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昏睡
昏睡
次日,為了替換子傑,書哲夫婦早早地便出了門,路過後街時買了早點。
老宅門前,兩人剛一下車,院門就開了,子傑迎了出來。
“怎麽樣?”書哲急不可待地問。
“挺好的,還睡着。”子傑邊答邊沖靜雅點了下頭,接過她手裏的早點,等着靜雅回身取下兩個包。
掩好門,三個人沒急着往裏走,子傑接着剛才的話繼續說:
“不知是折騰累了,還是藥量大了,昨晚睡得很實,只在三點多醒了一次,不說話,能下地,有點虛。再回到床上,便一直睡到了現在。”
“你能确定她是睡着,而不是……”靜雅不太放心。
“确定。”子傑認真地點了下頭。
“是睡着就好。你熬了一夜,吃些早點就回去補覺吧。今天,我跟你叔叔照看她。”
“嗯。”子傑點頭,“只要能睡就由着她睡……睡到中午也說不定……你們也別熬着,輪流休息……我中午帶飯過來……萬一……如果她醒了,盡量少說話,萬事由着她就好。”
一應事項交待完畢,子傑沒在這吃飯,拿了包燒餅離開了。
西屋的床單上連道壓痕都沒有,書哲喃喃自語道:
“這小子,昨晚這是坐了半宿嗎?”
靜雅站在桌前,打開一包燒餅,拿出一塊遞給書哲,不鹹不淡地說:
“趕緊吃點兒吧,你若在這,得站半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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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哲笑笑,接過餅坐了下來。他嘴裏咬着餅,視線卻仍停留在床上。
“他比我沉穩,不慌不忙,井井有條,像個小大人兒!”
“不用自謙,你在他這個年紀已經頂門立戶了。”靜雅咬着餅,笑着沖書哲揚了揚眉。
書哲苦笑着扭過頭去,伸手拿過兩個杯子,靜雅分別倒上水。
“這孩子論模樣、論心性都沒得挑,就是透着點兒古怪,讓人琢磨不透。”靜雅吹着氣,慢慢地喝了兩口水。
“昨晚聊天,他說他父母都不在了,也沒有兄弟姐妹。”
“若沒有哥哥姐姐,那他父母的年齡不會比我們大太多,怎麽就都沒了呢?”
“我沒心思深問,他就說了這些……還說因為依兒長得像他母親,所以跟她格外親近。”
“有機會跟依兒打聽打聽……”
“哼,她還沒我知道得多呢,一問一搖頭。”
“……唉……那可怎麽辦呢?你那寶貝姑娘平時咋咋呼呼地,可到了這小子面前竟跟你一個德性——不問,就擱心裏悶着!”
“我看歡兒對他沒你說的那麽上心。”
“欲蓋彌彰罷了……只怕她這次是真的動了心!人這一動心啊,就是各種忌憚。”
書哲咽下最後一口餅,捧着水杯蹙起了眉……
日上三杆了,窗外的鳥兒叽叽喳喳地叫個熱鬧,可依兒還沒有醒。
她一直就是這個姿勢,沒動過。整個人平躺着,一手攤在床邊,一手搭在腹上。頭微側,呼吸輕而緩。那氣息仿佛來自某個深遽的空間,遙遠,幽長。此刻,這絲氣息仿佛是她與這世間僅存的一點交互。
書哲有些不寒而栗。
她頸側的割痕已變成深紅色,無礙。
但她心裏的傷到底什麽樣,有多深,有多重?
靜雅說,睡眠也是一種修複和療愈的方式。可訴說和求助不是更有效嗎?她為何偏要自己一力苦撐呢?
書哲向前挪了挪身子,輕輕地伏在床邊,将自己的四個手指一個一個地搭在依兒的手指上。
指腹相觸間,是玉一般的潤,也是玉一般的涼。在潤與涼的觸感中書哲漸漸接收到指腹傳來的律動——那是心跳。自己的心跳重而疾,依兒的心跳輕而緩。
這律動,她也能感受得到吧?
那麽,她與這世間便多了一份交互,生命與生命的交互……
子傑過來時,見靜雅正側卧在西屋的床上休息,便将食盒放在堂屋,然後輕手輕腳地進到卧室。
書哲正伏在床邊,手握着依兒的手,專注地看着依兒。
他覺得依兒知道他在,知道他握着她的手,并源源不斷地給她輸送着能量。
他端詳着依兒的眉眼,不知是錯覺還是事實,依兒的眉間更舒展了,唇角也有些上揚。
靜雅說她在修複療愈,那麽按照他的經驗,如果依兒能偎在他的懷裏,必定修複療愈得更快。但他沒敢再往下想,因為他不确定,這對依兒來說到是涸魚得水還是飲鸩止渴……
子傑立在書哲身側觀察了一會兒,又俯身将手搭在依兒腕上。
書哲不得已松開了手,起身将座位讓給子傑。
子傑診了一會兒,輕聲說:
“沒事,脈象已恢複如常了。就由着她睡吧,醒了也就好了。”
“可她這樣不吃不喝怎麽扛得住啊?”
“沒事,她平時吃得就不多。”
此刻,對于她而言,吃飯不是問題。這次鬧出這麽大的動靜,她真正的問題是面對——面對自己,面對身邊人。而這一次,她的身邊人又空前的多,所以她的壓力也必然空前的大。
她不願醒,不願面對。
那就由着她睡吧,在安睡中積聚體力,同時積聚勇氣。
靜雅也圍了過來,搭着書哲的手臂,一籌莫展。
“我們先吃飯吧,吃完你們就回去。我也不盯着她了,該看書看書,該休息休息。等她什麽時候醒了,煮點粥給她。”
說着,子傑便起身,不等書哲應答,便擡起胳膊帶了書哲一下。
書哲無奈,扭頭看了依兒一眼,嘆着氣被子傑擁着往外走。
三個人,四個菜。桌子也不用往外挪了,書哲對窗而坐,靜雅和子傑坐在兩邊,正好。
子傑取了一個空盤子,從每樣菜中夾出一些,送到堂屋放在鍋裏蓋好。
靜雅邊吃邊沖書哲感慨:
“你看看,也不知道子傑的父母是怎麽教的,人家的孩子是既能幹又體貼。再看咱家那倆,加一塊兒都趕不上子傑一半!”
子傑剛塞了塊雞肉進嘴,只能擡頭沖靜雅和書哲笑笑。
書哲低聲說:
“這個怪我,我就先差了一半,而能教給他們的,又少之又少。”
顯然,這是靜雅心中的标準答案。她無奈地笑笑,咽下口中的飯,夾着一塊蘑菇悵然地說:
“歡兒我是不指望了,整天大大咧咧的沒個大樣。只盼着興兒再大一大,懂事了,能及子傑幾分……诶子傑,你多大了?”
“二十一。”子傑眼眸微撩。
“二十一?”靜雅和書哲同時看向子傑,滿臉的驚詫,靜雅筷子上的蘑菇抖落在桌上。
“嗯。”子傑略顯尴尬地笑道:
“所以,不是他們沒大樣,而是我長得太急了!”
“不是不是!”靜雅趕緊解釋:
“跟你的長相沒關系。我聽歡兒說,你是大學畢業後來的這兒,所以這麽算算,你怎麽着也得二十三、四了。”
“我家世代經商,但按家裏的祖訓,男孩必須先讀書再掌事。家母希望我早點接掌家業,所以自小請了家教,又早早地送我上學。”
“那你……一定學得很辛苦……”靜雅面露憐惜之色,“這麽說來,你竟與歡兒同歲……那你,是幾月份的生辰呀?”
“五月。”
“五月?還比歡兒小了兩個月?”靜雅越發驚詫,看看子傑,又看看書哲,“這……這……太意外了!”
“有父母寵着,孩子永遠長不大。我獨自闖蕩多年,自然要成熟老練許多。”子傑頗為老成的打圓場,也不着痕跡地讓話題偏離對月份的關注。
書哲沒有靜雅那麽驚詫——這個子傑,怎麽樣他都不會驚詫。因為在他心裏,子傑,就是驚詫本身。他已經做足了思想準備——在這小子身上發生任何事情都不用大驚小怪。
什麽時候開始的?大概,就是他說“任何事”的時候吧——依兒的任何事都可以找他的時候。
果然,靜雅的關注點被成功帶偏,但她關注的是“闖蕩多年”。
“你不是得執掌家業嗎?怎麽會出來闖蕩?”
“哼,世事無常,人生難料。母親逼着我連滾帶爬地學,卻終究拗不過命。臨近畢業那年,父親因生意挫敗猝死,母親傷心過度也一病不起。我休學回家,接掌了家業。但我對生意毫無興致,僅支撐了半年,母親離世後我就處置了生意和家産。先回學校修完了學業……然後,輾轉到了這裏,拜了師父,拿起我最愛的畫筆。”
無需提問,你們的關切均如實相告,小爺我打完收工!
子傑捧起碗,夾了幾筷子菜,大口大口地吃飯。
靜雅沉默着夾菜,機械地往嘴裏送,食不甘味。同樣都是孩子,這境遇真是天差地別。一年之內,父母雙亡,家道敗落,難怪這孩子眸光深邃,心事重重。
書哲放下了碗筷,端着水杯慢慢地啜飲。一直覺得自己命運多舛,少年喪父,孤兒寡母艱難度日。但與子傑相比,自己還有母親和大哥;大哥沒了,還有母親。
想想那個時候,自己表面鎮定,但心裏是極其恐慌的。
子傑比那時的自己小那麽多,一個十七、八歲的孩子,是怎樣扛過那一場浩劫的?
“家裏……沒有別的親戚了嗎?”書哲輕聲問。
子傑也吃好了,放下碗筷,面色輕松地說:
“有個姑姑,跟着姑父去了法國。還有個舅舅,全家都在香港……他們都讓我過去,但我還是想要自在……自己一個人挺好的,無拘無束。”
是啊,一個人挺好。
可是,遇見了依兒——一個長相酷似他母親的女人,他的所謂自在與無拘無束就都退居其次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