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探究

探究

書哲獨自來到院中,院子裏空曠無人。

之前在屋裏、在車裏,後來又到屋裏,空間狹小人多事急,他的神經一直緊繃着,壓抑着,如臨大敵。

此刻歸于寧靜,獨處在這空曠的院子裏,無遮無擋,他的淚水仿佛湍急的洪水終于可以傾瀉而下,潰堤了……

“長庚回話,長庚回話……我的依兒怎麽樣?”

長庚,你辰昏值守,可否知道,我的依兒,到底怎麽了……

擦了擦唇邊的淚水,書晢緩步出了院門。周遭一片寂靜,偶有幾聲蟲鳴蛙叫。

今天恰逢十五,皎皎明月高挂半空,照見的卻是男兒熱淚。

他踱至河邊,水波中隐約映出月影。

可他依然不能縱聲。

耳畔隐約傳來斷斷續續的嗚咽聲,右側不遠處的水邊有個蹲坐着的黑影。

書哲靜立了一會兒,還是悄然退回到院內。

往事不堪追憶,大家也都默契地不去追憶。可它自己卻會跑出來,在你滿心歡喜、毫無戒備的當口跑出來,直沖得人仰馬翻……

書哲在院子裏踱了幾個來回,平複了心境,又回到屋內。

靜雅依然坐在床邊守護着依兒,見他進來,悄聲問:

“聊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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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哲黯然地搖了搖頭,坐到了窗邊的椅子上。

靜雅輕輕地走過來,坐在旁邊的椅子上,輕聲說:

“那個屋裏有張床,你先過去歇歇,我在這守着她。”

“還是你去歇着吧,我去了也是白去。”

“……那我再多陪你一會兒。”

靜雅說完長籲了口氣,又默默地看向床上躺着的依兒。

過了好一會兒,子傑拎着個包袱從外面進來。對着書哲夫婦小聲說:

“若是你們實在不想走,可以輪流到西屋休息。我拿了新的被子過來,你們放心用。”

子傑說完拎着包袱進了西屋,将床上原有的被子挪開,鋪上新的床單和枕巾,又将新被子放到床上。

書哲跟了過來,幫子傑将床單的折角扯平。這被子說是新的,卻與原來的花色沒有二樣,看上去又薄又軟。

“子傑,別忙了,可以聊聊嗎?”

書哲将屋門輕輕帶上,自己坐到了桌邊。

子傑應了一聲,拍了拍衣服,坐到書哲對面,雙腳交叉在凳子下面,雙手握在一起放在腿間,抿着上唇,靜等書哲發問。

“看你剛才給她吃藥的情形,她這個病是不是經常發作?”

“……一年……五六次吧,間隔有長有短。”

“大夫怎麽說?”

“……她不肯去醫院,請了一些大夫來家裏,就說是陰陽兩虛,所以經常會心悸、目眩,甚至出現幻像……之前只知道不能飲茶,卻不知道酒更不能喝……因為平時她也接觸不到酒,所以未曾留意。”

“……看來,今天真是酒的問題……她這個樣子,你以前見過嗎?”

“……哪個樣子?您問的是病,還是病的原因、程度?”

“後者。”

“沒有。”子傑确定地搖了搖頭,“來過這麽多次,不知您有沒有察覺,她可以在回憶、現實和夢境間自由切換,游刃有餘,完全沒有障礙。這是一種疾病,卻也是她活着的一種技能。但是酒可能令她失去控制,導致切換障礙。

“……不知今天的變故是因為回憶,還是夢境……”書哲喃喃自語,他欠了欠身,搓着手瞥了一眼房門,略清了下嗓子,低聲問道:

“我一直忘了問,你……是什麽時侯認識她的?”

“三年前,我來學校就認識了。”

“……可你們……不是同齡人……她又這麽孤僻……怎麽會……”

“呵呵,”子傑微微一笑,伸開了雙腿,輕捶了兩下,上身向後靠在牆上,“她跟家母長得特別像,我父母都不在了,又沒有兄弟姐妹,所以見到她就覺得格外親!”子傑擡起手,用指尖搓了搓鼻翼繼續說:

“她雖然孤僻,但對人卻平和友善,自己也總是笑盈盈的。”

“嗯。”書哲點點頭,沒有接話,示意子傑繼續說下去。

“哦,說我是吧?我就有事沒事粘着她……呵呵,我這個人,臉皮厚,跟誰都自來熟,幾句話就能打得火熱……這個,您應該有體會。更何況,一開始我就告訴她了,她長得像我媽!”

“……還真有那麽像的人啊?你可太幸運了!”

“是很幸運……對了,您沒覺得我跟她也有點像嗎?”子傑認真地問。

書哲被問得一驚。

是,有點像。

豈止有點像?

他不知多少次合不上眼,一閉眼腦中便會浮現那個輪廊,那個夕陽下瞪着眼卻仍令他怦然心動的側顏。

書哲正欲答話,卻聽對面屋裏傳來急促的咳嗽聲。兩個人同時起身,一前一後趕到東屋。

依兒的頭側歪在枕頭上,咳得正兇。靜雅坐在床邊,俯身輕敲着她的後背。

書哲趕到床前,俯身蹲在床邊,只見依兒眉頭緊皺,雙目緊閉,咳得急促。擡頭與靜雅對視,靜雅只是無奈地搖搖頭,繼續輕捶依兒的後背。

書哲扭頭看向身側的子傑,他正焦急難耐地盯着依兒。

書哲站起身,拉了子傑一把,然後退後一步,說:

“還是你來吧!”

子傑遲疑了一下,上前一步擡起依兒的頭,緩緩地将依兒扶坐起來交給靜雅,反手拿過依兒的枕頭豎着撐在依兒胸前,自己則坐在依兒側後方頂着。見依兒仍舊咳嗽不止,只得又探身抓起依兒的手,用拇指按壓着依兒的掌心。

不知是子傑這一番操作有效,還是自己咳得過了那股勁兒,依兒的咳居然止住了。

她軟軟地癱伏在枕頭上,額頭已浸出汗來。

靜雅心疼地幫她擦拭,又将她額頭垂下的發絲掖到耳後。

“我沒事。”依兒氣息微弱地說。

無人應答。

“你們都歇會兒吧。”

她說的是“你們”,可書哲和靜雅卻不敢出聲。

“她只是眩暈睜不開眼,此刻她的頭腦是清醒的。”子傑看着書哲,低聲說。

書哲點了一下頭,仍未出聲。

“靜雅,是我不好……敗了大家的興……這麽好的日子……都讓我攪了……你和書哲……趕緊回去吧……好好休息……明天……還得帶我出去……逛呢。”

依兒的氣息越來越急,聲音也越來越小。

靜雅握住她摟着枕頭的手,連聲寬慰:

“依兒你別急!今天的事誰也不怨,都過去了。現在都聽你的,我們這就回去,但是你也得安心休息,明天好出去玩!”

靜雅又擡起另一只手,兩手合在一起,握着依兒的手。

依兒連連點頭。

靜雅擡眼看了看子傑,又扭頭看了看書哲,輕拍着依兒的手說:

“依兒,那我們就走了,你一定要安心休息,一定啊!”

“一定!”依兒又點了點頭。

靜雅起身看了眼書哲,又扭頭對子傑:

“子傑,那就辛苦你了,我們先走了,明早再過來。”

“好,我送你們。”說着,子傑站起身,将依兒的手送到枕頭旁邊抱好。

“不用送,你看着她吧!”書哲勸阻道。

“她沒事。”

子傑堅持跟着書哲夫婦出了大門,然後壓低了聲音說:

“你們騙不了我,也很難騙得了她。”

書哲驚訝地看了靜雅一眼,沒有接話。

“不管你們什麽時候回來,怎麽回來,車必須開走,因為她會一直聽着。”

書哲與靜雅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應答。

“所以,你們最好真走,也免得我分心。她肯定沒事,若不放心,可以留個號碼,有事我事給你們打電話。”說着,子傑從口袋裏抽出筆,拔去筆帽,“您說,我記手上。”

書哲大腦一片空白——是自己真的老了,還是這世界要變天?怎麽自己竟被一個毛頭小子擺布得毫無招架還手之力?

靜雅見他發呆,自己報了家裏的電話號碼給子傑。

書哲拍了拍子傑的肩膀,苦笑着說:

“好孩子!改天咱倆好好聊聊!今天就聽你的,我們真走,明早再過來。”

“關于明早,她也是騙你們的——她起不來!”

“哼哼!”書哲又是苦笑,“千年的狐貍湊一窩兒了!行啊,還能騙人呢,那我們就真走了,你也抽空休息!”書哲又拍了拍子傑的肩膀,拉着靜雅上車。

心裏記挂着依兒,子傑沒等書哲他們啓動車子便已鎖好門,轉身跑回屋子。

依兒依然伏在枕頭上,整個人軟塌塌的。

“這回他們真能走了,明早再來。”

這時,門外響起了汽車啓動的聲音,然後聲音漸行漸遠……

“你跟他們……說什麽了?”依兒微弱的聲音問。

“我跟他們說,誰也騙不了您!”

依兒沒有吭聲。

“不咳了就躺下吧,坐着還是累。”見依兒沒有反對,子傑過來撤了依兒的枕頭,一手托着依兒,另一只手将枕頭放好,然後緩緩地将她放倒。

依兒用力地皺了下眉,子傑緊緊地握着她的手,直至她的眉心漸漸舒展……

子傑将依兒的被子蓋好,又拭了拭她額角的汗。俯身看了看她頸側的血印,沒有什麽變化。于是關了燈,退出了房間,敞着兩個屋的門。

回到西屋,他又坐回到那把凳子上,伸直了雙腿,仰身靠在牆上,深深地呼了一口氣,雙臂自然垂在體側,閉目養神……

剛剛,安頓她睡下,脈象平和,呼吸均勻。

之前,勸走書哲夫婦,說了好幾個“騙”字……他說改天聊聊……電話,對,號碼還在手上。

子傑直起身,從草稿紙上撕下一條,記下手心裏的號碼,折好,同筆一起放入口袋。

重新坐好,雙手交疊放在腿上,繼續養神。

再之前……聊天,不對,是咳嗽……咳嗽……讓我來……扶她坐起,又止咳……告訴他們她是清醒的……他們答應走……她看了我兩眼。

再之前是聊天了,放被子時他跟過來……床單、被子……他問病,說了心悸、目眩、幻像……茶、酒……他又問起相識……孤僻……像我媽……我……

子傑擡起手,閉目按壓着額頭和太陽穴,深深地吸着氣,又重重地呼出來……

刀!窗臺上有把刀!剛才拎被子進來時……想到刀,子傑立刻站起身,輕手輕腳地開門出去。

刀還在。

子傑輕輕地拿起刀,刀刃在月光下隐隐反着光。

就是這把刀嗎?在她的脖子上留下血印?

這刀刃不長,柳葉大小,可要人命,卻也足夠了。

端詳良久,子傑将刀刃抵在自己頸側同樣的位置,然後閉上眼,身形隐入一座深宅大院。

眼前都是你最親近的人,熱情地挽留你,而你卻掙紮着要走……可是走不了,因為你頭暈,腿軟,還有人阻攔,拉扯……于是你以死相要……

死,于你而言,就這麽尋常嗎?

生命,于你而言,就這麽輕賤嗎?

這世間,于你而言,就這麽涼薄嗎?

每問一句,子傑手中的刀子便加一分力道……可他終究還是怕疼,下不去手……他嘲笑自己懦弱,笑得極其鄙視,鄙視到自己慚愧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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