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畫魂

畫魂

幾度錯失良機,連續兩個周末,歡兒勉強擠出一個上午和一個下午,強令書哲按她的時間探訪依兒,才算把老宅想拍的景物都拍到。美中不足的是老宅的女主人死活不肯出鏡,背影都不行。

照片沖洗出來了,歡兒在桌邊整理底片。靜雅則坐在床邊,按位置将照片一一排好,鋪了小半張床。

“這老宅讓你拍得太美了!古樸的青磚黛瓦加持了光的煊染,增添了無窮的韻味……你這張院門拍得尤其精妙,是怎麽想到從這個角度取景的?這院門半遮半掩,景致內外錯落,真是絕了!”

“初訪老宅那天無意中撞見的,美中不足——缺了個絕色的古韻美人!”歡兒将底片一條一條地插到相冊中。

“依兒,是吧?”

“……依兒?”歡兒一愣,“……您會想到依兒?”

“豈止想到依兒這個人,就連她半倚門扉的那個神情我都想得到!”

“……半倚門扉……凝神樹下……流連花前……依兒!是依兒!原來是依兒!”歡兒用力地拍了下桌子,站起身,“一定是依兒!”

“你幹什麽呀?桌子都拍碎啦!依兒怎麽了?”靜雅起身走了過來。

歡兒皺眉看着靜雅,腦中飛快地閃過一幅幅油畫。子傑的那些畫,那些大量留白的畫,那些将留白放在畫面核心位置的畫,如果加上依兒……如果依兒置身其中……

“媽媽,我到現在才看懂子傑家裏的那些畫,那些畫裏全是依兒!”歡兒抓着靜雅的胳膊,聲音裏莫名地夾雜着些許哭腔。

對于這項重大發現,她該洋洋得意、欣喜若狂才對。可此刻,她只覺得心裏酸酸的,隐約還有一點兒苦。

“你說什麽子傑的畫呀?子傑的畫怎麽了?”

“我跟您說過,子傑有一屋子的畫,滿牆都是,得有二十幾幅……”

“嗯……說過……你爸也聽着了……我還說怎麽不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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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賣給誰呀?那些畫上畫的都是老宅,各個季節、各種視角的……”

“這個你沒說過。”

“不是擔心爸爸睡不着覺嗎?他畫那麽多老宅,居心何在?爸爸肯定覺得奇怪呀!”

“我也覺得奇怪。”

“但這還不是最奇怪的。您知道嗎?他那些畫,好多都有大量的留白,而且留白還在畫面最核心的位置……之前我一直沒想明白,但剛才聽您提到依兒半倚門扉,我才突然意識到——他的那些畫,如果加上依兒,瞬間有了靈魂,美輪美奂,太完美了!”

“……可他,為什麽沒有畫上去?”

“這就是問題嘛!想必是有什麽不能宣之于口,不宜躍然紙上的心思!”歡兒松開手,洩氣地坐了下去,繼續皺着眉思考。

靜雅長長地吸了一口氣,身子靠着桌子,一只手搭在歡兒頭頂,輕輕地搓了搓。

“歡兒,跟媽說說,你是不是喜歡上子傑了?”

“沒有……不知道!”歡兒輕聲地嘟囔了一句。

“不——知——道!那可慘了!看來我女兒是要真真正正地戀愛了,呵呵!”

“媽媽,您能不能別幸災樂禍?人家心裏煩着呢!”

“呵呵……媽不是幸災樂禍……媽是替你高興!”靜雅轉過身,半坐在桌子上,“以前,媽總說你談的不是戀愛——跟小文談的是少女的驕傲,跟傑西談的是長女的責任……他們并不是令你心動的人……”

“他也不是……普普通通,平平無奇……他身上沒有令我心動的東西!”

“是,只有令我們手動、心煩的東西——記得下次拍桌子別用那麽大的力,又沒心動,拍碎了桌子亦或震傷了手腕可就虧大了!”

說完,靜雅欠身坐回到床邊,繼續翻看照片。

歡兒氣呼呼地看着窗外,看了許久才轉過身。

“媽媽,您是因為心動而戀愛的嗎?”

“我?”靜雅擡頭看了看歡兒,又将視線移回照片,“應該不是……跟書哲,直接就結婚了,之後更多的是關愛,連戀愛都算不上;跟書承,從小一起長大,一直就那麽好,自然而然地相伴、相知,還不知心動為何物時就已聯了姻,靜待成婚,然後相親相愛一輩子……呵呵……一輩子……”

靜雅嘆了口氣,将頭扭向床裏,快速地眨了眨眼。

歡兒倚着桌沿,用手臂撐着頭,默默地看着靜雅。

過了一會兒,靜雅回過頭,目光又落到照片上。歡兒坐直了身子接着問:

“媽媽,那您怎麽知道心動是什麽樣的感覺呢?”

“我不知道。”靜雅幽幽地答道:

“但我見過……你爸,心動的樣子。”

歡兒好奇地歪了歪頭,靜雅放下手中的照片,目光投向窗外。

“那一次,他從學校回來,整個人都散發着光。眼角唇角一直往上翹,原本清澈但木讷的眼神中憑添了許多莫名的柔情和靈氣。

“我跟書承逗他,他便半推半就地講起了依兒。當他講起依兒的時候,這個小弟突然變得特別的陌生……不對,應該說是新鮮,新鮮得從未見過……他的興奮、喜悅、驕傲、羞澀甚至打動了我們。我跟書承還感慨了半天,為什麽我們沒有這樣的感受——相比之下,我們更像老夫老妻了……”

“你們從小在一起,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早沒了那種新鮮勁兒!”

“或許吧,這麽多年過去了,我想到書承時更多的是思念,但心裏很踏實;而他想到依兒時更多的是牽念,內心滿是悸動……”

“悸——動。”歡兒繃着嘴唇,細細品味着“悸動”兩個字的內涵。

“實話跟你說吧,其實我早就有所察覺,只是沒想點破。你們老許家這副眉眼,我也揣磨半生了,還有什麽心事看不出來?”

“那您為什麽不點破?”

“這小子還是有些特殊嘛,點破了怕你見到他尴尬。”

“現在怎麽不怕我尴尬了?”

“你都拍桌子了,尴尬就得靠後啦!”

“……我拍桌子……主要是震驚,沒別的意思。”

“是,我也很震驚——如果你說的是真的。”

“這有什麽真不真的,事實就在那裏,只不過我剛剛發現而已。”

“事實……嗯,有機會你把那些畫拍下來給我們看看……不,先給我看吧。”

“還不知道他讓不讓拍呢。”

“不讓拍就說明有問題……算了,先不說這個,回正題——我今天之所以點破這件事,就是想讓你認真的思考一下——你對他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情感?”

“說了不知道嘛!”

“唉,不知道……所以要你認真思考,別糊裏糊塗越陷越深!”

“……不會的……我對他沒那麽大的興趣。之前就是好奇心作祟,總想看透他,想知道他為什麽對依兒那麽上心。”

“真要是這樣當然好,以後不琢磨他也就是了。現在,你爸爸那邊遵從依兒‘一切不變’的意願,順其自然。我們也先靜觀其變,只需和他一道護依兒周全。至于那個子傑為什麽對依兒那麽上心,我們只需甄別他是否真心即可。”

“……知道了……反正爸爸和依兒的事暫時擱置,以後我也不琢磨了。”

靜雅擡眼瞥了歡兒一眼,沒有繼續表态。

又逢周末,歡兒在老宅開辦了照片展,将老宅內外的照片悉數展出。

書哲和依兒欣賞照片時,歡兒勾出子傑,借勢提出想去他家拍油畫。

子傑略有遲疑,但還是欣然應允。

牆上的畫沒有什麽變化,但正中間的畫架上是一幅新作,剛剛完成了素描。畫面的主體是老宅的房子,左側是棗樹的樹冠,右側是過道和院牆。

這幅畫……他畫的可是“琴瑟在禦,莫不靜好”那一幕?

在這幅畫裏,他會畫上人物嗎?

目前還沒有,窗內仍是空白。

但在這幅良辰美景中,窗內有兩個人物。

窗外,還有兩個。

但這只是自己腦海中的畫面。

在子傑的腦海中,一定有着若幹版本的畫面——沒人的,一人的,兩人的……

所以,他的那些畫……

歡兒又将視線停駐在牆上,那些有着大片留白的畫作,倘若爸爸抑或媽媽見了,留白處就不一定是依兒——可能是奶奶、爺爺、許書承,甚至還有彼此……看了這些畫,所有擁有老宅記憶的人都會有自己的再創作……

“怎麽了,光線不行?”子傑開完窗,端了兩杯水過來。

“哦,沒有。就是……上次沒太留意,剛剛才發現,你這畫的好像都是老宅啊?”

子傑将水放到窗前的桌子上,掃了一眼牆上的畫,淡淡地說:

“老宅很快會被拆掉,整條街都會拆。所以,把要緊的畫下來,給你姑姑留點念想……老宅是她的桃花源,也是我的桃花源。”

“老宅要拆?真的假的?”

“真的,很快……應該過不了今年。”

“怎麽沒聽爸爸說過?”

“政府要建商業街,臨河的這排房子都得拆掉。這事兒傳了很久,可能大家都麻木了,但這回是真的。”

“天吶!那不是要了姑姑的命?真不知道離了老宅她會怎樣……她知道了嗎?”

“我沒說過。”

“那得跟她說呀!好讓她有個思想準備!”

“她要準備的東西已然太多,這件事,能拖一天是一天吧!”

“可是……”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畫面留白的事情剛有了點啓示,這又出了拆遷的事——雖不是新發生的,但自己剛剛知道。這件事比留白什麽的要緊多了,得趕緊跟爸爸說。

“我今天就是随便拍拍,如果你說的是真的,将來,我們找專業的攝影師,用專業的設備把你這些畫好好拍一下,然後做成畫冊,這樣将來姑姑看起來就方便得多。對了……我也會再拍一些老宅的日常,多給她留下一些記憶吧!”

“嗯,好主意!”子傑暖暖地笑笑,“有了你們的關照,你姑姑更不會有事了!”

“嗯!”歡兒一邊拍照,一邊鄭重地點了點頭。

子傑的卧房裏也挂了幾張油畫,拍照間隙,歡兒特意掃了幾眼床上,床單、被子竟與老宅西屋床上的一樣。

卧房裏也有一張書桌,桌上整齊地排放着很多書。

不過看這書名,歡兒一頭霧水——只有幾本是關于繪畫的,其餘的怎麽都是中醫、心理學方面的?

今天豆子也在家,見子傑這來了客人,便怯怯地圍過來看熱鬧。

這孩子既可愛又懂事,歡兒随手給他抓拍了幾張。

不過看這孩子的神情舉止,呵,怎麽有種超出年齡的老道——竟與某人有些神似!

歡兒不禁覺得好笑,躬着身問:

“豆子,你多大了?”

“十一。”

“十一,還是個小孩子……為什麽不跟同學們玩呢,整天跟在子傑老師身邊?”

“我想成為子傑老師那樣的人……還有玉老師。”

“哦?”

“玉老師說,你想成為什麽樣的人,就跟什麽樣的人在一起。”

“……這樣啊……那子傑老師……是什麽樣的人呢?”

“好人。”

“好人?你知道什麽叫好人?”

“子傑老師那樣的人。”

“……呵呵……那……玉老師呢?玉老師那樣的人,也是好人吧?”

“……玉老師……是強人!”

“強人?”這個答案完全不在歡兒的意識裏,她歪頭盯着豆子,甚至不知如何繼續追問。

“爹說的,”豆子沒有在意她的反應,微揚着頭,眉間微蹙,模仿着大人的口氣,感慨地說:

“一個無依無靠的弱女子愣是活成了這樣,唉,着實令人欽佩!”

“哦!”歡兒竟被豆子拐出了跟他一樣的腔調,也不自覺地蹙起了眉,循着他的目光望去,白白看了個茫然。

拍完照,豆子依然跟在歡兒身後,由衷地贊道:

“姐姐你真的好香啊!比玉老師家的九裏香還要香!”

“小孩兒鼻子挺好使啊!你喜歡這味道?”

“是啊!上次我放學回來,一進院子就聞到了,子傑老師的畫室裏香了好幾天呢,我一聞就知道是姐姐來過了!”

“是嗎?沒想到……”歡兒忽然停住,眨了眨眼,心內怦然一動,不禁咬着牙笑罵道:

“好你個林子傑,原來……你竟是屬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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