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名份
名份
心是越來越大了,中午居然都能睡着。一覺醒來,都已經快兩點了。
依兒坐在床邊發了一會兒呆,無奈地搖了搖頭,苦笑着起身,将床鋪整理好。
拿起床頭櫃上的杯子,剛想去續點熱水,忽然聽到叩門聲,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節奏,陌生的是聲音。
依兒端着水杯沖到堂屋門口,一邊細聽一邊将水杯放到窗臺上。
叩門聲又響起一組,聲音輕而急。
是書哲!
可是沒有聽到汽車的聲音呀!
難道,他早就來了?
難道,自己睡着的時候錯過了車聲?
那是等了多久呀?
依兒未及再想,急着奔出屋子。甬路上的落葉遮住了小水坑,依兒落腳下去,發出撲哧的濺水聲。
可能是剛睡醒,開鎖的手竟有些抖。
門開了,書哲立在門口,真的是書哲!
呵!這是又過了二十年嗎?這一覺睡了那麽久嗎?
這張臉,真是越發沒眼看了——臉色鐵青,眼框深陷,眼白充着血……還有胡子……你怎麽長胡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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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兒細細地端詳,滿眼都是嫌棄。她幹笑了兩聲,一把将書哲拉了進來。
靠上門,原想再多看兩眼,怎奈視線模糊,什麽也看不清。
她埋頭撲過去,用力地抱住書哲,雙手撫摸着書哲的腰背,啜泣着說:
“對不起,書哲對不起……對不起……”
書哲哽咽着發不出聲,只能緊緊地摟着依兒。如果可以,他想把她融進自己的身體裏,哪怕,粘在一起也可以。
從此以後,再不分開,她的一切,哪怕是天打雷劈,都由我許書哲承受。她,永遠只做那個無憂無慮、天馬行空的二小姐。
“我們二小姐呀,十指不沾陽春水,那讓老爺寵的,要星星決計不會給月亮!”
“林家二小姐呀?我見過,見過,個把月的,林老爺就帶她來我家吃魚,每次都是親自去學堂接過來的……嘿!二小姐還給過我筆呢!”
“二小姐?那個老二我倒沒打過交道,都是遠遠地看着,不食人間煙火似的……可惜了……聽他家下人傳的……可能讓人糟蹋了,下落不明……也都是瞎傳……興許真的嫁去國外了也說不定……”
……
“依兒!”書哲終于能夠發出聲音,卻很嘶啞,“答應我,從今往後,就讓我好好地……護着你!”
依兒的頭伏在書哲的肩窩裏,啜泣着點了點。
……
鳥兒在枝頭頑皮,吵吵鬧鬧還不過瘾,一腳蹬開樹枝,抖落一串水滴,驚得二人驟然一閃,書哲順勢護着依兒往屋裏跑。
卧室的窗前,依兒用帕子擦去書哲額頭和鼻翼的水跡。四目相對,紅眼對紅眼,再沒了才子佳人的顧盼生輝。
書哲輕捋着依兒鬓角的發梢,柔聲問:
“你是不是剛睡起?發辮都亂了,我幫你重梳。”
依兒端坐在桌前,書哲立在身側,解散她一側的辮子,先一下一下地梳順,再分绺,然後再一绺一绺地編起……
“上大學前,歡兒一直梳着辮子,我喜歡看她甩着兩條小辮兒頑皮的樣子。小時候,她一跟保姆鬧別扭就會找我梳頭。不給梳就跟小瘋子一樣披散着頭發上學。我對她都是拗不過才妥協,從未有過要星星給星星,要月亮給月亮的寵愛……就這,靜雅還總怪我寵溺,怕她将來在外面受不得冷落涼薄。”
依兒接過辮梢,自己系絲帶。
書哲繞到另一側,解開這邊的辮子,細細梳順。
依兒接過書哲拆下的絲帶,一邊擺弄一邊品味書哲口中的心疼和不忍,緩緩地說:
“都說要享得了富貴,受得起清貧。靜雅的顧慮是對的,居安思危,安不忘虞……只是,衣食的清貧易受,但情致向往既有所依,實難撼移……‘曾經滄海難為水’……情致向往,如何将就.……”
依兒自己系絲帶時,書哲的目光停留在她頸側那道割痕上。有一段結痂已經脫落,露出粉嫩的膚色。過一夏,顏色深了,應該就像一道頸紋。
頸紋?你這頸紋……
依兒想起窗臺上的水杯,這口水到現在還沒喝上呢。她站起身,推着書哲去西屋喝水。
“你叩門時我剛睡醒,沒聽到車聲……你在外面等了多久?”
“沒有等,今天我沒開車。前幾天出門了,今天早晨才回來。急着要見幾位來訪的學者,就沒回家直接去了學校。陪他們吃完午飯,我就直接來這兒了。”
“那靜雅……”
“靜雅知道。她跟我一起回來的,早晨就回家了……她知道我來你這兒。”
依兒捧着杯子,慢慢地喝了幾口水。體內五味翻滾,這點水下去,嘴裏竟是苦的。她的目光追着空中飄移的雲,一時幾多迷茫。
見書哲也喝完了水,依兒牽着他的手回到卧室。
“出去跑了這麽多天,回來又片刻沒歇,你肯定累壞了。但此刻讓你回家必是不肯,那就躺在這兒歇會兒吧。”
“我想跟你說會兒話。”
“躺着也能說。”說着,依兒将椅子搬到床邊,“我睡夠了,你躺着休息,我就坐在這裏陪你。”
“……我這身上……坐了一夜的車……”
“起來幫我換洗。子傑說了,洗完才能走。”依兒将書哲按在床上。
“子傑?”書哲一驚。
“上次我換床單被他發現了……跟他說,也是讓他有個預見……你盡管躺着,想睡就睡,他來了也無妨。”
“無妨?”書哲邊往下躺邊琢磨,“他會怎麽想?”
“随便。”
“随便?”書哲騰地坐起身,“可我沒有随便啊!”
依兒剛想坐下,被他這一嗓子驚得站了起來。
“嚷什麽?吓我一跳……”依兒俯身将書哲按倒,“他也不會随便想……生怕吃虧!”
“我……我不是怕自己吃虧……怕他……亂想你……”書哲盯着棚頂小聲嘟囔。
依兒又将椅子朝床邊拉近了些,坐了下來。看着書哲那副委屈巴巴的樣子,不禁竊笑道:
“我昏睡的時候他守在我床邊,這幾日又一早一晚地過來探視……昨夜雷電交加,他去而複返,淋得跟只落湯雞一樣,然後睡在了這裏……你現在聽到這些……可會随便想他?又或者,亂想我?”
依兒默然地盯着書哲,他那下巴上的胡茬兒躺着看越發突兀。
書哲沉默了很久,若不是偶爾眨一下眼,依兒會以為他睜着眼睡了。
“子傑,”書哲終于開口了,聲音輕而緩,“你當子傑是什麽人?”
“路人。”依兒不加思索,脫口而出。
“路人?”書哲又要起身,被依兒按着胸口阻止了。
“他把你當母親一樣待,你怎會當他是路人?”
“那你以為的答案是什麽?”
“……親人、義子、朋友——我就是想知道,你心裏更傾向于哪一個?”
“親人不是,既非血親,亦非姻親;義子不是,既無文書,亦無儀式;至于朋友,生死之交是朋友,一面之緣也是朋友,我說他是朋友,你便知其中深淺嗎?”
“可路人,豈不更難辨識深淺?”
“同樣難以辨識,又何必費心攀扯朋友呢?”
“……所以,你對他的家世過往、親朋故舊一概不問……倒是任性逍遙,随緣放曠!”
“任性随緣一比丘,一生無喜亦無憂。白雲縱聽飛來去,但得青山在即休……真能做個逍遙放曠的小和尚,也不錯哦!”依兒輕聲吟誦,神情惬意。
“我不要你做和尚……既飲人生起落,我要你重食人間煙火……不過,就算不做和尚,今後,終生,都許你逍遙放曠……”
“好!好!”依兒輕拍着書哲的手腕,“別出聲了,閉上眼,眯一會兒吧,也許自己逍遙一會兒。”
“我不困。”
“不困也眯一會兒,我就在這陪着你。”
“……那……萬一我睡着了……”
“我也在這陪着……我看書……你睡吧……”
依兒又拍了拍書哲的手腕,起身從書桌上拿了本詩集坐回床邊。
“你就安心睡吧,我看書。”
“……那……給我一只手。”書哲眼縫微眯,憋了半天,才從唇縫中吭哧出這麽一句。
依兒笑笑,将身子往前挪了挪,伏在床邊。
書哲握住她的手,美美地笑笑,長抒一口氣,心滿意足地合上了眼……
你呀,多大的人了,還這麽好哄,一只手就美成這樣,還笑了這麽久。
話說你這胡子是怎麽長出來的呢?爹在世的時候也不是每天都刮胡子,卻也沒見胡茬兒長這麽長呀?
靜雅與你同行,竟由着你這般邋遢。她,是不忍擾你,增你半分負擔吧?
你們到底去了哪裏?
你既不說,便是我不宜知曉的地方。
那麽,你們又見到了什麽人,聽說了什麽事?
二十多年了,那裏的人都還好吧?
一進門就說要護着我,為什麽?
你都知道了?
你跟他們見了,吵了?
吵出了什麽?
你出現了,他們會循跡追來嗎?我與他們情債已了,此生再無牽絆,萬勿再生糾葛!
你給我梳頭,便是憐我無依?
你問我子傑,便是謀我倚仗?
啊!林依!你不是玉穗兒嗎?于這世間,怎還有如此多的牽絆?
這牽絆,莫不始于他。他若沒來,早已了然。
可是,他來了,帶着滿腔的離愁別緒,帶着半生的相思缱绻。
我心似君心,卻照不見相思缱绻;
未負相思意,卻驅不散離愁別緒。
給他的,只有冷落涼薄淡漠絕決!
都說得不到的永遠最好,若真遂了他的願,是否,他便能心甘意平,不再這般牽腸挂肚,久困愁悵?
但若不能,豈不是白白傷了靜雅?
到頭來,他又真能心甘意平嗎?
到那時……