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雨夜

雨夜

星期一。

早晨,子傑早早地趕去粥鋪買了紅棗山藥粥,又順路買了十個燒餅。

不知依兒能不能醒,子傑沒有叩門,而是拿出鑰匙自己開門進院。

依兒迎了出來,邊走邊系着發梢的絲帶。

飯後,子傑陪着依兒視察菜園,策劃好晚飯。

回到前院,子傑将大盆的九裏香挪了挪位置,給磚縫裏那棵妖孽騰出了空間。

……

夕陽落到了樹梢,子傑拎着一簍雞蛋回來。輕叩門環,依兒的笑靥下罩着粉白碎花兒的圍裙,衣袖間飄着炒菜的香味。

星期二。

早晨,子傑輕叩門環,依兒剛好走到門邊。

桌上已擺好了碗筷,子傑去鍋裏取菜丸子,端出一盤,鍋裏還有一盤。

小米粥也煮多了,剩了一碗。

依兒笑着說:

“中午可以吃現成的了。”

飯後,子傑給妖孽澆了點水,将那朵已經蔫了的花摘掉,露出一朵待放的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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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沒有夕陽,天一過午就轉陰了。

子傑拎着雞湯和燒餅站在門口時,門自動就開了。

依兒将門掩好,接過燒餅,默默地跟在子傑身後。

子傑獨自去後園挖了小蔥,摘好、洗好、切成末兒。

趁依兒進屋送碗筷的間隙,子傑悄悄将鍋蓋掀起一條縫,鍋裏的粥不見了,丸子卻原樣未動。

子傑依舊是土匪範兒,左手持餅,右手持雞。

“下午聽同事們說,這兩天有暴風雨。等吃完飯,我把院子裏頂着苞的花都搬屋裏來吧,不然風雨過後,花苞都該掉光了。”

“嗯。”依兒點了下頭,咬了口雞腿,慢慢地咀嚼。

“還有那小妖……呃……小苗,我備好盆和磚放在它旁邊。等要下雨了,您把盆給它扣上,再把磚壓在盆上面。”

“嗯。”依兒笑笑,埋頭喝了兩口湯,垂着眼眸輕聲說:

“生死有命,其實你不用這麽在意它。”

“不!只要它自己沒有放棄,我就會一直守護它!”子傑鄭重地說,随手扯下另一只雞腿,伸到依兒面前,撞了撞依兒手中的雞腿。

星期三。

家裏的燒餅過剩了,早晨,子傑只帶了兩份豌豆花兒過來。

在等依兒開門時,身後傳來汽車的突突聲。子傑猛地回頭,東邊的胡同口開出一輛汽車,正朝這邊駛來。

只是,這輛車是灰色的,天色再暗也看得出,那不是黑色。

門開了,依兒欣喜地看着子傑,眸中泛着點點光亮。

子傑沒有進門,靜待那輛車從身後駛過,也眼睜睜地看着依兒的眸光漸漸暗淡。

依兒笑了笑,伸手拿過子傑手中的傘。見子傑仍愣着,又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襟。

“怎麽這麽久才開門?”子傑一邊往外端豆花,一邊漫不經心地問。

“起早了,天色又這麽暗,不想點燈看書,便就着昏暗練了會兒字。你叩門時,我應得急了,筆沒放穩,滾到地上了。”

子傑這才留意到,依兒右手虎口外側染有墨跡。

“千萬記着,要是刀子滑落,是決計不能用手擋的!”

“刀子不會滑落。”

“我說的重點是不能用手擋!”子傑有些氣惱。

“嗯,不用手擋。”

飯後,子傑将房前屋後都檢查了一遍。這片破房子,每次暴雨過後都有牆倒屋塌的情況。老宅暫時沒有這種風險,但該收的得收好、該壓的得壓牢。

……

子傑的傘白拎了一天。

烏雲籠罩着天空,黑壓壓的。天邊偶爾劃過一道光亮,隐約傳來隆隆的雷聲。

但雨就是不下,憋得令人窒息。

經歷了早晨的狀況,子傑沒有叩門,自己用鑰匙開了鎖。

只有堂屋亮着燈,依兒正立在竈前炒菜。

雨還沒有下,但小妖孽已被盆罩了起來,盆上壓着磚。

子傑不禁莞爾。

依兒回身時看見了子傑,便把菜往屋裏端,嘴裏卻怪道:

“早晨不是說了嗎?天不好晚上就別過來了。”

“是,但我怕您菜燒多了吃不完呀。”

依兒無語,徑自笑笑。

子傑将手裏的油紙包放到桌上,打開。又退回堂屋洗了手,接過依兒手裏的碗筷。

“這雨呀,我拎着傘求了一天,死活就是不肯下。有本事今晚憋住了,明天天亮再下!”

“你這心願拂逆人心,誰不盼着夜裏下完白天晴呀?”

子傑默默地瞥了依兒一眼,沒再往下接,從紙包中夾起幾片肉送到依兒的碗裏,輕聲說:

“醬牛肉,盡量多吃點,補充體力。”

“哦。”

依兒應着,夾起一片牛肉放入口中。牛肉切得很薄,又經過不知是什麽方法加過熱,吃到嘴裏軟糯香濃。

“你快點吃,我看這風越來越涼,周遭應該已經下雨了!牛肉,先把牛肉趁熱吃了。”說完,依兒将油紙包推到子傑面前。

“嗯。”子傑邊應邊吃,目光瞟着窗外。天空中劃過一道白色的弧線,緊跟着響起隆隆的雷聲。

“明天早晨你就別過來了,我怕是起不了太早……你若來了,擾我補覺。”

“明早……”子傑看着依兒,心裏又盤算了下日子,“明早……我不來,但您也別賴床……還是先起來,吃了飯和藥再補覺……天兒不好,咱這寝食和藥更不能亂了時辰。”

“嗯,聽你的……燒餅還有很多,我自己再蒸碗雞蛋羹,你放心。”

放心?

如何放心?

您焦慮成這樣,是否同我所想?

這場雨,憋了這麽久,到底會下成什麽樣?

牆倒?屋塌?

只是要埋,就可我一個人埋,萬萬不要殃及您!

……

離開老宅時已經開始掉雨點了,這雨點很稀疏,但顆顆如豆大,又好像是實心的,砸到傘上時聲音甚是驚悚。

本該一路狂奔回家,可子傑卻鬼使神差般來到電話亭前。

來時路過這裏便站了片刻,但仍期望轉出胡同便能看見門口停着汽車,或者屋裏來過客人。

三天半了,他們離開三天半了。

如果書哲病了,靜雅也會過來探望。

至少,打個電話總可以吧?

可是沒有。

那便只有一種可能——他去了杭州。靜雅和歡兒怕露馬腳便也不敢露面。

那麽此刻,打這個電話又有什麽意義呢?只是為了安心,還是為了應對?

可真到了那個境地,哪裏還有什麽應對的空間呢?

可他,就是想打,不打過不去這個勁兒了!

電話響了好久才有人接,是歡兒,聲音有點喘。

“……雨聲太大了,蔡姐在屋裏沒聽見……我從樓上跑下來的……依兒姑姑出什麽事了嗎?”

“沒有……只是她醒來以後一直沒見到叔叔……有些擔心了。”

“……我爸呀?我爸沒事,就是……出門了……不過,也該回來了……今晚……最遲明天……”

“那你媽媽……”

“我媽也出門了,一起去的。”

歡兒用的是“出門”,而不是說去了哪裏。所以,他不能往下問了——他不想聽歡兒撒謊,也不想令她為難。

“你……頂着暴雨出來打電話,就是為了這個?”子傑那邊一直沒有回應,歡兒有些擔心。

“路過而已……這邊,也沒有暴雨。”

老天真是打臉,子傑話音未落,半空中忽然劈下一道閃電,驚得子傑掉了聽筒。胡亂中剛剛抓起聽筒,一聲霹靂般的驚雷炸響,聽筒內外都是雷聲。

子傑覺得這電話亭都要炸飛了,再看外面,已經暴雨如注。

“下……下了……這邊也……”子傑有些驚魂未定。

“剛才就下着……打雷前……”歡兒緩聲說。

“哦……剛下……進了亭子以後。”

“帶傘了嗎?”

“帶了,帶了一天了。”

又是一道閃電。

“一、二、三!”歡兒在聽筒那邊數着,緊接着又是一聲驚雷,與“三”同時出現。

“我們看着同一道閃電,聽着同一聲雷鳴……”歡兒依然語調輕緩,還笑了笑,“忽然想起你那天在湖邊說的話——縱使天各一方,甚至天人永隔,也要努力呈現彼此最愛的模樣!”

子傑的腦中嗡嗡作響,他不知如何作答。

明天,明天之後,身邊的一切将會變成什麽樣子?他不得而知。

聽筒那邊傳來略帶自嘲的笑聲,“子傑,下一道閃電還在醞釀中,你趕緊往家跑吧!”說完,歡兒挂斷了電話。

跑?

暴雨籠罩着這座城。

跑?

往哪兒跑?

子傑冷笑了兩聲,推門走進了暴雨。

有人從身邊跑過,傘邊刮歪了他的傘,雨淋在頭上。

人力車也跑,車輪輾過水窪,泥水濺他半身。

汽車瘋狂地按着喇叭,但車夫的耳朵早被雷聲震聾了。

子傑的耳朵沒有聾。非但沒有聾,反倒變得異常地靈敏。他能聽見周遭所有的喧鬧,甚至還有別人聽不到的聲音——那是嬰兒的嚎哭聲,聲嘶力竭的嚎哭聲……

從小到大,每個電閃雷鳴的雨夜,他都會聽到這樣的嚎哭聲。

小時候,他會跟着那哭聲一起哭;

長大後,他會默默地聽着那哭聲,陪着那個孩子。

他陡然站定。

跑!

他知道該往哪兒跑了!

子傑唰地收起傘,抓在手裏,轉身鑽進一條胡同。

跑!

跑!

跑!

胡同裏漆黑一片,只在閃電時劃過一線光亮。

“寶寶讀詩文……寶寶知善惡……寶寶強筋骨……寶寶樂逍遙……”在那嬰兒的嚎哭聲中,隐約響起了一串婦人的低語。這低語平日只會在夢中出現,今天卻在這雨夜中響起……

該了結了!

一切都該了結了!

他只管朝前跑,跟着頭頂滾過的雷聲一直跑,跑到頭便是大道。

胡同口,一道刺眼的閃電劃過天空,劈在河邊的老槐樹上。緊接着,一聲低沉的悶雷在頭頂炸響。

快跑!

下一道閃電襲來之前,肯定能到家!

那是他真正的家!

他邊跑邊笑,原來在暴雨中奔跑竟如此暢快——如飛鳥沖破樊籠!

這點雨算什麽?這可是酷暑八月的雨呀!

他邊跑邊哭,原來在雷電中奔跑竟如此驚悚——如凡胎飛升歷劫!

他曾應劫而來,來了便哭,聲嘶力竭地嚎哭!

跑!

跑!

跑!

終于見到了那片光——漆黑的雨夜裏,電閃雷鳴間,高牆內、屋檐下那一扇溫潤的光。

那是東屋映出的光。

今夜,我也為這道光狂奔而來、冒雨而來、舍命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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