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交心

交心

老宅。

此刻陽光正好,依兒站在晾曬的床單前一段一段地将床單扯平。子傑新買的這個布料真好,摸着舒服,下水不硬,晾着愛幹,唯一的缺點就是出皺,每次晾到半幹不幹的時候需要用手扯一扯。

昨天下午,書哲雖然只睡了兩個小時,可枕頭上、被子上還是留下了他的味道。

昨晚,依兒學着書哲的姿勢在他趴過的地方趴了一整宿,卻沒怎麽睡着——這種姿勢,他怎麽可以睡那麽久?

天蒙蒙亮,依兒便坐了起來,扭了扭壓得發酸的肩膀,看着那被壓扁了一側的枕頭苦笑不已。笑着笑着,她又俯下腰,将整張臉結結實實地伏在枕頭的凹陷處,塌低的後背一起一伏……

窗外傳來了幾聲鳥鳴,喚醒了剛剛沉入夢鄉的依兒。她撐起上身,順手拉過枕頭,和被子一起摟在懷裏,埋下頭,繼續在夢鄉的邊緣徘徊……

鳥兒的叫聲此起彼伏,依兒徹底被喚醒了。她将枕頭立在牆邊,扭身靠在牆上,蜷縮着雙腿,摟着被子發呆……

等她回過神來,天已大亮。陽光透過窗棂,在門邊的油畫上投上一抹亮色。

她揉捏着懷裏的被子,緩緩地将臉埋進去,深埋……

她聳着肩深深地呼吸,深吸……

她用力地抱緊被子,深擁……

再擡起頭,只稍稍怔了一小會兒,她便将被子揚到一邊,伸開雙腿,雙臂用力撐起身子,麻利痛快地下到地上。

來不及換衣服,先幹淨利落地将被單拆下,連同枕套和床單一起,通通按到洗衣盆中。

舀上滿滿一盆水,傾倒而下,水花四濺,直至淹沒……

此刻,床單、被單都扯平了,迎着光,湊到床單前深吸一口氣,聞一聞,只有淡淡的洗衣皂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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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前的椅子上曬着枕頭,椅背上搭着被子。伏上去聞一聞,已經有日光的味道了。

依兒将枕頭和被子翻了個面,又滿意地拍了拍被子。正要回屋,卻聽見門口傳來叩門的聲音——陌生的叩門聲。

依兒沒動,靜靜地聽着。

門環又響了三聲。

“來了。”依兒輕聲地應道,手指撥弄着布單走到門邊,扭開門鎖,将門拉開一條縫。

是靜雅。

靜雅微笑着喚了一聲:

“依兒。”

依兒怔了一下,沖靜雅點了一下頭,目光向側面瞥掃了一眼。

“只有我自己,我是自己來的。”靜雅笑着補充道。

依兒微微點了下頭,将門拉開,迎靜雅進門。

“哎呀!洗了這麽多的單子!”

依兒在關門,靜雅自言自語道。

“天氣好,就都洗了。”依兒走到靜雅身旁,扯着她的袖口說:

“進屋坐吧。”

“嗯。”靜雅跟在依兒身後,路過被單時放慢了腳步,細細地打量了兩眼,才又加快腳步跟着依兒進屋。

西屋,依兒伸手示意靜雅坐在窗前靠門側的凳子上,自己則倒了兩杯水,一杯給靜雅,一杯自己端着,坐到了對面。

“依兒,”靜雅扭頭看向窗外,“你那外面晾着的是床單吧?”

“嗯,還有被單。”

“我看挺薄挺軟的,是什麽料子啊?”

“……是……棉布吧,機器織的,子傑嫌我那手織布不好洗,就買了這種。”

“……哦……這孩子還真是貼心,男孩子能懂這些可真不容易。我家那歡兒,還是女兒家呢,也沒有他這份細心……對了,聽書哲說,他還把你的菜園收拾得跟花園一樣。”

“是……小孩子貪玩……靜雅,”依兒擡起眼,定定地看着靜雅,“我就叫你靜雅,行嗎?”

“……呃……行啊!”靜雅眉頭一挑,笑着說:

“叫什麽都沒關系,随你的習慣。不過,你也得有個思想準備……我那個女兒沒大沒小的,對我和書哲也常常直呼其名,偶爾還取個外號或者代號什麽的……估計對你也不會例外!”

依兒垂目笑笑,眼波流轉,想到初見那次,歡兒在門口叫她“姐姐”。

“靜雅,現在天氣正好,你要不要去菜園看看?”依兒用手指了下後院。

“要看,要看!走,現在就去,我想知道你的菜園到底長什麽樣!”靜雅站起身,将包放在桌上,拉起依兒便往外走。

手依然那麽冰,冰得人透心涼。

從晾衣繩下鑽過時,靜雅又瞟了一眼床單。

盡管聽過書哲的介紹,但真正見識了菜園的精致,靜雅還是頗為吃驚。

“你這哪裏是在種菜?分明是在消遣!”靜雅松開依兒的手,彎下腰撫摸着花生黑綠圓潤的葉子。

“是消遣,也是生活。這園子裏的菜,差不多就夠吃了,有些還可以曬成幹菜留到冬天和開春吃。”

“哎呀,我們現在住的宅子足夠大,只不過是臨時租的,不适合折騰。等将來買了自己的宅子,我也要弄一片菜園,到時候你幫我規劃。”

靜雅踩着田埂,一直走到園子盡頭,拍着瓦罐說:

“罐子也要,還要多擺幾個,立着的存水,躺着的種菜。”

依兒笑道:

“這個瓦罐是廢物利用,按你說的就得花錢買新的了!”

“為了園子好看我豁出去了!”靜雅也笑。

要說靜雅是真的厲害,園子裏的菜她都認得,一樣一樣地點得清清楚楚,毫不含糊。就連牆角長着的一棵野菜都沒逃過她的眼睛。

“依兒,”她把旁邊的菜扒了扒,給那株野菜透光透氣,“這棵是蒲公英,清熱解毒的,好好養着,着急上火了吃一點兒,特管用!”

依兒交手站在園邊,看着靜雅笑着,應着。

“我非得弄這麽一個園子不可,真是太好了!”靜雅一邊往外走,一邊用手背拭着額角的汗,“等不及買新宅子了,我回去就找人,先弄幾個罐子把菜種上!”

依兒只管站着笑,若按書哲先前的說法,靜雅這股熱乎勁兒不等到家就得涼了。

回屋洗完了手,靜雅從包中翻出手帕,繼續擦拭額角滲出的汗。

“依兒,你穿這麽多都沒見出汗呢?”

“我沒覺得熱。”

“真是挺怪的,天這麽熱,你又穿了那麽多,可手卻還那麽涼。有沒有去醫院檢查一下?”

“大夫說了,就是體寒。”

“那得調理呀,體寒可不行,歲數大了該添毛病了。”

“已經在調了……大夫開了一些藥,飲食也很注意。但調理是慢功夫,急不來。”

“是,但越是慢越得堅持。以後要是遇到好的大夫,我再帶你去看看……對了,”靜雅扭頭看向窗外,“這種布料不能暴曬,幹了就趕緊收回來吧。”

“哦?”依兒朝窗外看了看,“子傑沒說,我也不知道……還好只曬了兩三次。”

“曬久了掉色不說,容易壞……走,我幫你收。”

說完兩人一前一後地來到院中。摸了摸床單,果然幹了。

也沒用往屋裏抱,兩個人一人一邊,就着晾衣繩直接就把兩條單子疊了起來,最後連着被子、枕頭一并抱回了屋。

依兒的床上已經換上了新的床單,一樣的材質,但顏色卻是灰綠色,看上去很清爽。

依兒将洗好的單子放入衣櫃,靜雅則幫依兒裝好枕套。再想幫她把被單縫好,依兒則婉拒了。

兩個人坐到窗前休息,靜雅的視線則停留在書桌上。

上次進來心裏各種狐疑,也沒太留意書桌。現在細細看去,才發現這書桌上竟擺了這麽多書,還平攤着一些。

“聽書哲說,你在做編輯的工作。”

“嗯,也有一些是校對。”

“書念得多就是有本事,不用到處奔波就可以掙錢。”

“也是辛苦錢,一個字一個字地看,漏一個也不好。”

“唉!幹什麽都不容易!不過,咱不用太辛苦,就只當有個事做。我剛回來,等忙完了家裏,還得弄個店,總在家裏待着晨昏不分的,老得快,到時候你也可以經常到店裏轉轉……”

一說起生意,靜雅興致很濃,可沒說幾句便意識到,眼前坐着的也是一頭牛,完全聽不進去。

低頭看看表,這時間過得真快,沒幹什麽,也沒聊上什麽,都已經近午了。

早晨書哲還特意囑咐了一句,依兒不去外面吃飯,自己做飯好像也就只會炒幾個青菜。

其實,初次來家裏探訪,又是這麽個關系,會不會做也不适合留下吃飯。

又随便聊了幾句,靜雅推說下午約了歡兒去看面試的報館便起身告辭。

臨行,靜雅從包裏抽出一個精致的木盒,盒子裏是三方絹帕。這是書哲某次出差買給她的,一直沒有機會用。見過依兒以後,她有幸邂逅了當年書哲遇見這盒絹帕時的悸動。

臨別,靜雅拉着依兒的手,誠懇地說:

“這盒絹帕是很久以前書哲買給我的,但顯然你用更合适。帕子嘛,我一個人就能做主,轉贈給你,物盡其用。至于人,我也明白你此刻的心意,這些天跟書哲也聊了很多。雖然我和歡兒仍然有些激進的想法,但眼下權且遵重你們的選擇,大家随緣。

“但有些話我必須親口告訴你,也只講這一次,你別嫌煩。

“生逢亂世,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我們已經失去了太多,能改變的也非常有限。但總還有一些東西可以堅守,可以争取。

“你與他的愛情,我與他的親情,雖經風雨,不曾改變。未來,這一切也都不會變。過去的這二十年裏,他對我關懷倍至,但卻心如止水;他也會對我開懷大笑,但那笑意卻通透無邪。我對他也是一樣——我們都有自己的摯愛,不管在與不在,是生是死,那份情都無法改變,也無需改變……”

送至門口,依兒請她下次來時帶上歡兒,自己則倚着門,目送靜雅消失在拐角……

坐到人力車上,靜雅忽然意識到,依兒竟沒有問過她早晨是怎麽來的,現在又怎麽走。

回想過去待在一起的兩個多小時裏,依兒好像也沒有問過她什麽問題,一直都是自己在說,自己在問。

大概,這種一個人唱獨角戲的感覺,也是書哲最為郁悶的地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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