車門,盯着書哲慢慢地下車。

還是不太舒服,走路時左側膝蓋明顯有痛感。書哲縮小了步幅,以免瘸得太明顯。

子傑也放慢了腳步,盡量與書哲同頻同幅,确保再出狀況時,他能第一時間扶住書哲。

西餐廳裏人不多。

服務員應子傑所請将他們領到一處僻靜的角落。

“您的膝蓋先處理一下吧,店裏有一些基本的藥物。”

“沒有大礙。一路走過來觀察過了,可能只是皮外傷。”書哲輕輕地提了一下褲腿。

服務員去而複返,拎來一個小藥箱,低聲問子傑:

“林先生,需要我幫忙嗎?”

子傑輕輕地搖了搖頭,服務員退下去了。

書哲看了看服務員的背影,又看了看子傑。

“哦,我經常在這畫畫,所以認識。”子傑輕聲地解釋了一句,“還是處理一下吧,不然家人看到……”

到底還是拗不過子傑,書哲只得将褲管拉上去露出膝蓋。

還好,只是磕掉薄薄一塊兒皮,指甲蓋兒大小。皮應該是沾到褲子上去了,只露着肉,滲着血。四周是一條條青紫的血印子,有些腫脹。

藥葙不大,可裏面瓶瓶罐罐的什麽都有。

子傑單膝着地,半蹲着先給書哲膝蓋上的創面消了消毒,然後塗了藥,中間破皮的地方貼了一塊蘸了藥的紗布包好。

“晚上回家先冷敷,明天再熱敷,能快些消腫。”子傑一邊收拾藥箱一邊下醫囑。

“嗯。”書哲應了一聲,依然咬着牙床沉浸在消毒、上藥的疼痛中。

這個臭小子,動手之前沒有預警,動手之時沒有停頓,一氣呵成,根本沒把他當活物看。

有幾次書哲疼得差點叫出來,可是看着那張毫無表情的臉,只怕叫破喉嚨也沒有用——權當是刮骨療毒吧!

收拾停當,子傑沖服務員舉了下手。

服務員立刻抱着菜單跑了過來,微笑着問:

“林先生,點餐嗎?”

“嗯,一份牛排,一份沙拉,一份面……叔叔,您吃什麽?”

“我……牛排……面……還有……湯,蔬菜湯。”

“好的,這位先生,您的牛排要幾分熟?”

“七分,謝謝!”

“兩位稍等。”

服務員拎起藥箱,沖子傑笑笑離開了。

書哲默默地打量着子傑——眼前的這個年輕人,越發看不懂了。

看不懂便不知從何說起,書哲尴尬地笑笑,子傑報以笑笑。

“叔叔,”到底是年輕人反應快,還是子傑率先找到了話題:

“您的女兒……許歡有沒有跟您講,昨天她來找我了?“

“哦,說了。這孩子冒失得很,聽說還去了你家?”

“是我邀請她去的……不過這不是重點。昨天我們聊了一些關于玉老師的事情,我跟他說,如果可能,希望您能多去陪陪玉老師。”

“……嗯,這個她也說了。”

“也是機緣巧合,今天能有時間跟您坐在一起,我先給您介紹一下玉老師的日常吧,特別是她的作息。”

“那當然好。”書哲的手掌懸浮在受傷的膝蓋上方,摸也疼,不摸也疼。

“現在這個季節,正常情況下,早上五點起床。”

“那麽早?”

“是,相當于日出而作。起來之後準備早飯,飯後便開始工作。她的工作主要是出版校對、文稿編輯,偶爾自己也會寫一些東西。”

書哲皺了皺眉,遲疑着問:

“這是她的收入來源?”

“主要來源,但足夠家用。偶爾會幫學校做些事,掙點小錢,但主要還是幫忙。”

服務員端來了餐食,看上去不錯。

“中午她需要休息,大概一個小時左右,不論能否睡着,都得歇着。”子傑邊切牛排邊說。

“嗯。”書哲瞄了一眼,子傑的牛排是五分熟的。

“下午繼續工作,也可能做做家務。晚飯後時間不多,可能看書,也可能做家務,然後八點多就準備休息了。”

“嗯……早睡早起……身體好,可她……”

“不太好是嗎?所以她是反着的——因為身體不太好,所以必須早睡早起,養氣血。”

“她……到底是什麽病?”書哲放下刀,怯怯地問。

“其實也沒什麽正經的病,就是氣血兩虛,得将養。”子傑說着笑了笑,“您別聽外人瞎傳,傳得她都快不行了,呵呵!”

“那……她常卧床不起,是真的嗎?”

“過去是真的。自己一個人,不正經吃飯,也不注意休息,時間長了誰也受不了啊!這兩年好多了,偶爾發病,一兩天就能好。”

“……嗯。”

書哲将湯碗挪到面前,埋下頭認真地喝湯。

子傑說的遠比胡嬸說的樂觀,依他所說,依兒的身體是不太好,卻也沒什麽正經的病,而且還是越來越好……越來越好……

湯喝完了,思緒依然混亂。書哲将湯碗挪到一邊,繼續埋頭吃面,埋頭思考。

子傑吃完了牛排,一邊吃面,一邊擡眼瞟着書哲,随手拿起飄着檸檬片的水壺給書哲和自己各添了一些水。

書哲點頭致謝,端起杯喝了兩口。放下杯,遲疑了一會兒,還是問了:

“這裏的東西口味挺好的,依兒……玉老師常來嗎?”

“呵呵……”子傑笑了笑,“叔叔,您不用牽就我。以後,您還叫她依兒吧,少一個字也省事。”

書哲也笑了,“我們家沒大沒小,歡兒,對,就是許歡,也叫她依兒。要不,我們在一起時你也叫她依兒吧?”

“呵呵,聽您的,我無所謂……對,回答您剛才的問題——其實,她很少出門,更從來不在外面吃飯,我說的是在此之前。”

“為什麽?”

“這個……不太清楚……但她會買回去吃,現在我也常買……昨天買的雞湯,今天訂了豬腳湯明天取。這裏的餐食不太适合她,消化不好。”

“哦……都是湯……那魚呢?青魚?”

“魚?她喜歡吃魚嗎?”

“嗯,以前。”

“這個呀,大夫沒有建議但也沒有禁止,我也不知道她喜歡吃……回頭我問問大夫。”

“問大夫?”

“将養身體嘛,飲食盡量按大夫交待的安排。”

“哦。”書哲若有所思地看着子傑,“除了休息、飲食,還有哪些需要注意的事項?”

“情緒……不宜太激動……再有……”子傑頓了頓,“她不願談及往事,您是我認識她以來談及的第一件往事,不過也只是寥寥數語。”

書哲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往事必定不堪回首,可是到底有多不堪呢?

兩個人都吃完了。子傑将面前的餐盤向裏推了推,左顧,右盼,最終還是将目光落在書哲臉上。

“叔叔,恕我冒昧,您想好怎麽辦了嗎?”

“啊?還……不知道……”書哲被問得一愣。

“很好!”

“嗯?”

“不知道的好處在于不會盲動,不盲動就不會造成新的傷痛。”

“那天她說‘一切不變’,你應該也聽到了。”

“是的,我聽到了。或許她說的‘一切不變’,就是當下最好的選擇。”

“可她一個人生活太苦了。”

“……是很苦,但又能怎樣?她心心念念的,誰也給不了。您女兒許歡跟我說了她的期望,我相信那也只是她的想法——您很難做到,玉……依兒也很難接受。”

“……我唯一的想法就是讓她好好地生活,一切安好!”

“這是我們共同的目标。所以當下我想給您的建議依然是:如果可能,希望您能多去陪陪她。”

書哲含笑打量着子傑,微微點了點頭。

這孩子有着與年齡不符的成熟和穩重。

那日,在夕陽的餘晖下,他的睫毛、鼻梁、嘴唇隐約合成一張剪影。

這幾日,每每想起那張剪影,書哲都會莫名地怦然心動……

子傑看了看表說:

“時間差不多了,您應該可以過去了。”

“哦。”書哲回過神點了點頭。

“膝蓋感覺怎麽樣?”

“沒事,坐着已經沒那麽痛了。”

“最近開車也慢一點吧,您現在的情緒也不是很穩定。”

書哲心內一震,苦笑着點了點頭。擡眼看見子傑拿起桌上的便簽,刷刷刷地寫下兩串數字。

“這是我的電話號碼,上面的白天能接,下面的晚上可以。以後她的事——任何事,您都可以找我。”

“任何事?”書哲審視着子傑。

“呵呵!”子傑笑着站起身,“您就把我當成她兒子,能做什麽您自行判斷,好吧?”

在前臺,書哲堅持由他付帳,子傑愉快地禮讓了。

書哲又給靜雅打了電話,簡短彙報了上午的進程和下午的打算。

子傑一路陪着書哲走回到車旁,看着他上車。

從後視鏡裏,書哲看着子傑叫了輛人力車,轉個胡同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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