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蘇醒
蘇醒
吃過了午飯,依兒依然睡得昏沉。
靜雅和書哲又在床邊徘徊了許久,最終服從子傑的安排,依依不舍地回去了,順手帶走了食盒。
屋內只剩下子傑,還有萦繞未散的飯菜餘香。
子傑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手托着腮,肘撐在床上,側目瞥着依兒。
依兒絲毫沒有蘇醒的跡象,沉睡,沉沉的睡。
這次,您究竟要睡到什麽時候啊?
鐵拐李敢睡七天,那是人家事先有交待。您啥也沒說就敢出去雲游呀?
此刻,您那元神翺游到哪兒了?花果山?桃花源?蓬萊島?淩霄殿?
差不多就趕緊回吧,外面再好也沒有家裏安生,是吧?
子傑在心裏嘀咕個不停,依兒那邊卻沒有一丁點兒反應。他無奈地坐起身,仰靠在椅背上,雙腿蹬直伸到床下,兩眼呆呆地望着屋頂出神。
許書哲,他也會這樣坐着看向這裏嗎?
不會,他很緊張。中午進來的時候,他正伏在床邊,握着依兒的手,專注地盯着她。
這一次,見證了這麽血腥的場面,他應該能猜到些什麽吧?也應該不會善罷甘休。那麽他……又會做什麽呢?
昨天是驚恐和心痛,今天卻是平靜和不舍,只是他的平靜反而令人感到恐慌。
今天的閑聊也沒有什麽重點,好像就是不經意間聊到了自己的父母和家事。這些事情原本也算不得秘密,只是跟依兒這麽親近的人都不曾聊過,突然與外人說起,偶感不适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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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有就是年齡,還有生日——同歲,小倆月,他們竟然那麽驚詫。而在驚詫之餘,他們又會想到些什麽呢?
他們關注的重點,是在我身上,還是在歡兒身上?
對了,那個歡兒,竟然比我大了兩個月!
其實,那次她講合家歡的時候,我是不是就該想到了?許書哲在信裏說,他将為人父。那封信是二月寫的,而歡兒三月出生,其實,這個“将”好像也說明不了什麽,自己沒有想到也算不得無知無覺……
“少爺、少爺!趕緊藏畫兒!太太過來了!趕緊的,太太那臉色老難看了!”
子傑沒理二栓的叫喊。
再也不藏了,随便撕!那些爛畫兒小爺早就不在乎了!
……
“邱子傑!看看你成什麽樣子?站沒站相,坐沒坐相。要麽坐,要麽躺,這樣橫在這裏成什麽體統?”
母親站在門口厲聲喝斥,今天的聲音怎麽這麽嘶啞?
子傑将頭歪向裏側,沒理她。
……
父親出現在母親身後,空氣中飄過悅來酒樓的味道。
“子傑聽話,趕緊起來!去給佳莉道歉!昨天你把人家小公主晾在馬場,今天胡局整頓飯都在瞪我!”
子傑唇角微勾,心內贊道:
“瞪得好!瞪得妙!小爺大仇終得報!”
……
吵!你倆怎麽又吵上了?
不喜歡就別去呀!受了氣就回家吵,那錢不掙不行嗎?
不對呀,你們怎麽還吵呢?生意都被小爺處置了,沒啥可吵的了呀?
……
又提留洋?不去!學畫畫還可以考慮。
……
子傑本想舒舒服服地靠一會兒,理一理上午的思緒。可不知什麽時候眼睛閉上了,這腦子就不歸自己管了,走馬燈一樣片刻也沒讓他消停。
好久沒有想過父母了。可能是上午剛剛提到他們,一時間,許多記憶都翻湧出來。
還是想點好的吧,他們有那麽多的優點、那麽多的關愛,老想這些幹什麽?
子傑長長地伸了個懶腰,坐起身,揉了揉眼眶。
起身看看依兒,還在睡。
去西屋喝了點水,到院子裏散散步。
棗樹上的這些鳥兒整天叽叽喳喳地,是在聊天還是在吵架?
一定是在聊天。若是吵架早就散夥了,不散也得被依兒驅散。
九裏香又開新花了,盈白如玉,幽香沁脾。
子傑俯着身,湊近了,用手指托着那花瓣,看花間的細蕊……這花瓣觸在唇上,清涼潤澤,令人怦然心動……
忽然,子傑的目光一躍,他撥開九裏香的花枝,在矮牆的磚縫間發現了一個生命——這……這是什麽妖孽呀?
回到房裏,子傑又立在床邊注視依兒良久,口中忿忿地嘀咕了一句:
“這宅子裏,随便拎出一個活物都比您精神!”
說完也不再跟依兒相面,百無聊賴地晃到桌前,翻看着依兒的筆記,最終拿起一本樂府詩集。
這是依兒自己手抄的,仿照出版書的樣式,灰色底紋的豎排稿紙上,是一列列蠅頭小楷。空白處,還有些配畫,寥寥數筆,意境躍然紙上。
這本詩集磨損嚴重,右邊的縫線有的纖細欲斷,下面的書角也有些殘缺。
子傑捧着詩集,在桌前踱來踱去,走馬觀花地翻看着——《江南》、《上邪》、《有所思》、《雞鳴》、《相逢行》、《平陵東》、《十五從軍征》、《東門行》、《陌上桑》、《烏生》、《枯魚過河泣》、《滿歌行》、《上山采蘼蕪》……
詩集的最後一篇是《木蘭詩》,前一篇是《孔雀東南飛》。
《孔雀東南飛》這一篇破損嚴重,不僅掉角,還有水浸。有一頁下半部有三個圓形的水漬彼此交融,其間的字跡已模糊難辨。
每次翻到這裏,子傑都會疑雲滿腹——這一篇裏,究竟有什麽故事打動了您?
這三個圓形的水漬,是水滴還是淚滴?若是淚滴,是滴落,還是濺落?
子傑細細地撫摸着水漬,逐字逐句地研讀着詩句,追逐着那字裏行間躍動着的情緒,不禁喃喃地地讀出了聲:
“府吏聞此變,因求假暫歸。
未至二三裏,摧藏馬悲哀。
新婦識馬聲,蹑履相逢迎。
悵然遙相望,知是故人來。
舉手拍馬鞍,嗟嘆使心傷:
‘自君別我後,人事不可量。
果不如先願,又非君所詳。
我有親父母,逼迫兼弟兄。
以我應他人,君還何所望!’”
子傑哽住了聲音,用手指撫摸着最後這四句,目光掠過依兒的臉,心內凄苦難耐。劉蘭芝對焦仲卿所說的這些話,是不是您想對許書哲說的?其實,您什麽都不用說,只需摘抄這幾句交給許書哲,便可省了他終日揣摩探察。
“府吏謂新婦:‘賀卿得高遷!
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
蒲葦一時紉,便作旦夕間。
卿當日勝貴,吾獨向黃泉!’
新婦謂府吏:‘何意出此言!
同是被逼迫,君爾妾亦然。
黃泉下相見,勿違今日言!’
執手分道去,各各還家門。”
“好吵!”
子傑正喃喃讀詩,耳畔忽然聽到人語。他一個箭步沖到床邊,卻見依兒仍然閉着眼,與先前無異。
是幻聽?
子傑又盯着依兒瞧了一會兒,沒有異樣,便坐回到椅子上,繼續往下念:
“生人作死別,恨恨那可論?
念與世間辭,千萬不複全!”
“好吵!”
這次子傑聽清楚了,是依兒沒錯!
聲音很低、很細,仿佛來自空谷。話音飄過,她的臉上依然沒有任何異樣。
醒了!醒了!您總算是醒了!
這覺讓您睡的,誅人心,奪人命!
子傑胡亂地抹掉眼角溢出的淚,緩緩地俯在床邊,柔聲說:
“好吵,是吧?呵呵,明兒我就找根竹杆來,把這些叽叽喳喳吵個不停的鳥兒都轟走!”
“……轟你!”
“轟我?”子傑笑着揚了下眼角,擡手揉着鼻子問:
“轟我幹嘛?”
“你……好吵!”
“原來您是嫌我吵呀?還想轟我?抱歉,恕難從命,力有不逮,心有餘而力不足,樹欲靜而風不止……”
子傑盯着依兒的臉,湊在她耳邊喋喋不休,胡言亂語,一副氣死人不償命的架式。
依兒沉默,嘴角微微勾起又繃緊,又禁不住上揚,然後慢慢地舒展開來。
“醒了就先別睡哈,趁您醒着,我得先跟您說個事兒,不然一會兒您又睡着了我沒機會說。”子傑坐了下來,将詩集放在一邊,雙肘撐在床邊,壓低了聲音,神神叨叨地說:
“您睡着這會兒,宅子裏出了異象。在屋前的矮牆上,從磚縫裏長出來一棵九裏香,您知道嗎?”
“嗯。”
“知道哈?可是這個小妖孽它居然開花兒了,您知道嗎?”
“嗯?”依兒的睫毛抖了抖。
“詭異吧?這個小東西還不到一寸高,而且才只長了六片小葉,居然,就開花了,還跟老樹的花一樣大,綻放!”
依兒忽地睜開眼,眨了一下,低垂的目光空落在床腳的方向。
子傑佯裝沒看見,繼續偏着頭分析:
“您說這是什麽兆頭呢?戀情?我是不是該走桃花運了?不過這九裏香跟桃花……”
“……絕境求生。”依兒沒理他的胡謅,徑自幽幽地說。
“求生?絕境?”子傑喃喃地重複道。
“你可當那是求生之意……植物開花、結果為的也是繁衍……這九裏香是生命力極強的花……幸或不幸,誕于狹縫,命運多舛……尤能競放不怠,此生無憾……”
子傑漸漸收起頑劣之态,默默地摩挲着依兒的手,對着依兒空茫的目光,沉思良久。最後,他用力地握住了依兒的手,堅定地說:
“身處絕境,幸或不幸,我都會守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