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水花

水花

輕車熟路了,爺倆的車沿着後街走,然後左轉、再左轉一直開到老宅門前,停車時發現老宅的門居然是開着的。

下車後往裏走,從河邊到老宅門口的路面上有一溜兒水印。

書哲低聲對歡兒說:

“你所謂的大小護衛可能在這兒。”

“啊?為什麽?”

“門開着,再看這地上的水印,一定是去河邊提水留下的。”

“哦?提水幹什麽?”

“給菜園子澆水呀。”

爺倆也沒敲門,聊着天就進了院。沒走幾步,就見房側的過道裏跑出一個人——子傑。

子傑沖書哲點了下頭,笑着說:

“叔叔好!”

說完又沖身後的歡兒點頭笑笑。

歡兒回以點頭笑笑,但她的笑不止是禮儀性的。

子傑今天這身打扮跟之前兩次所見大不相同——上身穿一件白色的短袖背心,下面穿一條灰色的運動褲還卷起了褲腳,腳穿一雙布鞋。

這打扮跟今天的天氣倒是極搭——陽光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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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哲徑直走了過去,指着後園說:

“子傑這麽早就開始提水啦?”

“要趕在太陽升起來之前把菜澆完,就剩一點兒了。”

“依……依兒……”書哲這個稱謂的問題還是沒有徹底解決。

“在園子裏。”子傑快速地解救了他,轉身便引導他們往後園走。

依兒站在西側靠裏的田埂上,手裏端着一個小水瓢,正看向這邊。

她今天沒穿毛衣,只着一件藕色中衫,袖口還卷起一層。下面是灰色的褲子,略顯肥大。兩根松散的辮子垂在胸前,左側鬓角的發絲還掉出來一縷。

有可能是看見了歡兒,她一時有些驚訝,怔在那裏,繃了繃嘴唇,只是笑笑。

未等書哲說話,歡兒上前一步,搶先開口道:

“依兒姑姑好,我是歡兒!”

子傑正往菜地裏走,聞言斜眼瞟了歡兒一眼。正巧歡兒也在斜眼看他,子傑趕緊收回目光看向依兒。

依兒垂眸笑笑,沖歡兒點了點頭。

“姑姑,我來幫您澆菜!”說着歡兒将點心和背包推到書哲懷裏,邁步要進菜地。

“不行!”依兒趕忙擺手,“這裏面又是水又是泥的,會弄髒衣服!”

“我不怕,髒了回家洗!”說着,歡兒便已沖到依兒身旁,一手奪過依兒手中的瓢,一手抓着依兒的胳膊将她往外拉,“您陪爸爸聊天去吧,讓我玩兒會兒!”

依兒被歡兒拉出菜地,無奈地看着書哲。

書哲扭開頭笑笑,然後扯了下依兒的衣袖說:

“讓她玩兒吧,新鮮!我們進屋去。”說完用手背帶了一下依兒的腰,又轉頭沖子傑點了下頭。

依兒轉回身對子傑說:

“子傑,那你教教她。”

目送兩位老人家離開,歡兒站在剛才依兒站着的地方,學着依兒的樣子端着水瓢發呆,嘴裏小聲地嘟囔了一句:

“一激動又忘記拍照了!”

擡頭看看隔着兩塊地專注澆水的子傑,歡兒頗為不解,歪着頭問:

“哎,你那是在澆水嗎,拿着個水瓢在菜地裏劃‘Z’字?用桶直接倒多快呀?”

“我也在玩兒!”說着,子傑拎着水桶從最北端的田埂上繞過來,跟她換了一下桶,轉身拎着水多的桶回到之前的位置繼續畫“Z”字。

歡兒擡了一下手中的瓢,将水揚了出去。彎下腰又舀了半瓢水,起身看着子傑,“你的玉老師讓你教我!”

“一直在教!”

“可你把我的水拿走了!”

“你姑姑的重點就是怕你把水玩壞!”

“……哈哈……我姑姑……呵呵……我姑姑……從你嘴裏說出來,我怎麽就聽着……有那麽一點酸呢?”歡兒說着又一擡手,将半瓢水揚起一人多高。

不知是濺的還是被風吹的,有一些水珠落到了子傑身上,他扭頭瞪了歡兒一眼。

歡兒自己也被淋到了,驚得縮了一下脖子,然後咯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子傑已澆完了先前那片地,又将桶中剩餘的水倒入田裏。

他走到歡兒身邊,俯身将這桶裏的水也倒在田裏,然後起身問歡兒:

“去河邊提水,要學嗎?”

“要!”歡兒随口即應,卻邊走邊問:

“可是,為什麽不用缸裏的水?”

“缸裏的水留給你姑姑備用。”子傑一手拎着一個桶,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不知怎麽地,一聽子傑說“你姑姑”歡兒就想笑。等她笑夠了才追上子傑,搶過一個桶,大搖大擺地跟在子傑身側。

上次來沒留意,河堤向下有一條一尺寬的石階小路一直通到河裏。歡兒跟在子傑身後一級一級小心地走到河邊。

子傑将桶側扣到水中,再提起時便有多半桶水。

歡兒将自己手中的桶遞給子傑,子傑又提起多半桶水,轉身将水倒入先前的桶至九分滿。然後将半桶水交到歡兒手上,“這個給你。”

“我也要裝滿!”歡兒不甘示弱。

“一桶半就夠了,實在想拎,這桶給你。”

“不!”領教過子傑的對話風格,歡兒決不逞強,拎起自己那半桶水轉身就往臺階上走。

剛才往外走時只顧着跟子傑較勁,沒有留意屋內的動靜。此時拎着水桶回來,剛好從東屋的窗前經過。只見屋內的兩個人正趴在窗前的桌上奮筆疾書,神情專注,完全無視窗外有人類經過。

什麽情況?

老爸您是來補習功課的嗎?

敢情我在這體驗提水澆田,您在重溫同學少年呀?

這老宅的時空,怎的突然恍惚了?

回到菜園,歡兒如同被施了咒一樣,沒再花樣灑水,而是跟子傑一樣,舉着小水瓢,在菜地上默默地畫着“Z”字。

清澈的水流從瓢裏傾瀉而下,閃着光亮落到綠葉上,有時還會濺起低低的水花。綠葉在水流的沖擊下躲閃翻滾,然後閃着光亮躍起伸展……

半桶水揮盡,歡兒卻沒有盡興。與子傑彙合時又從他的桶裏了兩次,揮腕運瓢,細細體會水與葉交互間的光影律動。

桶裏最後的一點水子傑沒有直接倒在田裏,而是提起桶,将水倒進歡兒的瓢裏,讓她在已澆過的菜上又揮灑了一次……

水都灑完了,子傑将兩個空桶整齊的放在檐下,又将小水瓢挂在牆上。

歡兒比着子傑的樣子挂起了水瓢,再看這挂了一牆的各種工具,除了剪刀,她都不太認識。但陌生不妨礙喜歡,這些小工具也太可愛了吧,說是玩具也不為過,難怪媽媽回去嚷着要弄菜園。

路過東屋時,歡兒趴在北窗的一角偷偷地往屋裏瞄。屋內的兩位好學生還在窗前——依兒還在奮筆疾書,爸爸則捧着一本書專注閱看,估計早忘了還有個女兒遺落菜園。

走到房子側面的過道時,子傑轉身問歡兒:

“中午,你們在這吃飯嗎?”

“啊?吃——飯?”此刻,歡兒才意識到,從河邊回來,他們倆這是第一次說話。

“是啊,十點多了,如果吃飯現在就得準備了。”子傑淡然地看着她。

“……吃……”歡兒有些遲疑,出門前忘做這個預案了,爸爸是怎麽想的呢?

屋裏那個爸爸,看現在這勁頭,就算晚飯不吃,他也無所謂。可是農夫,不,園丁餓不起呀!

“吃!”歡兒幹脆地答道:

“附近哪家館子比較好?今天讓我爸請客!”

“你姑姑她……不去外面吃飯。”

“為什麽?這麽多人她還不敢嗎?”

“不敢?”子傑愣了一下。

上次書哲問起,他推說不知道。但他心裏其實是有答案的,只是不便當着書哲說。

他一直以為,依兒不去外面吃飯,是不喜歡與外人接觸,不喜歡外面的熱鬧。所以,剛剛歡兒的這個說法,一下子刺到了他。

“你為什麽覺得她是不敢?”子傑微微蹙起了眉。

“還能有什麽原因呢?爸爸說過,她吃外面買的東西,所以肯定不是潔癖……其實很好理解,一個孤女,經常進出,必定容易遭遇潑皮、惡霸、色鬼什麽的,憑添麻煩。而在外面吃飯又不是一件必要的事情,當然能免則免了。”

子傑半眯着眼審視歡兒,她說得如此輕巧流暢,可自己卻從來沒有想過這一層。

僅僅是缺乏一種女性的視角嗎?

不,不是。

在他的認知裏,依兒的世界沒有“不敢”。

孤身一人住在鬼宅裏怡然自得——她連鬼都不怕,還能怕什麽?

甚至,她連死都不怕……

“我……沒想過。”子傑回過神,收回了目光,“不過以後再試吧,她最近有些焦慮,今天還是我去外面買回來。”

“買回來?那我也去!”

“不用,我自己去就行。”

“……那你覺得,把我留在家裏的意義是什麽呢?”歡兒滿臉的委屈。

“哦……”子傑扭頭笑了笑,“不怕累你就跟着,正好認認路。”

二人走到屋前窗角,恰聽那兩位好學生似在聊天。

依兒正在感慨:

“塵世白駒過隙,人情蒼狗浮雲。”

糟了,氣氛不妙!二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站定。

“沒錯,”書哲低聲應道:

“這是宋代吳儆的《山色不随春老》。後面一句說得很好——‘不須計較謾勞神,且恁随緣任連。’”

子傑與歡兒面面相觑,抿着嘴摒住息各自揣摩聖意。

只聽依兒又說:

“所以,他既說‘蒼狗浮雲’一說出自這句‘蒼狗浮雲,平日慣開青眼’,那這一句的時間必定更早。”

歡兒皺了下眉,狐疑地盯着子傑。子傑唇角微勾,垂下了眼眸。

依兒繼續說:

“可我并未在唐宋的詩詞中見過此句。”

“我倒見過,”又是書哲,“但不記得年代和出處了,好像是崖刻,很長,隐約記得‘蒼狗浮雲’和‘青眼’,還有最後一句‘怪先生來晚’。”

“呵呵,怪先生來晚……”依兒輕聲笑笑,“你都記下吧,一并幫我查查。”

歡兒輕抒了一口氣,白了子傑一眼,邁步出現在窗前。

“爸爸、姑姑,我跟子傑準備出去買午飯,你們有什麽特殊的需求嗎?”

“午飯?”書哲還沉漫在熱烈的研學氛圍中,“該吃午飯了嗎?”

“該買午飯了。”歡兒點着頭認真地予以糾正。

“哦……依兒,你想吃什麽?”書哲轉頭看向依兒。

依兒看了看書哲,對着歡兒說:

“歡兒你定。”

“……哦,好呀姑姑!那我跟子傑就看着買了哦!”

依兒又看了看歡兒身後的子傑,輕聲說:

“把外衣穿上吧……還有鞋子,也濕了吧?”

子傑“嗯”了一聲,跑向西屋取外衣,麻利地換了鞋子。

歡兒趕緊問書哲:

“爸爸,我的包呢?”

“包?在那屋桌子上。”說完起身去幫歡兒拿包。

歡兒則一溜小跑沖進了西屋,搶在書哲前面抓過包,跟在子傑身後出了門。

書哲站在堂屋的中間,看着兩個孩子的背影發了會兒呆。轉頭看看桌前坐着的依兒,她正托着下颏靜靜地看着窗外。

不知,她此刻所想可與自己相通?

“依兒,歇一會兒吧,喝點水。”書哲邊說邊走進西屋,倒了兩杯水。

扭頭看了一眼,依兒跟了過來。

書哲解開一包點心的繩子,打開了紙包。

“來看看,這個點心你可不可以吃,歡兒買的新式點心。”

依兒倚在桌邊,看到點心時眉眼一揚,唇角微勾——居然和子傑買的一樣——哦,有的不一樣。

書哲見狀,欣喜地問:

“可以吃,是嗎?”

“可以的,子傑買過。”說着,依兒選了一塊遞給書哲,“我喜歡這種,有點糯。”

書哲接過點心放到嘴裏,品了品說:

“嗯,還很細膩。”

依兒自己也選了一塊相同的,放到嘴邊咬了一口,細細品味。

書哲坐在對窗的位置,喝了幾口水,然後擡頭看着依兒問:

“子傑這孩子體貼穩重,既有朝氣,又很成熟,真是難得……他多大了?”

“嗯?”依兒剛把點心放到嘴邊,又拿開,“這個……他沒說過。”

“哦……看着……比歡兒大不了多少,卻比歡兒成熟多了。”

“嗯。”

“他是哪裏人呀?”

“哪裏?”依兒眨了眨眼,然後搖了搖頭,“不知道……不是這裏人。”

“那他家裏都有些什麽人呢?”問完這句書哲就後悔了——顯然,這個問題的難度遠超前兩個。

“……人?”依兒思索着,慢慢地坐了下來,“他母親跟我很像……但是……兩年,哦,三年前就去世了。”

“那……其他人呢?”依兒的答案超出預期,令書哲又滋生出點點期待。

“其他……”依兒搖了搖頭,“他沒說過。”

書哲輕輕地嘆了口氣,視線投向了窗外。

不奇怪。

按重逢後兩人的相處來看,三年後,依兒對于自己的曾經以及身邊人,應該也是一問一搖頭——你不說,她不問;你說了,她也未必記下。

這樣看來,依兒倒不像是刻意疏離自己。對于身邊這個最親近的人,她也不過如此。

可是依兒,從前的你不是這樣,你究竟是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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