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夜問
夜問
鑰匙上都是水,鎖孔裏也灌滿了水。子傑費了半天勁才擰開鎖,推開門,進了院。
東屋的窗棂上映着臺燈的光——靜谧、溫暖。
他輕輕地關門,鎖好,然後立在門邊,拄着傘,望着光,慢慢調息。
又一道閃電在頭頂劈過,又一聲驚雷在耳畔炸響。
他的耳中仍有雷聲,仍有雨聲,卻沒有了嬰兒的嚎哭聲……
呵呵呵,好寂靜啊!
他撐起傘,甩了甩頭發,一把一把地抹着臉上的水。
頭上仍有雨水流下,眼中仍有淚水湧出,這臉上的水呀,呵呵……
不知何時,不知何故,依兒立在堂屋的門前,借着閃電的光亮,看見了院門口的那把傘。
驚詫之餘,她反複定了定神,确定不是幻覺後,推開了房門。
子傑飛奔而入。
依兒将洗衣盆放到堂屋的臉盆架旁邊,拉着落湯雞站進去瀝水。
回到卧室,從衣櫃中拿出子傑的舊衣包,又扯出一條毛巾、一條床單。
路過堂屋時,将毛巾和床單搭在盆架上,然後将衣包放在西屋的床上。
俯身從床下拉出一個布包,從裏面拎出雙鞋子。
Advertisement
依兒一手拎着鞋子,一手拎着凳子回到堂屋,将鞋子和凳子放在盆架旁。
将臉盆中倒入半盆冷水,半壺熱水,試了試水溫。
又拿了個臉盆倒入半盆冷水,和水壺一起備在盆架旁邊。
子傑一直乖乖地站在盆裏,瀝出的水漫過了雙腳。
臉上的水也懶得再擦,任其自然滑落,流經衣褲,最終瀝到盆裏。
東屋的門關上了,堂屋裏便只有一點微弱的光。只有閃電來襲時,豁然亮一剎那……
又寫滿了一頁。
今晚的字寫得清奇,筆鋒記錄下多一半的電閃雷鳴。這最後一字抖得厲害,那左肩如同舞者的水袖一般,甩出好遠。
門邊傳來輕輕的敲門聲,依兒放下筆,起身推開門,面色溫和。
“澡洗過了,衣服和鞋子也順手洗了,還泡了點姜絲等一會兒喝。”子傑垂着眸低聲地彙報。
“端過來吧,趁熱喝。”
“哦。”子傑應着去西屋取了姜水過來,捧着碗坐在桌旁,邊吹氣邊啜飲,額頭的發絲尖上偶爾滑落一顆水珠。
依兒放下筆,起身從床單下抽出一條帕子放在子傑手邊,然後又拿起筆繼續寫字。
子傑用帕子拭了拭額角,乘機偷瞄了依兒兩眼。
但在那張臉上,除了五官,什麽也沒有。
桌上攤着幾張紙,應該是今晚剛寫的,還在晾着。
自己手邊的這張墨跡已幹,都是詩句:
野外罕人事,窮巷寡輪鞅。
白日掩荊扉,虛室絕塵想。
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
此中有真意,欲辨己忘言。
又是摘抄,又是拼接,還拼了三篇,但均摘自陶淵明的作品,只是……這後兩句的韻腳完全押不上啊!唉,書到用時方恨少,這一時間還真找不出合适的替換詩句。
前面兩句應該是說她的狀态,還挺貼切——住在郊野極少交往,僻巷難聞車馬聲響。白天閉門閑人不見,獨處空室心無雜想。
第三句算是她的追求吧——願無違。
而這最後一句……是所得嗎?
“此中有真意,欲辨己忘言。”那麽,您心中的“真意”,您心中的感悟和領悟又是什麽呢?
哦,是了——無法言說。
您究竟有多少“無法言說”啊?
風暴将至——不對,已至,面對即将到來的質詢,您就準備拿這四句詩來應對?
呵呵,也對!生死無俱,能奉上四句詩已經給足了面子。
可是“絕塵想”,您真的做到了嗎?
真做到了,為何不對許書哲坦誠相告?寧擔負心薄幸之名,不辯玉碎珠沉之痛,害他苦苦探尋,竟至遠行察訪——您的心底,到底守護着什麽?
“絕塵想”,您當真做得到?
真能做到,可否依然如這般恬淡?依然深情款款,依然笑意盈盈?
真能做到,可否終生如這般待我?莫問世家,莫問前塵,只認眼前這份情義——我林子傑,願終身以義子之名相守!
“我去續點水。”子傑端着碗去了西屋,水瓶中的水緩緩流出,眼中的淚又撲簌而下,窗外的雨依然傾瀉如注。
再回到東屋時,依兒已收起了筆墨,正擺弄着寫好的紙張。
子傑遞了半杯水給她,低聲說:
“這電閃雷鳴的,今晚定是睡不好了,您還是喝點水吧。”
依兒接過水杯,緩緩地喝了兩口,輕松地說:
“覺還是得睡。這雨呀,就由着它下吧!”
子傑側頭聽了聽外面的雨聲,不由着它又能怎樣?
見依兒将水杯放到床頭櫃上,又開始擺弄起桌上的字,子傑才慢吞吞地開口問:
“我都進屋這麽長時間了,您怎麽不問我,為何去而複返?”
“嗯?”依兒停下手,黯然地看着子傑,苦笑了一聲,垂下眼眸,“我只怪自己之前沒能安之若素,令你挂牽;之後又沒能洞幽燭微,将你留下,害你平白淋了這一場雨。”
“不是的!我就知道您得胡思亂想。其實……我之所以回來是因為……因為我害怕……我害怕雷電交加的雨夜。”子傑煞有介事地說。
“呵呵,從沒聽你提過。”
“也沒機會提呀,再說了,很丢人的,怎麽提呀?”
“嗯,難怪你希望這場雨能拖到明天白天再下……那以前,你是怎麽活過來的?”依兒竊笑。
“這種時候并不多,而且以前身邊也都有人呀!”
“哦。”依兒抿着嘴不住地點頭,戲谑地說:
“這麽說來,我們子傑是該找個媳婦了……還得找個不怕雷電交加的媳婦,哦?”
“看看吧!我就知道說出來得被您取笑!”子傑委屈地別過頭去。
“是!我該感恩戴德才是!為了讓我安心,子傑自曝其短,此情可嘉可勉!”說着,依兒将手搭在子傑手上,拍了拍,哄道:
“不過,既然今天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咱就索性說透。”
依兒握住子傑的手,深情款款地看着他,柔聲說:
“你母親不在了,大概也沒有什麽人操心得了你這件事。我既有幸承受了你的這份守護,便替你母親操一次心。”
子傑本想頑劣搪塞,怎奈對上依兒的目光,瞬間沒了底氣,只得垂下頭聆聽聖訓。
“我本欲靜待花開,看着你們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但好巧不巧,今天正好說到這兒了,你就幫我解一解這心中的疑惑。”
“……什麽……疑惑?”子傑的目光有些躲閃。
“你在我面前向來伶牙俐齒,歡快跳脫。可為什麽在歡兒面前就變得寡言少語,木讷遲鈍了呢?”
“少嗎?該說的我都說了。”子傑反駁着,卻連眼皮也不敢擡一下。
“心事是藏不住的。就像我這兩天,該吃吃,該睡睡,也沒怎麽着呀,可還是被你看穿了心事。你也一樣——你對她的喜歡,雖無聲,卻有形。那形,你也處處藏着,卻被這宅子中的花花草草看了個通透。”
一通電閃雷鳴,淹沒了依兒的聲音。她用力地抓緊子傑的手,長長地籲了口氣。
子傑一直垂着頭,不置可否。
雷聲過後,屋內又寧靜得只有雨聲潇潇。
“其實,我也只是對她有些好感,沒有您說的那麽深情。”子傑終于開口,可視線卻仍落在依兒的手上。
“……我懂。”依兒松開手,翻看着桌上的字,“但我想跟你說,除了家有妻室或婚約可能束縛你,別的,你都無需多慮……每個人都有不願宣之于口的心事,我沒問過你家世出身,也不知你寄身于此的苦衷。但你見識卓絕,心性純良,這世間多好的女子咱都配得上……所以,只要我們喜歡,就去大膽追求,別拘謹。”
“嗯,明白。但我不急,我還是相信緣份!”
“緣份?”依兒不禁苦笑,抖了抖手中的字,遞給子傑,“将信将疑吧……算了,這件事言盡于此。感情的事,來不得半點勉強,你就随心而動,随性而行吧。來,看看我今晚默的這首詞,以前寫過很多遍,但只有今天感觸最深,似有身臨其境之感!”
子傑籲了口氣,接過那兩張紙,上面寫的是:《水調歌頭·黃州快哉亭贈張偓佺》。
“寫的時候滿紙都是雷電相擾之懊惱,可現在回頭再看,筆觸騰轉之間,竟有波濤洶湧之酣暢……你先看下半闕吧,下半闕更貼合今天的意境。”依兒眼中微波掠過。
子傑将兩張紙調換了一下,對着下半闕輕聲讀了出來:
“一千頃,都鏡淨,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葉白頭翁。堪笑蘭臺公子,未解莊生天籁,剛道有雌雄。一點浩然氣,千裏快哉風。”
“怎麽樣?”依兒用手指撐着下颏,含笑問子傑:
“且不論東坡居士本尊作何感想,你今晚經風雨雷電洗禮,是否更懂白頭翁浪頭起舞之浩然氣、快哉風?”
“您是想說……”子傑凝視着紙上的詞句,腦中浮現出白頭漁翁一葉輕舟搏擊浪湧的境遇,又回想起自己棄傘狂奔時的快意,心境瞬間豁然曠達,興奮地說:
“您是想說,無奈之境,當有無懼之色,泰然處之,坦然自适?”
“無奈之境,無懼之色?泰然處之,坦然自适?”依兒細細地品味着子傑的感慨,不禁拍掌稱妙,“妙!太妙了!我空有感慨,但詞不達意,子傑你說得太暢快、太豪邁了!”
依兒激動地用雙掌磕擊着桌沿,子傑趕緊伸出手臂墊在下面。
依兒雙手橫握住子傑的手臂,用力地搖晃,開心得像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