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沉睡
沉睡
與子傑聊天還是比較輕松的,心境也有所纾解。
其實,車停的地方離老宅并不遠,但需要前行找到左轉的路口,然後再左轉從河堤路上繞回來。
停好車,書哲用力地抖了抖肩,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整個人精神了許多。
當他步履輕盈地走到門前,輕叩門環,剛提起一口氣還沒來得及深呼,便聽到鎖扣轉動的聲響,門開了。
依兒站在門口,笑意盈盈。
“你……是要出門嗎?”氣息不暢,書哲竟有些喘。
“……沒有……就是……散步……剛好走到門邊。”
“哦,好巧!”
書哲邁步進門,看着依兒将門掩好,手中還拿着一支筆,沒蓋筆帽。
“走吧,進屋坐!”依兒笑着轉過身,邁開大步就往屋裏走。
書哲杵在原地沒動。剛剛進門時心裏漾起的那朵浪花兒一個猛子紮下去,瞬間變成了漩渦,擰成一口惡氣哽在胸口——林依!你太過分了吧?這次連袖口都不牽了嗎?
依兒見他沒跟上,轉頭愣了一下。又見他滿臉怨氣,噗嗤一聲笑了,甩開雙臂,邁着跨越萬水千山的步伐走到書哲面前,揚了一下眉,将筆交到左手,騰出右手抓起書哲的手腕,将他往屋裏拖。
依兒回屋放筆,書哲也跟了進來。
桌子上攤着稿紙,還有幾本書堆在旁邊。
“渇了嗎?我去給你倒杯水?”依兒轉身倚在桌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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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哲看了她一眼,向後退了一小步,搖了搖頭,低聲說:
“不渴。”
“吃過午飯了?”
“嗯。”書哲點了下頭。
吃過了、喝過了都問過了,還沒湊夠三板斧就已經無話可說,無事可做了。
“……那就坐着歇會兒吧。”沉默了片刻,還是依兒先開口,閃身讓出了桌前的椅子,自己則坐到了床邊,雙手搭在床沿上,側目看着書哲。
書哲磨蹭着走到椅子旁,坐下時輕輕地“咝”了一聲。
“怎麽了?”依兒驚得站起身。
“沒事。”書哲趕緊搖頭,手卻不經意地扶了下膝蓋。
“膝蓋疼嗎?”依兒走了過來。
“……沒事……就是磕了一下,不嚴重……”書哲用手捂住了膝蓋,眼睛瞥着地面。
依兒站在他面前,看了看他的臉,又看了看他捂着膝蓋的手,慢慢地蹲下,單膝着地。
“讓我看看。”依兒提起他的褲角。
“……不用……不嚴重……包紮過了……沒事的……”
書哲的手繼續捂着膝蓋。
依兒沒理他,将他的褲腳一圈一圈地卷起來,卷到膝蓋時輕聲說:
“往前坐一點兒。”
書哲将左側的身體向前挪了挪。
依兒将卷起的褲腿推到膝蓋以上,傷口完全露了出來——準确地說,是包紮的紗布露了出來。
“還說不嚴重!”
“……真的不嚴重……破了點皮,怕感染就包上了……”
“我看看……”依兒邊說邊掀開了一側的膠布,又小心地将紗布掀開一邊,看到了破皮的地方。
紗布上有血有藥,有的地方紗布還沾在傷口上。
書哲咝咝地吸着氣,依兒輕輕地吹了吹,也沒再往裏掀,蓋好紗布重新将膠布貼好。
“你呀,多大的人了還摔跟鬥,這一看就是跪石頭地上了。”依兒一邊嗔怪一邊将書哲的褲腿放下來。
“歲數大了才摔呢,以後只會越摔越重。”
“那你趕緊拄棍兒吧!”依兒說着站了起來。
書哲俯身抓着她的胳膊,向上托了一下。
若是從前,他只需輕輕一帶,便可将她攬到懷裏,然後,将頭倚在她的胳膊上——不行,膝蓋受傷了,不能坐,那就将她拉到身前,将頭埋在她的懷裏,她的懷裏有一種迷人的幽香……
可此刻,什麽也做不了,只能眼睜睜地看她坐回床邊。
“別只取笑我,你自己也得注意,一個人在家,真摔傷了,連個上藥的人都沒有!”書哲說着将頭側搭在椅背上。
“嗯。”依兒輕輕地點頭,“我很注意的。”
書哲閉着眼,輕輕地嘆了口氣,嘟囔了一句:
“依兒……我困了……”
“嗯?”依兒沒有聽清。
“……我說……我困了。”書哲恹恹地說。
“……哦……”依兒絞着手,擡眼看了看書哲,“晌午不休是會困的……那……你去睡會兒吧……”
“昨晚沒睡好……這幾天都沒睡好……”
“所以就摔了……唉……等會兒還得開車……你去睡一會兒吧,去床上睡,踏實些……”
書哲沒有應聲,繼續閉着眼,頭半枕半倚着椅背。
依兒笑笑,打趣道:
“怎麽?困得動不了啦?還要我扶你不成?”
“……不用……不想動……那是子傑和豆子睡過的……”書哲扭了扭身子,又在肩膀上蹭了蹭鼻子,繼續哼哼唧唧地說:
“我就坐這兒睡……”
依兒皺了皺眉,轉頭看了看自己的床,又茫然地看向窗外。看了許久,又斜眼瞪着書哲。瞪累了又看向窗外,直看得兩眼酸澀,睫毛挂上了水霧。
她垂下眼眸,抿了抿嘴,深深地嘆了口氣,起身蹭到書哲身旁。
“若不是腿上有傷,就讓你去外面石凳上睡了。現在倒好,睡床還挑剔!坐在椅子上睡,真趴地上了,我還得給你包臉……無賴!”
書哲沒有吭聲,大概是睡着了。
“起來吧,讓你睡我的床!”
書哲依然沒有反應。
依兒氣得咬牙,揪起書哲額角的一縷頭發向上提。
“哎呀呀!你又謀害親……你就不能把我抱上床嗎?”書哲終于醒了。
依兒松開手,轉身回到床邊,将被子挪到床尾,放好枕頭,拍了兩下,然後站在床頭處斜眼看着書哲。
“我也沒說要睡床……衣服、褲子都挺髒的……”終于得償所願,書哲自己卻生了怯。
“沒事兒,回頭我連床一起換掉!”依兒冷冷地說。
“哦……那我就放心睡了。”說着,書哲站起身,活動兩下腿腳,嘟囔着說:
“麻了……才一會兒功夫!”
說完,晃着走到床邊,繃着唇瞄了依兒一眼,轉身坐下。
“你……這麽站着,我不敢睡……”書哲擡眼看了看依兒。
依兒橫着挪了兩步,坐到了椅子上——費了半天勁,兩人就是換了下位置。
書哲垂着頭,脫掉鞋子,扭身将腿擡到床上,倒下前伸手扯開了床尾的被子摟在懷裏。
他側卧着,面朝牆,半張臉都埋在枕頭裏。
依兒默默地坐着,對着一個後腦勺和大後背發呆……
窗口吹過一股小風,掀起稿紙的一角。
依兒起身從衣櫃中取出一條薄毯蓋在書哲身上,然後又坐回到椅子上。
“小時候也是這樣,”不知是醒了還是一直沒睡,書哲幽幽地說:
“生病了,我就可以住到這屋來,睡到媽的床上,枕着媽的腋窩,把爹擠到那屋跟哥睡……媽會捂很厚的被子,捂一夜出一身透汗……”書哲頓了頓,聲音更低了些,“那時候,我覺得生病也挺好……并不想快點好……不想……”
書哲的聲音弱弱地消失了。
毯子抖了兩下也消停了……
睡吧,一睡解千愁!
依兒凝神看了許久,緩緩地抒了一口氣,輕輕地欠身,将身體轉到桌面一側,拿起筆,繼續工作。
這份書稿偏愛引經據典,卻錯漏頻出。依兒需對每處錯誤找到原文出處,考訂文字異同,頗費心力。自己藏書有限,許多錯誤只能提示,無法查證原文——唉,還是頭一次接這麽棘手的書稿。
依兒在左手邊的一摞書中翻找自己那本備忘小冊子,所有需要跟蘇先生說明的事項都記在上面,這樣要比一頁頁翻查書稿省很多事。
小冊子翻到了,可眼睛的餘光也掃到了床上的人——隆起的毯子。
依兒轉頭看了看,那人睡了這麽久竟紋絲未動。
這是有多困啊?
他的頭半扣在枕頭上,只能看到半只耳朵,還有一個後腦勺……
曾經不停地告訴自己,什麽也沒有發生,一切如故——可現在苦主現了真身,自己還能假裝多久?
一直不停地對他說,一切不變——可終究還是會變,那又将變成什麽樣?
從前,他從未這樣睡過。讓他轉過頭去,他說:
“對着你,眯着眼也能看見,看你、休息兩不誤!而且你用餘光就能看見我,看我、看書兩不誤!”
這些年,自己便是這樣,正眼看書,餘光看他。只要看書,便會端坐,讓他看到最愛的側顏……
可此刻,餘光裏是一個後腦勺,再美的側顏也無人賞鑒——不,不是無人,不是無心,不是無力——是……無膽嗎?
……
書哲終于醒了,是被膝蓋疼醒的。
壓在身下的胳膊有些麻……腰間還咯着個什麽。
他挪了挪身子,咦,睡覺怎麽還系着皮帶?
他努力地睜開眼——嗯?這枕頭?懷裏這被子?還有這肩上垂下來的毯子?
是醒着的呀!
許書哲,醒醒,再醒醒!
表,自己還戴着表?
他将表舉到眼前,三點……五十二?
是夢……亂七八糟的……還醒不過來了…….不,不是夢!
書哲騰地坐起身,膝蓋又是一陣痛。
他看了看四周——依兒,那邊桌上趴着的是依兒!這是依兒家,老宅。
這回徹底醒了,記憶也都慢慢湧現。
自己在老宅睡了一覺,歷時兩個多小時!
兩個小時,很長。自己只想在這床上躺一會,找尋點兒什麽,捕捉點兒什麽,卻不料竟睡着了,還睡了這麽久。
兩個小時,很短。自己睡得太沉了,沉得仿佛睡了幾年,一個夢都沒做,醒來時還有些時空交錯的感覺。看看表,卻只過了兩個小時。
兩個小時,很累。自己的胳膊都壓麻了。
依兒一直守在這兒嗎?還是老毛病,不知道蓋筆帽,之前去開門沒蓋,現在睡着了也沒蓋。胳膊枕在頭下,筆還拿在手裏,總以為埋頭想一下可以繼續寫,又總是不經意地睡過去……
她什麽都沒有變,連這身臭毛病都沒有改,依然虛張聲勢,依然口是心非,依然謀害親……
書哲扭身下床,腳落地的瞬間,膝蓋又是一陣脹痛。
他雙手撐在腿間,前傾着上身,湊得近些,可以更仔細地打量這張臉。
應該沒有吃過太多的苦、遭太大的罪。這張臉依然這麽瓷白、清秀、精致,眼角唇邊隐約有些細紋,看走向都是笑出來的。
可你笑什麽呢?
你依然用這個姿勢趴着,但睜開眼床邊沒人,你還笑嗎?
笑,的确還笑,睜開眼便笑——可今天床邊有人,真的有人,有真的人。書哲一如從前,頭枕在臂彎裏,側身躺在床邊,正半夢半醒地對着她笑。
依兒坐起身,放下筆,又轉過身,一邊活動肩臂一邊說:
“看來你是真困了,沒想到你能睡着,還睡了這麽久。”
書哲懶懶地坐起身,扭頭看着床上的被子和毯子說:
“你的被子舒服……催眠……不困也能睡三天!”
依兒笑着瞥了他一眼,起身離開了。
書哲扭頭看了看身後的枕頭,靠裏的那一半已經被他壓得變了形。他站起身,将枕頭抖了抖,放平,又拍了兩下。
被子、毯子也都疊好,摞在一起——看你還舍不舍得換掉?
書哲坐到桌前,翻看着桌上的書稿。
怎麽這麽多處修改?這作者交的是初稿嗎?
依兒端了杯水過來遞給書哲,“這會兒該渴了吧?”
書哲一口氣将水喝完,依兒将杯子放到床頭的櫃子上。
“你這工作也太辛苦了吧?這稿子的質量太差了!”書哲指着桌上的書稿說。
“不辛苦。我接的稿子都是不急的,可以慢慢做。這種質量的稿子也是頭一次接,并不常見……有幫忙的成分,不過稿費高很多。”
“你這裏就是修房子的費用高些,我回來了,以後房子都由我來修,你就不用那麽辛苦了,喜歡的書稿繼續做,不喜歡的拒掉!”
依兒笑着看了他一眼,垂下眼應道:
“好!你盡管奔波勞苦,我就負責養尊處優!”
“你得好好養身體……多休息……”
“嗯。”依兒擡眼看着他,調皮地說:
“還有什麽要交待的?”
“……嗯……暫時沒有了。”
“沒有了是吧?”依兒撲閃了一下睫毛,“洗洗臉吧,這樣子回去,還以為我怎麽你了呢!”
“哦?”書哲摸了摸自己的臉,“很髒嗎?”
“很花!”依兒笑着往堂屋走。
水已經倒好了,書哲看了看鏡中的自己,臉沒有花,只是略微有些萎靡和壓痕。
洗完臉,梳了梳頭,依兒又繞着書哲檢查了一圈,點着頭說:
“嗯,還行,不像傷病員!”
“嗯。”書哲沮喪地垂下頭,“是不是要下逐客令了?”
依兒低頭笑了笑說:
“心有靈犀,我可以省一句了。”
“來你這一趟,連口飯都沒吃上!”
“晚飯回家吃!”依兒意味深長地看着他,特別加重了“家”的語氣。
“……嗯……我懂……那你吃什麽?”
“今天是清粥,青菜。”
“……你一個人也要吃好。”
“嗯,放心吧!”
書哲垂着頭,磨磨蹭蹭地往外走。
“最近雜事多,心不靜,你開車慢一點,專心一些。”依兒輕聲地囑咐道。
“嗯。”白睡了那兩個小時,現在這兩條腿便如灌了鉛一般沉重,書哲輕聲嘆了口氣。
“又嘆氣!”依兒輕聲嗔怪道:
“你有車,來去方便,只要有空,每天都可以來!”
書哲聞言有了悅色,忍着笑小聲問:
“我每天都可以來?”
“可以!但你不用工作嗎?還想讓我養尊處優,拿什麽養?坐吃山空啊?”
“不會!我肯定工作在先,有空才來看你!”
“嗯。”
邁出院門,書哲的腳步輕快了許多。
依兒倚着院門,和夕陽一起,追随着書哲的汽車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